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只能是民事吗?”乔伊有些失望, “这明明涉及暴力。不能按照刑事案件处理吗?”
坐在旁边的马丁律师摇摇头:“这是家庭案件, 当然只能是民事,如果按照刑事处理,更不可能胜诉。事实上, 法院同意审理已经是我们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这位马丁律师是几人费了不少功夫才请到的律师。
所有的法律从业者都是男性,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接手这样的敏感案件。贝伦甚至都擦着眼泪对乔伊说自己愿意做母亲的辩护人了——幸好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位。
“只是文明方式中的最好结果。”奥兰普插嘴道。
“其实我们可以直接到法院门前示威——但劳拉和孩子还要继续生活,就总有些束手束脚。”
劳拉神情呆滞地抱着一杯奶茶坐在旁边,贝伦眼睛还有些红,在认真翻看厚厚的资料。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们,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给不了你们什么。”劳拉嗓音有些嘶哑。
和以前乔伊每次见到她的模样不同,她没有化妆,短短几天时间里脸上就爬了许多皱纹,像是老了十多岁。
“说什么呢!”奥兰普摆摆手,“我们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这次案件让更多的人关注到了我们提交的议案,你将会成为我们的英雄!”
劳拉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乔伊看着她,心情有些复杂。
这位中年妇女虚荣、刻薄又势力,从来不是一个讨喜的人,无论是乔伊还是巴塞罗那原本的上流社会圈子,没有几个人喜欢她。
但在此刻,她又像是这个时代千千万万挣扎着的女性的缩影——如果她会遇到这样的事,别人也可能会遇到。
无关乎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只关乎,她是一个女人。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所有人的事。
乔伊悄悄拉了拉奥兰普,开口道:“劳拉,你一定要为了贝伦和卢卡振作起来。你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了。”
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在法庭上,你得接受对方律师的提问——这是你一个人的战争。”
劳拉的眼前忽然有了焦距:“对……我得振作起来。”她喃喃道,“我绝对不能让他夺走我的孩子。”
“好了,我们来梳理一下现在的重点。”
“因为涉及立法事宜,加上几位在议会做的工作,本次审理的法官是大法官圣地亚哥。”马丁翻着手上的资料。
“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圣地亚哥大法官已经七十多岁了,德高望重,他几乎不可能受到任何派别的政治影响,但他也很难被打动,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就我目前研究的情况来看,在法理上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证明德莫先生没有正常抚养两个孩子的能力,而德莫夫人则有能力抚养他们。考虑到现行的财产制度,这并不容易。”
“但德莫家族本来就已经破产了。”乔伊说,“而且男爵有明显的暴力倾向,甚至打算将女儿嫁给乡下的老头抵债。很明显他不会为孩子提供正常的抚养,他只会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工具!”
马丁点点头:“这也正是我们最主要的论点。希望大法官和议会充分考虑我们的陈述。”
“各位女士和小姐,”他长长叹了口气,“但我还是要说,请不要低估我们胜诉的难度。”
“马丁先生,非常感谢您。”贝伦轻声却很坚定地说,“您让我看到了正义的力量。”
马丁一怔,微笑道:“德莫小姐,我会尽力。”
等到马丁从庭院里的后门离开费尔南德斯之家时,城市已经成为了一片灯的海洋。
他走过两条小巷,坐上了叮当作响的电车,在外面的灯火一道道闪过时,依然在专注地翻看案卷。
“卡罗街42号到了。”电车员的声音从车头处传来。
马丁从阅读中回过神来,赶紧收好材料下了电车。站台上有人在卖报纸,他花2比塞塔买了一份《巴塞罗那晚报》,卷在手中往家里走去。
就在他走过最后一个拐角时,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
一个扁扁的东西塞到了他怀里,那人转身就走,几秒就消失在黑暗的街角后。
马丁一愣。他对着路灯看了看那人塞给他的东西,忽然变了脸色。
那是一封信。
开头第一句话是:“马丁先生,替我向您的妻子、儿子和女儿问好。”
他的手一抖,《晚报》哗啦啦地落到了地上,正好露出第一页上他自己的照片,旁边是标题——“叛逆的勇士!马丁律师事务所接下德莫夫人的辩护工作。”
而在这条新闻下面,则是占据了另一半版面的头条——“议会关于授予安东尼奥·高迪规划委员会成员资格的议案进入最终投票,预计通过已无悬念。”
事实上,这两条新闻就是这段时间巴塞罗那各家报社最关注的事情。
两件都史无前例。
市议会在议长马诺罗的特别授权下,正在讨论破格授予安东尼奥·高迪场馆规划委员会成员资格的议案,如今已经进行到了最终投票的环节。
媒体向来喜欢报道年轻天才,尤其有个性的年轻天才。
这位年仅21岁,还在建筑学校读四年级的建筑师身上不乏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他在设计第一个作品时,就与市政厅发生了冲突——更传奇的是,据说当时海名不见经传的费尔南德斯小姐曾经为他提交过结构可靠性的证明材料,最后却因为建筑司的刁难而未能通过。
当然,最有名的还是费尔南德斯之家立柱切面上的那句话——如今,“伟大的巴塞罗那市政厅”已经成为了反抗权威的年轻人的黑话,就连现在闹得如火如荼的女权示威行动也常常引用。
“看到这位年轻人,你就不得不承认,在艺术的领域,天才往往是具有碾压性的。很多人穷其一生,可能也达不到个别人短短几年内能够达到的高度。”
“……果然是势利的媒体。”何塞·阿巴斯放下报纸,脸色阴沉至极。
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
他已经统治巴塞罗那建筑圈数十年,最近却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而失控的源头……始终是同一个人。
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就是一年前。从那个年轻人加入自己设计的伯爵之家项目开始。
从那之后,他一步一步获得了越来越高的知名度,自己却落到了越发尴尬的境地。
如今,在他的强烈反对之下,议会竟然直接绕过自己,用政治权力强行将那个年轻人塞进建设委员会!
一旦投票通过,他何塞必将成为整个西班牙,甚至是全世界的笑柄。
而那个机会,是某位初来乍到的年轻小姐介绍的。
何塞眯了眯眼睛,又翻到了报纸上对费尔南德斯小姐的介绍页面。
她一年前才来到巴塞罗那,然后在短短一年时间内成为了声名鹊起的新贵。无数人在猜测她的背景,也有不少人好奇,难道她将来能够逃过贵族家长联姻的命运?
“瓦伦西亚的公爵之女吗?”
何塞眸色冷冷,“在巴塞罗那无亲无故,找不到她的把柄。那去瓦伦西亚,总能找到吧?”
毕竟,在这个时代,要找一个女人的把柄,总比找男人的容易多了。
……
时间过得很快,几乎是转眼之间,万众瞩目的德莫夫妇离婚案就要开庭了。
若不是此案为不公开审理,恐怕闻风而来的记者会将整个法庭挤爆。
“全体起立。”
大法官圣地亚哥走了进来。他穿着公服,肩上披着崭新的白鼬皮饰带,黑色高帽十分肃穆。
进行完各项例行程序之后,进入辩护人提问环节。
首先是德莫夫人的辩护律师向德莫男爵提问。
“请举起右手。”
男爵照做了。
“请你向上帝宣誓,你的证言是尽你所知,毫无隐瞒,完全据实陈述。”
“我发誓。”
“马丁律师。”
马丁站起来,走到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面前,眼神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了圣地亚哥:“法官先生,我放弃对被告人的提问。”
“什么?!”众人愕然。
法庭内出现了一阵骚动。
“肃静。”圣地亚哥法官面色不变。
“马丁律师,你是否确认这一点?”他低头看向马丁。
“我确认。”
圣地亚哥记录了什么,随即面色冷峻地扫视一圈法庭内众人,对着德莫男爵的律师点了点头:“加西亚律师。”
“谢谢您,法官大人。”
那位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的律师站起来,走到了劳拉面前,优雅地鞠了一躬:“德莫夫人。”
他微微一笑:“那么,我们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西班牙是大陆法系国家,诉讼中当事人双方在庭前就要提交所有的书面陈述或证据材料,法官在审判中的陈情论述远多于律师或者当事人,相比较而言戏剧性较差,所以更多借鉴了英美法系的庭审流程。请勿考究~
第60章 消失的妹妹
“你在诉状中说, 你遭到了丈夫的暴力对待。对吗?”
“是的。”劳拉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没有底气。
她还在想刚才的事——虽然她没有什么法律常识,但也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律师没有向被告发问,是一件不太妙的事。
“是什么样的暴力对待呢?”
“……他打我。”
“你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他打你的哪里?怎么打?”
“……”劳拉涨红了脸。
乔伊感到越发不对劲。她努力向马丁律师的方向探出头去:“马丁先生, 您不该反对吗?这些问题都是诉状材料中写了的, 再问一遍只会刺激她而已!”
“非提问及回答人员请肃静, 否则可能会被请出法庭。”大法官在台上冷冷出声。
乔伊只得闭嘴。
此刻,劳拉坐在证人席上, 而奥兰普正在不远处的市政厅中出席议会讨论。劳拉坚持不让贝伦和卢卡出席,因此乔伊周围几乎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或者说,基本全是不认识的男人。
而属于劳拉的律师马丁, 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她。
她的目光冷了下去。
“他打你, 是吗?你确认他是殴打你,而不是, 怎么说呢,”加西亚揶揄地看了一眼旁听席, “夫妻之间的小情趣?”
席上传来一阵隐约的笑声。
“肃静。”大法官再次出声提醒。
“我确认。”劳拉的声音有些发抖。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家庭之中的隐私, 她感到无比羞耻。
她有些后悔了。
“你经常被你丈夫殴打吗?”
“……对。”
“频率是?”
“大概……”劳拉犹豫了一下。
“嗯?你对于遭到殴打的频率并不清楚吗?”
劳拉更紧张了。她努力想集中精力,但脑子却紧张得一片空白:“不不, 我是清楚的……大概一两周……”
“每个月?可你在陈述材料里写的是每个月。你知道禁反言原则吗?你要在对上帝的誓言下翻供吗?”
“不不,我没有, ”劳拉惊慌失措,“是的, 是的, 是每个月……”
“哦,是每个月。”
律师略微停顿,随机话锋一转, “你报过警吗?”
“什么?”劳拉惊愕地反问道。
“我说,你报过警吗?”
“……没有。”
“哦。”加西亚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微微转向台上的法官:“经常被殴打,却从来没有报过警。”
劳拉有些焦急:“这是因为……”
加西亚打断她的话:“那你跟别人说过吗?”
“呃,”劳拉不安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因为……”
“我明白了。”加西亚依然没让她说下去,“也就是说,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证明你丈夫对你经常使用暴力行为。”
劳拉又生气又委屈,几乎语无伦次:“明明,明明那一天街上所有人都看到了!”
“但我们说的是‘经常’。好了,没关系,德莫夫人,你的情绪有点激动。你是否做过精神状况测试呢?”
“什么?”劳拉难以置信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做测试?”
她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想证明她是个疯子!这样,她就不再是个“人”——也就因此会失去所有作为“人”的基本权利。
劳拉猛然想起自己童年时见过的那位“疯子”表姐。
那位大她六岁的少女被家中长辈锁在阁楼上,后来她打碎玻璃跳到一楼摔断了腿,之后就被送到了“精神病疗养院”。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
“……你,你凭什么说我精神不正常!我不是疯子!”
劳拉浑身都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