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也不是专家。她尽可能地回想出自己记得的所有关于血型的知识,而这一切对于1874年巴塞罗那的医生们来说,已经足够引起无与伦比的惊诧。
A、B、AB、O,红细胞和血清分别有对应的抗原和抗体,所以输血会产生凝集或溶血反应……年轻的学生们兴奋地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些闻所未闻的知识,感到他们见证了一个划时代的发现。
输血的发现,已经是一个天才的构想。如今,如果高迪小姐所说的血型系统验证为事实,那么人们将在医学上前进一大步。
这是科学快速发展的时代。很多时候,特殊的科学现象其实早已在人们身边出现,但等到有人去发现它,却需要很久很久——直到某个偶然。
乔伊还未出院,巴塞罗那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就与莱昂医生一起来到了她的病房。教授头发花白,却满脸尴尬的歉意:“高迪小姐,您还愿意与我们合作进行水银毒性的研究吗?”
乔伊颇感到一丝黑色幽默。
“请您联系费尔南德斯之家的玛丽·斯托沃夫斯卡小姐。我想她会愿意与您对接的——另外,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教授连忙致意:“小姐,您说。”
“请您抛开性别的偏见,认真地了解她的才华……我向您保证,她已经有了可以上大学的能力。”
繁忙的事务并不会因为乔伊的小病而停止。但她往日习惯了亲力亲为,如今在医院里却难免鞭长莫及,帕斯卡代替她料理了不少事情。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莱昂医生再次来找她:“高迪小姐,祝贺您。高迪先生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估计最早明早就会醒来。您要去看看他吗?”
乔伊一怔,手不自觉地绞了绞衣袖:“……好的。”
安静的病房里,年轻的男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棕发凌乱,浓密而卷曲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原本就是冷白的肤色,经历了大量的失血和漫长的手术,苍白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脆弱的白瓷。
不知为何,乔伊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安东尼奥的那个黄昏。
那时,他的脸颊上还蹭了一抹玫瑰红——
如果现在他的脸能更红润一些,该有多好。
乔伊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
阳光西斜,悬铃木的叶子依旧青翠欲滴,筛下淡金色的碎光。
心头一悸,自己梦中的场景忽然涌现在脑海中。
乔伊屏住了呼吸,一时竟然不敢继续往下望出去。
她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那是原本历史上,他的葬礼。
那个阳光炽烈的夏天,巴塞罗那几乎全城的市民都来到了街上,送葬的队伍从圣保罗医院一直延伸到了圣家族大教堂。
可那是很多很多年后的事情。
此时安东尼奥,才21岁。
他还那样年轻,报纸上说到他,都是说 “那位年轻的天才”。
他还应该活很久很久,活到花白了头发,活到大主教见到他,都会尊敬地向他致意:“高迪先生。”
可就在昨天,她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子弹穿过了他的胸膛。
如果当时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差一点点,就要失去他了。
而他会处于这样的危险之中,完全是因为她。
如果没有她,他现在还应该在神采奕奕地画图,做模型,哪怕是与市政厅斗气,也不应该是这样命悬一线的模样。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却并没有应有的警惕。
如果他不曾遇到她……
冰冷的血色再次蔓延开来,眩晕涌上头顶。
她的手忽然被抓住了。
乔伊一惊,眩晕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紧张地去看床头,却发现他依然在沉睡。他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安静的病房里,充斥着怦怦的急促心跳声。
乔伊在心里挣扎了很久很久。
“安东尼奥。”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出口,便有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对不起……很抱歉遇见你。”
她把一封信放在了他的床头。
然后鼓足了生命里全部的勇气,一点点凑上前去,在他毫无血色的薄唇上,很轻很轻地落下一吻。
仿佛雪花飘落于透明的冰面。
冰凉、轻柔、转瞬即逝,只尝到了泪水的味道。
……
按照原计划,乔伊应该在后一天登上前往巴黎的游轮。
她没有改订船票,只是近乎仓促地安排好在巴塞罗那的各个产业,将其中的一部分公证赠送给了安东尼奥、玛丽和文森特,然后落荒而逃。
当第三天的晨曦升起时,邮轮离开了巴塞罗那港。
天空还未显出正午时透明得近乎刺眼的蓝,依然是一片温柔的浅米色。邮轮在温和的海浪中微微晃动,拖着长长的、闪亮的珍珠色尾巴。
一位孤零零的少女穿着冰蓝色的绸裙,坐在舷窗边。
忙碌的巴塞罗那海岸线渐渐远去,地中海在视野里延伸出一望无际的蓝。
邮轮离开伊比利亚半岛的东岸,向北边的国度驶去。
乔伊想,完成世博会的申请,她大概不会再回巴塞罗那了。
如果首都的形势稳定下来,她或许会回马德里。
但只要在西班牙,她就忍不住会想起他。
如今,尚且年轻的他名声已经传遍了西班牙全国。
那么,或许留在巴黎吧。
乔伊漫无目的地想着。
没有焦距的视野里,暖色调的城市建筑慢慢地沉入海平线以下,粉色的朝霞渐渐融入透明的天空。
这是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她第一次离开巴塞罗那。
五年前,她第一次来到巴塞罗那,就爱上了这座城市。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如今,因为一个人,她告别这座深爱的城市,走向未知的世界。
“永别了,安东尼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了封面的画面,从头哭到尾。
擦擦泪,小声凑到安东尼奥耳边:你媳妇跑——啦——
可怜的娃不仅中了一枪,还得跑去异国追媳妇……好像有点太惨了,呜。
第70章 热闹的火车
对于受伤后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结果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乔伊的弟弟这件事,安东尼奥表示无话可说。
字面意思上的那种。
盛夏的清晨,戴菊莺悦耳的叫声伴着细碎的树叶摩挲声传来。窗外一片生机盎然,更衬得屋子里安静得仿佛真空。
安东尼奥作为伤员, 理所当然地无视了打破沉默的责任。于是,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最后还是阿方索阴沉着脸, 率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很小就接受过应对刺客生命威胁的训练,因此在紧急状况来临时, 能够比他的姐姐更快从恐惧导致的怔愣中恢复过来。
乔伊或许不记得,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安东尼奥,第二枪他根本逃无可逃。
那么, 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救自己?
这是一个十分可疑的信号。
阿方索一出生就成为王储, 十岁时王室崩塌,被迫流亡海外, 直到十五岁才回到西班牙。
短短的十六年生命里,无数人带着形形色色的面具接近他。
他见过太多谄媚的、歆羡的目光, 那些人看他的热切眼神就如同看一堆金灿灿的财宝;他也遭遇过无数人轻蔑的、不屑的神情, 从他的血统、他的身世到他的未来,全部被毫不留情地鞭笞嘲弄。
除了他最亲近的几个人, 没有人接近他是没有目的的。
他首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曾经代表王权、金钱、势力, 此后代表着崩塌末路的丧家之犬。
如果眼前这个人知道了他的身份的话……阿方索的眼神转冷。
“你想要什么?”
听到他的话,安东尼奥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只是在救乔伊而已。”
阿方索没有被他糊弄过去:“那你明明可以只是救她。”
但他把受伤的自己也拖到了写字台后。
安东尼奥:“……”
这么无聊的对话, 不值得他为之浪费生命。
于是, 他毫不客气地开口:“你今年多大?”
“……”阿方索一愣,随后脸一黑,拒绝回答。
那种轻蔑的语气, 让他感到自己被小看了。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安东尼奥把他的微小表情尽收眼底,然后淡淡开口:“你还是个孩子。”
阿方索立刻炸毛了。
大胆!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快十六岁了!马上就成年了!
然而没等他说话,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继续:“救你并不需要理由。”
“毕竟,”他的眉毛带着微微一丝嘲讽挑起,“这里是加泰罗尼亚,小朋友。”
……
“欢迎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小姐。”
“谢谢。”
乔伊说的法语并不算太流利,不过在这个时代,法语在世界上的地位大约相当于一百多年后的英语——所以对于比利牛斯山脉以南的近邻来说,会法语一点也不稀奇。
从巴塞罗那港到马赛港的航程并不长,她也运气很好地见到了最为晴朗温和的地中海。
不过,巴黎位于法国西北部,从东海岸的马赛港上岸后,还需要坐火车过去,也要一天多的时间。
“哇!小姐,你看火车!”艾达兴奋得脸蛋通红。
其实乔伊和她一样兴奋——她们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蒸汽火车。
高大的红色铁皮火车停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红白蓝三色的国旗挂在火车头的一边,被烧煤的烟熏得有点发黑。
从马赛到巴黎的铁路线刚开通不久,但已经受到了人们的热烈追捧。
吸着烟斗的中年男人、戴着无边软帽的女人、大呼小叫到处嬉笑乱跑的小孩,以及专门为有钱的乘客们搬运行李的列车服务生们都开始热热闹闹地上车。
乔伊的东西不算多。她走得急,没有携带任何大件的东西。
严格意义上,她这还算是公务出差。
她只是带了足额的支票,因为如今遍布欧洲的银行系统已经非常发达,只要带着薄薄的支票,就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巴林银行兑换出足够使用的法郎。
“小姐,麻烦您出示车票——3车厢6号,欢迎您乘车。”
头等车厢的中间是富丽堂皇的沙发与吧台,以供客人们休闲交际用。这里甚至还有一张亮闪闪的古铜色赌台,铺着祖母绿的天鹅绒。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深红色地毯,一间间木质隔间外挂着金色的天鹅绒挂毯,隔间里的窗边插着淡紫色的薰衣草束,有几朵细碎的花苞落在了窗台上,在阳光下投射出烟雾一般的阴影。
“呜呜呜——”
火车的汽笛声和港口的轮船汽笛声遥相呼应,火车缓缓行驶起来。
空气清新而湿润,远处的地中海蓝得仿佛一片融化的松脂,海鸥的叫声时不时传来。
乔伊坐在窗边,看着火车慢慢驶出城区。
这一片地势较高,火车行驶在悬崖边,可以俯瞰繁忙的城市,看到那一座座淡蓝色与明黄色的圆圆屋顶,桥梁高高低低地跨过蓝色绸带般的河流,雪白的大理石教堂掩映在大片的柠檬树林中,成群的飞鸟绕着钟楼飞翔。
眼前的景色无比开阔,乔伊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
说到底,不就是一个男人么。
虽然确实有些难过,但世界这么大,又不是只有一个人。
还有很多很多的美好,很多很多的未知。
从未踏足的新世界啊,她来啦。
“你赌几个金路易?”说笑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哪怕坐在隔间里,也可以听到车厢中央金路易哗啦啦洒在赌台上清脆叮当的声音,乘客们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热烈的赌注。
还有几人在大声地聊天。那似乎是几位既有见识,又十分想彰显自己有见识的乘客,你一言我一语,从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说到热那亚的玫瑰,再到直布罗陀以南的金字塔与维也纳的多瑙河,连声赞叹上帝的恩赐。
乔伊想了想,决定也去凑凑热闹。哪怕不说话,听一听第一手情报也好。
这是一列快车,从马赛直达巴黎,又是头等车厢,坐车的人非富即贵,说不定其中就有哪个人有个七拐八弯的人脉关系,能够在即将到来的世博会申请中发挥作用。
端正心态,她是来出差的,要有工作的状态。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一看到铺着绿毯的赌台时,她就惊讶地愣住了——
金路易在赌台的一角堆成了小山,还有一份手稿;而四个人坐在赌台的四边……
正在噼里啪啦地打麻将。
哦,酒神狄奥尼索斯。
这是怎样的一种诡异的黑色幽默。
乔伊在心里笑够了,什么都没说,悄悄地走到一边观战。
看起来,这场厮杀十分激烈。
“不可能的!我不会输,不会输……”
正对着她的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大衣皱皱巴巴,似乎从来没有熨过。他的脸涨得一片通红,额上甚至有细密的汗珠,嘴里嘟嘟哝哝地摸着牌,看起来形势很不妙。
乔伊默默在心里为他点了一支蜡——这位胡子大叔看起来是人菜瘾又大的那种类型。对于麻将这种既需要运气也需要计算的游戏来说,心态崩了,那就很难赢了。
而在他下手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支着下巴,又圆又大的眼睛眯起坏笑的弧度,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怎么,不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