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当时看到他竟然在大街上打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听到贝伦对他吼出的话,如果不是费尔南德斯小姐她们的劝说……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被别人嘲笑,甚至可能会被□□起来。
她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就因为她无法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卖掉抵债吗?
“法官大人。”加西亚没有继续问她,而是转向了圣地亚哥,“这位女士说她经常被殴打,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您也看到了——很不乐观。”
“你这个魔鬼!混账!你有没有良心!”劳拉愤怒地站了起来。
“你通常都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殴打呢?”他突然再度看向劳拉,“——我的意思是,德莫先生一向以温和著称,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他为什么要打你?”
“为什么要打我?”劳拉仿佛突然被扼住了喉咙。
“对。”
他咄咄逼人地追问:“你为什么害怕回答这个问题呢?”
“德莫夫人,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丈夫的事?……比如,通奸?”
劳拉发出长长的一声哀泣,似乎要晕过去了。德莫男爵破口大骂,旁听席上议论纷纷,法庭上一片混乱。
“反对!”乔伊猛地站起身:“这根本不相关。马丁先生,您应该制止!”
“肃静!”大法官在台上敲响了法槌,“费尔南德斯小姐,如果你想发言,那你应该做辩护人。现在——请你马上离开。”
乔伊被法警请出法庭前,抓住最后的机会对劳拉说了一句话。
“劳拉,想想贝伦和卢卡——”
然后她就被隔绝在了法庭的大门之外。
“冒犯了,费尔南德斯小姐。”法警对她鞠了一躬。
乔伊忿忿地扯了扯袖子,连呼吸都带着愤怒的颤抖。
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
原本是劳拉要用家庭暴力起诉丈夫离婚的案件,却被他们当庭翻成了对劳拉的“疯子”和“□□”指控。甚至连她们的律师,也似乎不再能信任。
她们该怎么办?
怎样才能扭转这个几乎无解的败局?
没想到,当她心头沉重推开休息室的门时,第一眼就看到一个让她血压升高的场景。
小玛丽冷着脸,正蹲在壁炉边刺啦刺啦地撕纸。
随着白色与红色的碎纸条投进壁炉,火苗腾地明亮起来,而乔伊的脑袋则“嗡”的一声——
那个红皮本子,她再熟悉不过,就是玛丽的家庭作业本!
“你在做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冲过去,“你撕的是什么?”
玛丽猝不及防,在看到她时露出了一丝慌乱。
但她随即抹了一把眼睛,冷冷道:“乔伊,我不想上学了。”
“读书根本没有用。”
乔伊在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真的疯了。
连日来积压的压力和怒火伴随着沸腾的血液一起冲上了头顶,她一把抢下玛丽手中仅剩的小半个本子:“玛丽·斯克沃多夫斯卡!”
“你说不想上就不想上了?你知道让校长破格收你进去有多难吗?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玛丽猛地站起来,此时的她已经快和乔伊一样高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乔伊几乎被气笑了。她什么都不懂?
太讽刺了。
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所以,她到底是在折腾些什么?
她来到这个时代,明明可以凭借着自己拥有的信息差高高兴兴发大财,然后到乡下去咸鱼享受生活,别人的死活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是什么时代弄潮儿,更没有青史留名的野心。吃力不讨好,弄到现在这个境地,她到底图什么?
“很好。”乔伊听见自己冷如坚冰的声音,“那么,斯克沃多夫斯卡小姐,既然你这样想,那么不如……”
“冷静,乔伊。冷静。”她忽然被一把拉开了。
安东尼奥安抚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好了,两个小姑娘,闹什么矛盾。”
乔伊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他的手:“现在不想看到你。你也是他们的一员,你根本不在乎——”
“乔伊。”安东尼奥忽然低下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很抱歉这几天在忙委员会资格的事,但现在尘埃落定,我可以来帮你了。”
那双透亮的蓝色眸子专注地看着她,她气得视线有些模糊,却依然在里面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是的,我是他们的一员。但我在乎。”
“因为你,我在乎。”
低沉的声音仿佛大提琴声缓慢地飘落,他从礼服口袋里掏出一张雪白的手帕,轻轻地擦去了她眼角溢出的泪水,又扶着她坐到了壁炉边的沙发上。
“好了,你太累了。现在喝杯茶,坐着休息一下,我来问问她。”
……
“少爷,喝杯茶休息一下吗?”
“好注意。哦,我还要吃一份海鲜饭。”
约瑟夫嘟哝着下了马车,“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去葡萄牙。”
虽然在全国各地都能吃到海鲜饭,但唯独东海岸这里有这样柔软饱满的米粒和最新鲜的海鲜。
出城之前,他得让味蕾记住巴塞罗那的味道。
这是一家装潢十分考究的咖啡馆。他一走进去,一种令人舒适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馥郁的花香、浓郁的炖肉香气和鲜柠檬的清香,四重奏悠扬的乐声隐隐约约传来,坐在四周的客人窃窃私语,一切都那么惬意。
“这位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桌子都满了。您介意拼桌吗?”侍应生问道。
“哦,没关系。”约瑟夫耸耸肩,“我吃一份海鲜饭就走。”
“请跟我来。”
他随着侍应生走到窗边的一张四人桌上,那里已经坐了一个黑色卷发的年轻人,正在狼吞虎咽地享用一份海鲜饭。
啊,就是这个。约瑟夫心情愉快地想。
点完餐后,他忍不住看向斜对面的那位年轻人。
他明明似乎饿极了,吃得格外香。
从约瑟夫的角度看过去,龙虾红彤彤的爪子伸到了大铁盘外,亮晶晶的米粒和透亮的海鲜热气腾腾,白瓷盘上切开的面包片洒了细碎的黑胡椒和烤熟的黄油香蒜,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约瑟夫静静地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约瑟夫。很高兴认识你!你不是加泰罗尼亚人吧?”
这人的皮肤略微呈现小麦色,一看就没少晒,大约是个南方人。
那人抬起头,被他突然的热情吓了一跳,随即也反应过来:“米格尔。我来自瓦伦西亚。”
“哦!好地方。”约瑟夫笑着说,“所以你在这里用餐不喝红酒吗?”
瓦伦西亚是西班牙最著名的葡萄酒产区。
米格尔也笑了:“说实话,这边的红酒确实差了那么点意思——不过海鲜饭是真不错。”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叹了口气:“当然,最好的还是这里不在卡洛斯的势力范围内——相信我,那真是个噩梦。”
“哦,对。”约瑟夫这才想起来,不久前瓦伦西亚也沦陷了。他关心道:“你是从瓦伦西亚逃出来的吗?你一个人?家人呢?”
米格尔耸耸肩:“哎,别提了。我父亲费尔南德斯公爵就是个脑子生锈的老古董,他竟然觉得宗教裁判所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在那里可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等等。”约瑟夫忽然想起了什么,“费尔南德斯公爵……”
“咦,你说你父亲是费尔南德斯公爵?”他惊喜地问道。
“对。怎么了?”米格尔有些奇怪。
“哎呀,兄弟来到巴塞罗那,乔伊也不说一声。”
约瑟夫亲亲热热地探过身子,“我认识你妹妹!她现在在巴塞罗那可是个风云人物。”
“妹妹?”米格尔愕然。
“对啊。”约瑟夫看他惊讶的模样,马上补充:“就是乔伊啊!你就是来找她的吧?”
“可是……我没有妹妹啊。”米格尔一头雾水,“我是我父亲的小儿子。”
“我倒是一个姐姐,但她现在就在瓦伦西亚。”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笔记:根据19世纪的法律,精神病患者没有公民所具有的权利。法律规定,可以应家庭的要求将这些人拘禁。19世纪禁闭“疯女人”的案例大幅增加,从1845~1849年的9930起发展到1871年的2万起。在这些案件中,80%是应男人的要求执行的(1/3是她们的丈夫,剩下的是她们的父亲和雇主)。——《私人生活史》
第61章 黎明之前
约瑟夫离开咖啡馆时, 还感觉一切恍惚得不真实。
他想起自己愕然地问对面那个年轻人:“呃,米格尔,我冒昧地问一下,瓦伦西亚有几位费尔南德斯公爵?”
米格尔忍不住笑了:“我的朋友, 虽然姓费尔南德斯的人很多, 但姓费尔南德斯的公爵可不多——应该说, 西班牙全国恐怕也没有第二位吧。”
约瑟夫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这么说……
总不会……
不可能吧……
“少爷,我们要赶紧出发了, 不然今晚就赶不到霍伊镇了。”
“少爷?真的不能再耽搁啦。”
一脸纠结的约瑟夫忽然听到远处一个声音:“阿尔先生,您的信。”
邮差!
他差点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邮差面前。
“先生, 想麻烦您一件事!”他向邮差手中塞了些钱币。
“就……请您经过阿尔维里亚街的时候, 跟24号的管家冈萨雷斯先生带个口信。”
“就说……费尔南德斯公爵家的小儿子来巴塞罗那了。他会明白的。”
“好嘞,没问题!”年轻的邮差接下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 反正他也没少接类似的奇怪委托。
他吹了声口哨,赶着车沿着电车的轨道继续往城里走。
现在, 越来越多的巴塞罗那居民出行选择电车, 因此道路也畅通了许多。邮差带着大包的信件,因此还是采用了传统的方式。
他穿过街道两旁阁楼悬挂晾晒的丝线, 坐在马车上抬头看去。
五月的巴塞罗那已经开始拥有夏天的迹象。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晴空,白色大理石的教堂外墙被阳光照得仿佛雪原一般闪闪发亮, 树藤缠绕的米黄色钟楼里藏着长颈鹳鸟筑的巢,深蓝和橙红的鸢尾花丛边, 女佣和孩子们在欢快地踢毽子。
“奥斯瓦街33号……您的信!祝您生活愉快!”
“窄街17号。您的帽子真好看, 美丽的小姐。”
“阿尔贝里亚街……哦对了,24号,就是这里。”
他敲响了漆成淡蓝色的门, 一个小姑娘从阁楼上的窗户上探出头来,拨开繁茂得长到窗台上的柠檬树枝:“先生,您找谁?”
“冈萨雷斯先生。”
“咦?”小姑娘疑惑地想了想,“我们这儿只有古特雷斯。”
“哦,那应该是我记错了。大概就是古特雷斯。”邮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亲爱的小姐,我还要赶着送下一家,麻烦你跟古特雷斯先生说一声,费尔南德斯公爵家的小儿子来巴塞罗那了。”
“没问题。再见,先生!”小姑娘笑着和他招手。
任务完成。邮差惬意地跨上马车,继续向下一条街前进。
……
法院休息室里,乔伊喝了一口红茶。没有加糖和牛奶。
淡淡的茶香氤氲起来,她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下来。
至少安东尼奥还记得她喝茶不加糖和牛奶。
安东尼奥则拉着瘪着嘴的小姑娘,坐到了旁边的咖啡桌边。
“玛丽,你为什么不想上学了?”
玛丽垂下头,偷偷地看了一眼乔伊,低声道:“我考砸了。”
常常翘课挂科的安东尼奥一时语塞:“……”
乔伊也有些无奈:“玛丽,你还有那么多次满分呢。一次考砸算什么?”
玛丽沉默良久,才突然开口:“不,这是第二次了。”
一行泪水忽然沿着小姑娘的脸颊落了下来。
乔伊猝不及防,差点把茶水洒了:“呃,怎么就哭了……”
玛丽一边落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上次我没考好时,我最喜欢的教授就当着全班人的面说,女孩子最后都会这样的……”
“什么?”乔伊放下了杯子。现在她对相关话题有点敏感。
“他说,女孩子能考进学校就很了不起了,但等学业难度渐渐加大,真正进入困难的研究领域,她们永远也不可能做出像男人那样的成绩。”
乔伊立马站了起来:“哪个教授?我去找他。”
把他能的。他知道自己在对谁含沙射影吗?
玛丽带着泪水摇了摇头:“现在我果然又考砸了。或许他说得确实有道理……”
安东尼奥又给玛丽递了块手帕,拍拍她的肩膀:“玛丽,不要为庸人的评价而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