她优雅地用画扇一指长桌中央摆放的精美瓷瓶,“这只青花瓷瓶来自遥远的东方,本身就足以说明其高超的技艺和昂贵的价值。但还不仅如此。上面绘制的图案并不是常见的重复花纹,而是一朵还没开的睡莲。睡莲寓意平静与优雅,请各位看看,这朵花苞是多么娴静、多么纯洁!我必须说,在追寻内心平静美好的哲学上,东方人还是很有建树的。”
多么精妙的鉴赏!众人都啧啧赞叹。德莫夫人沉浸在四面八方的夸赞中飘飘欲仙,不忘向差点动摇了她在这个团体中威信的外来者投去一个高贵而怜悯的目光。
来自小家小户却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些女孩子还是值得同情的。毕竟,她并不拥有自己所拥有的得天独厚的背景。
“夫人,旁边这两列字写的是什么呢?它们可占了一半的画面。”约瑟夫凑上前去,好奇地追问道。
德莫夫人一愣,忽然感觉到威信再一次被挑战了——他说的没错,那些奇形怪状的神秘东方文字占了画面的很大比重。不懂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说自己读懂了整个瓷瓶的美学内涵呢?
她清清嗓子,“这是一句名言,是几千年前中国的哲人赞叹睡莲何其优雅、纯净、美丽。”
哦——众人恍然大悟。
一个清甜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可是夫人,这画的难道不是荷花吗?”竟是那位费尔南德斯小姐。
多么无礼!德莫夫人脸色一冷,正要发作,约瑟夫已经抢先发问了:“咦?费尔南德斯小姐,荷花和莲花有什么区别?”
乔伊有些害羞似的看了看四周,甜软的声音低了几分:“我听说,荷花花瓣宽大,而莲花则长得尖尖的。此外,荷花与荷叶会长到水面以上,而睡莲的花与叶则漂浮在水面。”
真的吗?众人都细细观察起来。约瑟夫最先叫出声:“真的!你连这都知道?真厉害!”
所有人都看见了,瓷瓶上水中的花朵果然如她所说。难道德莫夫人真的说错了?
德莫夫人脸色难看得厉害,指甲隔着雪白的手套,都把手心抠疼了。
旁边一个脸色异常苍白的干瘦女人尖利地笑了一声:“呵!小姐,你说是就是了?不知是哪里的风俗,让女孩子不喷香水、主动跟男人搭话,还为了当众出风头胡编乱造!”
约瑟夫眉头一皱。他正要开口,却被乔伊拉了拉衣摆。他疑惑地转过头。
黑发少女像害怕似的,声音更小了:“当然,毕竟荷花和莲花也都是从东方传来的,我其实也不过是刚巧听说过一点罢了。不过让我确定这一点的,其实是那上面的中文字。”
约瑟夫瞪圆了眼睛:“你竟然还懂中文!真是令人惊叹。这句话说的是什么?”
德莫夫人插不上话,气得脸开始涨红,可众人都被吊起了胃口,连连追问:“费尔南德斯小姐,请您快为我们讲一讲!”
乔伊觉得有些滑稽,这就是捧哏的作用吗?
她使劲忍住笑,佯作胆怯:“惭愧,只是为了鉴赏东方艺术品,随便学了一点。这句话其实是一句诗。”
“各位请看,这朵荷花含苞待放,上面停了一只小蜻蜓。周围都是温柔摇曳的荷叶,底下则是水波。”
“没错没错。所以呢?”
“这是中国大概七百多年前一位诗人写的,和画面完全贴合:‘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其实这是一首诗的后半部分,这首诗原本写的是树荫下的小荷塘,不过后来也被人们用来形容有才华的年轻人刚刚出现就能够崭露头角了。”
原来如此!众人再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看向同一个方向,神色精彩纷呈。
“费尔南德斯小姐。”德莫夫人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字一顿仿佛在咬牙切齿,“你年纪轻,想出风头,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该胡说八道。”
众人替小姑娘捏了把汗。
男爵夫人生气了,后果很严重。而且她说的也很有道理,大家又不懂中文,谁知道这位年轻小姐是不是为了炫耀,随便胡诌的呢?
“刚才那么热闹,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了?”正在尴尬之中,一个爽朗的青年男子声音忽然从楼梯边传来。
约瑟夫长出一口气,大笑起来:“欧瑟比,我们在讨论你家的花瓶上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会中文吗?给我们翻译翻译呗。”
年纪轻轻便承袭了爵位的欧瑟比·古埃尔看起来一头雾水的样子。他噔噔噔下了楼梯,走到那只花瓶前,挠挠头:“呃,约瑟夫,说实话,我的中文也就是能骗骗你的程度。”
约瑟夫拍了下伯爵的后背:“别废话了,快说!”
“好吧,我大概能辨认出一些。卖给我的商人也解释过,这似乎是中国很有名的一句古诗,大概好像是说,荷花——哦你们见过荷花吗?欧洲比较少,不过中国比较多,长得有点像睡莲……一朵小荷花,唔,有个尖尖的角?蜻蜓飞来,停在它的头上。”
“Bravo!”约瑟夫转头看向乔伊,率先鼓起了掌,“费尔南德斯小姐,我得说,你就是我们巴塞罗那的小荷花呢!”
“年纪这么轻的小姐,竟懂得这么多!真是造物主的奇迹。”众人此时也都忍不住开始鼓掌喝彩。唯有毫不知情的伯爵先生满脸问号。
巴塞罗那的小荷花?!
对不起,我知道您是夸奖,可是真的有点好笑。
乔伊憋笑憋得快不行了,只好低下头,一副淑女面对赞扬十分恰当的害羞模样。
欧瑟比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看到含羞带怯的少女,骤然吸了口冷气。“哦对了,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这个做主人的失礼了。”
他一步走到乔伊面前,对她优雅地欠身,伸出一只手:“抱歉刚才失陪了,费尔南德斯小姐。您能来我府上,我真是无比的荣幸!听说您刚来巴塞罗那?您觉得这座城市怎么样,和瓦伦西亚比起来,是不是舒适多了?”
乔伊礼貌地让他行完了吻手礼,微笑道:“是的。巴塞罗那真是座可爱的城市。”城市可爱,人更可爱。
众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这位小姐怎会受到伯爵先生这样的礼遇,难道她并不是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族?
“很荣幸向大家介绍乔伊·瓦莱娜·德·费尔南德斯小姐,瓦伦西亚的费尔南德斯公爵之女。”
第5章 不及格!
“假扮成公爵的女儿,不会露馅吧?”
“殿下可以放心。费尔南德斯公爵已经有足足十年没有离开瓦伦西亚了。之前在马德里我就听过,他似乎有什么妄想症,觉得现在如火如荼的机器革命会导致世界末日,而瓦伦西亚是最后的净土。”帕斯卡欠身道。
管家低垂的目光掠过低头阅读写字的公主,流露出一丝极力掩饰的惊讶。
乔伊没有抬头,因而也没有看到管家的眼神。她又啜饮一口热可可,心情极好地笑起来。
公爵先生是多么完美的父亲啊。
正是春天最舒适的时候,清晨明媚而温柔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空气中仿佛漂浮着闪闪烁烁的细小光点。
乔伊一边用早餐,一边埋头翻看《世界新闻》,一手拿着笔在上面圈圈点点,时不时在墨水瓶里蘸一蘸,再在白纸上写几笔。
原本装饰着鲜花的长木桌已经被清理出来,此刻堆满了小山似的报纸,都是过去几个月内的过刊,几个铜比索就可以买到好几沓。
这是舒适的舞会次日早晨。乔伊可以毫不惭愧地说,昨晚的舞会亮相十分成功。
虽然她必须承认,借着对中文的了解大出风头之后,她心里冒出了一丝后悔——她得赚钱还债,而赚钱需要的是更多朋友,而不是更多敌人。不得不说,当时德莫夫人的脸色着实吓人。
但是,她公爵之女的(假)身份一亮,简直就像是一瞬间施了多人遗忘咒。古埃尔伯爵邀请她跳了第一支舞,随后宾客们便开始争先恐后地凑到她身边来说话。
对阴阳怪气很有天赋的德莫夫人在插队上也很有造诣,硬是率先挤到乔伊身边,从她渊博的学识、高雅的时尚品味一直夸到了墨绿色天鹅绒长裙上的一根洁白鹅毛——乔伊没好意思说,那是从男爵夫人的帽子上掉下来,黏到她裙子上的。
她笑容得体地与男爵夫人周旋,不禁想起了一个自己来的时代十分应景的形容——只要你不尴尬,我就不尴尬。
之后,她在与拉米罗的交谈中了解到,德莫男爵夫妇这个爵位并不是世袭来的,而是用一大笔钱财贿赂官员才买到的,这才恍然大悟。
似乎越是在地位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越在乎这个地位本身,也越希望得到那些所谓“正统”的贵族的承认。
对此,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文化中长大的乔伊表示可以理解,但实在难以苟同。不过,当她成为了这套阶级系统中的既得利益者,确实不得不承认,权力和地位使人堕落。
万恶的封建社会!
大门哒哒哒响了几下,帕斯卡去开门。片刻之后,他来回报:“殿下,巴塞罗那建筑学校的校长说他很愿意与您会见,十二点没问题。”
乔伊瞥了一眼摆钟。那就是一小时之后。效率还挺高。
她一向不喜欢拖延,昨晚回到家中已经十点多了,但她还是马不停蹄地坐下来开始列清单,让艾达去买报纸,重点关注商业、技术的革新与相关人物,又让帕斯卡帮她约见建筑学校的人。
眼下,她正在严肃地考虑重操旧业。就她昨晚有意收集的情况来看,现在巴塞罗那正在大兴土木,乘着工业革命的浪潮富起来的新贵族们十分热衷于在住宅上显示自己的高贵和富有,几乎每个街区都有房屋建造或改建的大单子。
建筑师供不应求,是妥妥的卖家市场;而她现在债台高筑,急需用钱。哪怕她习惯了计算机制图建模,在这儿还得重新学着一切用手,但与还不起钱的后果相比,秃头和小概率肝设计猝.死的危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忽然想到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时代的,默默地为自己点了根蜡。这就是所谓的自我内卷吗?
纤细的手指在木桌上敲了敲,显示这双手的主人正在沉思。
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能找到还未出名的高迪,然后迅速抱住大腿——不对,是迅速将他招揽到自己的团队里来。虽然仅仅本科毕业的她在现代社会大概也就能设计个项目里的厕所和楼梯,但她毕竟还站在一个多世纪的巨人们的肩膀上,相信在十九世纪还是够用的。
乔伊没有意识到,她非常自然地忽略了自己其实并没有拿到学士学位证书的事实。
“准备出发吧。”她放下钢笔,捏捏鼻梁做了个简易的眼保健操。随后,她把散落一桌的白纸收拢起来,在桌上抻一抻对齐,想把它们别在一起。
“艾达,没有……呃?”乔伊忽然愣住了。
“殿下,您想问什么?没有什么?”艾达在里屋听见公主的声音,推门出来。
乔伊是想问问有没有回形针,但她不知道别针的西班牙语怎么说。
这是什么情况?
她穿来后就继承了玫瑰公主的记忆,因此自然地习得了流利的西班牙语和加泰罗尼亚语,自己原本的母语中文也没有忘。
但她为什么根本想不起回形针怎么说?
是公主从没见过回形针,还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回形针这个东西!
破天荒的,乔伊竟然紧张得有些结巴了:“艾达,你知不知道有一种金属丝弯曲起来的小东西,可以把纸夹在弯曲的部分里面,把纸张固定起来?”
艾达愣了愣,然后一拍脑袋:“殿下说的是……哦我知道了,您等等!”
一盆冷水浇到乔伊头上。
就是说,回形针这么简单的小东西,怎么可能这时候还没发明出来。别做梦了。
随后,艾达拿来了用来夹画板的金属夹子:“殿下,这东西边缘挺锋利的,要小心啊。”
乔伊:“……!”
这过山车一般的心路历程。
直到坐上了前往建筑学校的马车,乔伊还有些难以置信。
1873年了!大清都快亡了,人类还没发明出回形针!一股被天降馅饼砸中的兴奋感在她脑海中久久不散,她也开拓了全新的思路。
刚发现自己穿越的时候,乔伊深恨自己为啥当初不学医学、药学、生物学,或是结合现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代背景,学个电工什么的。这样,她岂不就是工业革命的弄潮儿了,还债又算得了什么!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在科技高度发达的21世纪,因为社会生活高度便利,每个人其实都只在一个非常狭窄的领域掌握深入的知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回形针让她意识到,其实很多时候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构想,就意味着巨大的变化。还有商机。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乔伊那颗被负债压得沉沉的心总算见到了一丝希望。
建筑学校离恢弘大气的阿拉贡广场不远。沿着层层叠叠的赭石色屋顶望去,可以看见广场中央对着美洲方向伸出手指的大理石哥伦布雕像。
乔伊走近那座帕拉第奥式的大理石门廊时,正听见当当当三声钟声。学校里顷刻之间就活跃了起来,仿佛一锅煮沸的汤。
“费尔南德斯小姐?哦,有的。请您这边走。”看门人将她带到一个干净的办公室里。
“抱歉,今天是期末考试出成绩的日子,达戈教授现在应该还在教学楼。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大概过十几分钟就好。”
出成绩的日子?虽然乔伊早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再也不必为考试焦虑的未来,但听到这个词还是忍不住后背一凉。
“没关系,是我来早了。请您去忙吧,不必管我。”乔伊微笑着点点头,同时默默地为这里的学生们送上来自一个多世纪后的祝福。
这所建筑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陈设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得上俭朴。一座椭圆形的巨大橡木桌,后面的书柜上塞满了大部头的破旧书籍。每一本书都整整齐齐按照类别和大小顺序放好,可以看出强迫症不轻。
整个房间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一个玻璃柜,里面摆着各种金灿灿的奖章和奖杯,粗略读一读上面的文字,都是学生们在各种比赛中获得的奖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