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有些疑惑,但还是耐心地回答公主莫名其妙的问题:“巴特罗家族在巴塞罗那的纺织业中也很有实力,他家的少爷约瑟夫刚成年,可能也会去今晚的舞会。不过他家的房子不在城里。至于米拉和高迪……请您原谅,我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个家族。是殿下今天碰到的人吗?”
乔伊摇摇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圣家族教堂就更不用问了。她知道那是安东尼奥·高迪的最后一个作品。
艾达在为她梳头,她则开始努力回忆与那位建筑家有关的时间线。她只知道他是1926年去世的,记得这个是因为圣家族教堂原定将在他逝世一百周年的2026年完工。
当然,因为疫情,这个目标恐怕很难完成了。
现在距离1926年还有五十多年,高迪应该出生了吧?该不会还是个孩子?
乔伊愁得直想揪头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来早了!
对于一个建筑系学生来说,高迪是一座标新立异的丰碑,一个不朽的传奇。
哪怕她画图画到两眼昏花,深感自己不过是摩登时代建筑生产线上的一颗螺丝钉,面对这样引领了一门学科、一个时代的天才,也不能不深深动容。
她曾经参观过尚未完工的圣家族教堂,当然是买票进去的。在外面排队时仰头看诞生立面,还觉得这座教堂或许盛名难副。可进入教堂之后,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神迹。
哪怕她不想再肝设计了,还是很想瞻仰一下大师啊。
算了,不着急。乔伊安慰自己,她才刚来不到一天。
乐观一点,她将来说不定可以比其他人更早挖掘出这位天才,让他替自己设计房子!来日方长,只要一直在这座城里,她总能见到他的。
毕竟,一个多世纪后,巴塞罗那被称为——高迪之城。
“帕斯卡,我的资产清点完了吗?”乔伊决定先关注正事。
她早上出门之前向管家提过这事,当时管家的回复让人很有信心:“按您的吩咐,几天前已经开始清点了。等您回来就可以向您汇报。”
需要清点好几天的资产,应该还是挺丰厚的吧?乔伊有些期待。
“点完了。您在南边的瓦伦西亚有200英亩的土地,63家佃户,主要种柑橘和葡萄。在巴塞罗那城里呢,就是这幢圣贝莱街上的房子。”
听起来真不错。有房子,还有地。万恶的旧社会啊,引人堕落。
因为自己就读专业和所在城市的原因,乔伊对不动产比较有执念。毕竟她曾经跟舍友吐槽,等到毕业了就得搬出地价10万一平的宿舍,从此再也买不起房子。
和舍友一边肝毕设一边胡侃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她却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另一个时空,一切都像梦一样。
“还有吗?”
“还有……1.43亿比塞塔的债务。”
“多少?!嘶——”乔伊一个哆嗦,被艾达手上的红宝石帽针扎了下脑袋。“抱歉,殿下!”
“1.43亿比塞塔。主要是您以王室成员身份担保借出的债务。”
乔伊抱着脑袋,一时间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头痛还是心痛:“怎么会有这么多债务?!”
仔细搜索一下记忆,这位小公主之前似乎是托管家借过一些钱,但具体借了多少完全没有数。毕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本人怎么可能会去算账。
帕斯卡觑着她的脸色,慢慢解释:“主要用来办各种舞会和沙龙了,还有狩猎……另外就是利滚利。银行家们都是黑心肠。”
好了,她想起来了。玫瑰公主以21世纪剁手青年们也得肃然起敬的享乐精神,拆了东墙补西墙,债务越滚越多。
冷静,冷静。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有房子有地的人了,而且又不是没有一技之长。天无绝人之路。乔伊稳了稳气息,问道:“如果把那200英亩土地都卖了,可以抵债吗?”
“这……恐怕还差了一点。”
乔伊肉痛地闭了闭眼。她总不能把这幢房子也给卖掉,然后露宿街头。而且卖掉也不一定够用。她能申请个人破产保护么?
“不过,债务大头是半年期,现在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殿下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帕斯卡安慰道,心里其实颇有些惊讶,又有一些心酸。
小公主居然长大了,开始操心钱的事。
若放在以前,她只会懒懒地拨弄一下帽檐上的流苏,吩咐一句:“帕斯卡,我要办舞会,借钱也要办。以西班牙王室的名义担保就好了嘛。”
乔伊体会到了天堂掉到地狱的痛。
肯定不能继续以贷还贷。哪怕在她的时代,那也是个无底深渊,何况是银行业还不算规范的19世纪?早晚会被高利贷商人找上门来。
可要在三个月内弄到这么一大笔钱,有什么办法?难道在巴塞罗那弄个19世纪的庞氏骗局?不太好吧。
她毕竟来自法治社会,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教育还是有底线的。
帕斯卡见不得从小无忧无虑的公主这般闷闷不乐,赶紧出主意:“其实,殿下今晚去的舞会有不少巴塞罗那的大人物。要是和他们搞好关系,或许有别的出路。”
乔伊点点头,目前只能这样了。赚钱并不难,难的是赚大钱——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信息差。之前的公主是个一心只关注鲜花、裙子和舞会的漂亮蠢货,但她有个当女王的妈。
不过,往好处想,她也有了一个多世纪的信息差嘛。要相信知识的力量。
“话说,我不会就顶着公主的头衔去舞会吧?”一个已经被推翻的王室的公主。嗯,听起来一点都不值得名流们结交。
“放心好了,已经给殿下安排了合理的身份。”
第4章 真正的淑女
古埃尔伯爵府上,璀璨夺目的金色枝形吊灯下是一片衣香鬓影。四重奏在演奏莫扎特的弦乐小夜曲,有人在跳舞,有人在聊天,红宝石般的酒液在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中闪烁着亮光,大厅里一片热烈欢乐的气氛。
“你们听听!索里利亚在马德里宣布废除君主制,建立了第一共和国。呵,马德里的人就是这样,整日弄这些□□的东西。说不定过几年就直接宣布成立马德里公社,搞共产主义了。”一个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年轻男子翻着一份《加泰罗尼亚之音》,语气颇为讽刺。
“南方佬的老毛病,说的比做的多。不像我们加泰罗尼亚人,做什么都会踏实做出成绩来。呃?”说话的人忽然忘词了。
一位众人从未见过的黑发少女从门口走进来,顿时吸引了在场众多男士的目光。
她一身墨绿色的天鹅绒长裙,巴斯尔式的蛋糕形裙撑将盈盈一握的细腰和柔软丰满的身形完美地勾勒出来。
长裙样式简约,只在胸前别了一个闪亮的珍珠麦穗别针,却恰到好处地让人把目光聚焦在她美好的曲线和甜桃般白里透红的细腻肌肤上。
一顶黑色小礼帽缀着鸟笼短面纱,刚刚好将那双眼睛笼在其中,在烛火下闪烁着神秘的星光。
走进伯爵府,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乔伊皱了皱眉。
“呵——嚏。”她实在忍不住,用手帕飞快地掩住口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原来对香水味有点过敏,这个小毛病似乎很遗憾地带了过来。
一阵隐晦的咯咯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那正是香水味的来源——四五位女宾围坐在一起,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描金的画扇半遮不遮地挡在脸前,手心里捏着金塞子的香水瓶,正彼此心照不宣地掩口低笑。
这不是金钱的味道,是烧钱的味道。不太适合她。
何况,乔伊哪里看不出来,几位女士似乎在亲亲热热地说笑,可精心描画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却时不时佯作不经意地扫过她,再带着一丝不忿扫过眼睛仿佛黏在了自己这个方向的绅士们。
暗流涌动的众生相,哪个时代都不缺。
乔伊径直走到堆着满满几盘焦糖奶冻、肉桂米布丁和圣地亚哥蛋糕的中心长桌边,取了一杯香槟。她靠在桌边带着一丝好奇打量大厅里的众人。从哪只潜在的小肥羊开始下手好呢?
“第一支舞快开始了,伯爵先生怎么还没来?这可不像他的风格。”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金发少年手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我都已经把国内外新闻倒背如流了。”
乔伊脑中灵光一闪。对啊,报纸,新闻!等回去之后,她要买些报纸来,看看自己有什么可以施展未卜先知能力的舞台。
“听说是在书房里安慰莫雷诺。哎,要我说,伯爵先生也太老好人了些。”
“这么说,莫雷诺是真的破产了?”
“是啊,谁能想到他的船队在大西洋上全军覆没了呢。结果落到连土地税都交不起,现在可好,蒙特惠奇山想卖都卖不出去。他倒是想跟人换一块有佃户能自己生钱的土地,可那样的土地都是大贵族的,在乡下跳跳舞不舒服么?谁想来乌烟瘴气的城市边啊。”
乔伊竖起了耳朵。
蒙特惠奇山?她参观过,依稀记得是巴塞罗那城区边上的旅游名胜,山上有奥运会场馆和加泰罗尼亚最大的艺术博物馆。将来游客如织、寸土寸金的地方,听这个意思,现在卖都卖不出去?
“唉,可怜的莫雷诺。我看他都快急疯了,上次在宴会上见到我,还跟我说如果我能把税交了,他就把那块地赠予我!我还能怎么办呢?只好安慰他,能发现这块土地价值的人早晚会出现的。”金发青年道。
“哈哈哈,约瑟夫,你的说法真委婉。应该说,总会有个冤大头出现的!”
“请问,各位先生,”有点想做这个冤大头的乔伊笑盈盈地捏着一杯香槟加入了聊天,“没有人想买蒙特惠奇山吗?为什么呢?”
几位绅士都惊讶地转过头来。
女士们都在一起坐着聊优雅的秘密话题,而这位漂亮小姐竟想参与绅士间的对话!虽说这一点儿也不合传统,但看着这位小姐天使般的面孔和甜美的笑容,便会让人觉得传统也可真是不近人情,不必在意。
“您可能不知道,小姐。那是块被诅咒的区域,几个世纪以来都当做监狱和刑场,死了不知多少人!你看,莫雷诺家族就是拥有了这块地之后,在海上风暴里失去了一切!”约瑟夫说得绘声绘色。
乔伊不置可否。曾经在某个数千年都不信神的地方长大,她怎么会信这种说法。
另一人看这位漂亮小姐似乎不信邪,连忙接话:“是啊,那块破山头,除了继承,哪个傻瓜会买呢?听说死在那里的灵魂夜夜不得安息,让种下的果树都长不出来,长出来的果实都是苦的。”
“建住宅也根本没人敢住,何况巴塞罗那人又不是山羊,没人想天天翻山越岭回家。建工厂就更不行了。平整的空闲土地那么多,谁会自讨苦吃买座山头呢!”
哦,明白了。乔伊若有所思。
虽然自己还有一大笔债务在身,那位莫雷诺先生交不起的税,她大概率也交不起,但她凭常识觉得这个机会不容错过。此后巴塞罗那很快会发展起来,可再也没有这么低的地价了。
买房要趁早,买地更是如此。
“小姐,请原谅,还没有问您怎么称呼?”约瑟夫热情地问道。
“乔伊·费尔南德斯。”乔伊微笑着回答。西班牙人的名字太长了,她自作主张只留下了帕斯卡给她安排的假身份姓名首尾。
哦——几位绅士纷纷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向她致意。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听过费尔南德斯是哪个显贵家族。
不过,显赫的背景和雄厚的财产或许是一位年轻小姐最好的嫁妆,但漂亮的脸蛋和清晰的谈吐足以让她成为一个愉快的聊天对象。
“您是刚来巴塞罗那想购置些地产吗?给您个忠告,千万别买在拉瓦尔老城区,那里全是老旧的廉价出租屋,满地流浪汉和弗拉明戈人,马车都进不去。”约瑟夫似乎是个自来熟。
“对!我强烈推荐拉瓦尔区北边,现在城区正在往那个方向扩建,我们很多人都打算在那里买房子,建筑师也可以推荐给您。”
还可以推荐建筑师?乔伊有点想笑。挑挑拣拣,这就是做甲方的快乐吗?真是该死的甜美。
“谢谢您的建议。其实我已经有中意的建筑师了,还想找一些承担小项目的助手,最好是不拘泥于成规,有大胆创意的年轻人。”
这样描述,大概能筛选出她想找的人吧?
“哦,那您可真是幸运!这个到处都在改建的时代,出色的建筑师可是抢手货。我建议您去省立建筑学校那儿找人问一问,那儿培养出了城里最好的年轻建筑师。顺便冒昧问一句,您的建筑师是哪一位呢?”约瑟夫十分好奇。
乔伊微笑起来。她正要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女士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刻意提高分贝的说话声。
“我一向觉得,真正的淑女会在自己该懂的领域展现出恰当得体的天赋与美德,比如艺术与美的鉴赏,而不是往满是雪茄味的男人堆里凑,自以为拥有与众不同的魅力。你们说对吗?”
那是一位帽檐上装饰着硕大宝石的丰腴妇人,胡萝卜似的手指上戴了四枚戒指,鸽子蛋大的宝石每一颗都闪闪发亮。
众人都看了过来。
刚才对费尔南德斯小姐有几分好感的绅士们微微带着担忧瞥了她一眼,却见她脸上依然带着淡定得体的微笑,甚至饶有兴致地看了过去,仿佛根本没听懂德莫男爵夫人话里不怀好意的暗示。
几位女士摇着画扇笑成一团:“您说的太对了,夫人!比如说,看看弗朗西斯哥·戈雅的画,品鉴不同种类的香水,或是鉴赏东方的精美瓷器。那才叫品味!”
“我敢说,加泰罗尼亚没有人比您更懂华丽神秘的东方艺术品了。您刚才对这只瓷瓶的鉴赏,真是让我受益匪浅。”
“哦?那真是太厉害了。”被含沙射影的那位小姐表现出了天真近乎愚蠢的惊讶与歆羡,“夫人很了解中国瓷器吗?那可真是高雅的爱好。能冒昧请您与我们大家分享一下吗?”
德莫夫人显然对这句恭维十分受用,“我平常从不爱出风头,但今天,我不介意为你,亲爱的小姐,再讲一遍。毕竟我深知,品味高雅的淑女也应有善良的心地,应该向没有条件了解相关知识的人们普及美学修养,并把这作为自己的社会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