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岳峰这边,派去复州求援之人竟未回来。
县衙之中,宋皎隐隐觉着不安,假如贼人在永州铩羽而归,那岳峰就是他们出气的对象。
周县尉也意识到了,是夜,亲自带兵巡查。
出人意料的,这一夜竟很安静。
非但如此,第二天,又是平安无事。
周县尉扛了一晚上,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贼人兴许是第二天来,谁知又等了一个空。
派了探马去侦查,下午之时回来说道,别处并不见贼寇踪迹,倒是琵琶山那边仿佛有些兵马调动,初步判断贼人是铩羽而归了。
周县尉当然愿意相信这个消息,毕竟倘若贼人回山,岳峰就不至于陷入险境。
但是他还牢记宋皎的预言,所以并不敢很放松,只忙回衙跟宋皎禀告这个消息。
宋皎听后,也觉着狐疑。
她本来料定贼人定然不会舍弃岳峰,就像是饥饿的豺狼,他们本想把永州这块大肥肉一口吞下,谁知竟没吃成,当务之急,自然是在岳峰狠咬一口。
但她觉着自己毕竟不是指挥打仗的将领,未必会料事如神。
如今竟说贼人已经回了山,难道他们在永州折损了不少人马,所以无力再战了?
倘若是因为这个,倒不是不可能的,若岳峰因此解除兵临城下之困,却是大好事!
周县尉道:“大人放心,卑职还会命人继续巡查,毕竟贼寇狡诈,不可放松才好。”
宋皎深以为然,又看周县尉脸色憔悴,便温声道:“周大人也要留心身体。”
周县尉先前被王知县欺压的简直没了脾气,如今得巡按如此相待,竟是感激无以名状,他心头一阵涌动,抱拳道:“大人且不顾惜身体,卑职又算了的什么?”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从永州逃难回来的百姓,说起永州的情形。
原来果然有贼寇混入了城中,幸亏人数不算极多,城中千户长又奋力杀敌,这才勉强地抵住了贼寇里应外合之计策。
但就算如此,半个永州城都给冲击的不成样子了,若不是庆州的援军及时赶到,只怕永州也不免落入贼人手中。
而那些之前赶去永州避难的岳峰镇民也是死伤大半,据说王知县的夫人也在乱兵之中被砍死了。
黄昏渐渐地降临,细细地雨丝又开始飘落。
城中百姓备战了一天两夜,也听说贼人可能回山了,不免都有些安了心。
天空阴云密布,而城中万家灯火,看似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宋皎亲自出衙门,登上城楼,观察了一下城外的情形。
永州方面仿佛已经平静下来,而城外也是一片安静,并没有任何兵马异动。
而往东边远眺,隐隐地还能借着一点希微的残阳,看到那边儿微微地亮光,那是尚有永河泄洪的遗迹。
前夜之后,城中百姓们知道是东边的河堤溃决,众人都说这毕竟是因为巡按大人亲临,所以上天眷顾,这才决了那边的河堤,保全了岳峰此处三千的军民。
宋皎看着那点白光闪烁,心里却又想起诸葛嵩。
永州大乱,岳峰备战,侍卫长到底去了哪儿?有什么天大急事?
他的伤到底又怎么样了。
身边周县尉道:“大人,还是先回去吧,城头风大,这雨恐怕也会大起来。”
城头的风吹的旗帜烈烈,雨丝变大了些,被风卷着打在脸上有些丝丝似疼。
城头的士兵们身着铠甲,身边是周县尉按剑陪同。
宋皎慢慢地吁了口气,心中生出一种不真不实之感。
一个多月前,她还混迹京城之中,当一个太平盛世的侍御史。
如今,她竟飘零于西南,且卷入了这场不可预知的乱战之中。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宋皎看着眼前此情此境,不由想起了李贺的一首《雁门太守行》:“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
周县尉笑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大人,这首诗卑职也知道。”
他毕竟是武人,别的文绉绉的自然不感兴趣,但这个不同,这是一首不折不扣的从军诗。
宋皎笑道:“想不到县尉竟是知己。那我们就一块儿‘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吧。”
这首诗的前六句,说的正是战事的惨烈,战场的情形。
但是后两句的意思,却是说为报答君王的提携跟知遇之恩,宁愿手持宝剑,为国战死。
确实同他两人此时的心境跟境遇不谋而合了。
宋皎下城楼的时候,雨果然又大了些,小缺替宋皎撑着伞,听到雨点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周县尉道:“幸亏先前东边的河道决堤了,不然这雨继续下的话,连岳峰这里都危险了。”
宋皎点点头:“新修葺的城墙如何了?”
周县尉道:“这两天逐渐坚固,就怕这雨更下的大……”
宋皎心头一沉。
下了城楼,正要上车,无意中转头,却仿佛有一道影子在身后晃过。
宋皎的眼神一变。
小缺正在她身后:“主子,快上车呀,都要淋湿了!”
宋皎不理他,试探着叫道:“侍卫长?”
无人应答。
周县尉一怔,小缺也愣住:“主子,您……”
“诸葛嵩!”宋皎提高声音,仍是没有人出现。
小缺转头看了看周围:“你看到侍卫长了?莫不是看错了?”
身旁易巡侍想开口,又低下了头。
宋皎眉头紧锁,竟往前几步竟走到雨中:“我知道你在!给我出来!”
小缺吓了一跳,忙要上前给她把伞撑住,宋皎将他推开:“你还不出来!是要让我一直站在这儿等下去吗?”
直到此刻,才有一道人影自前方城楼下默然现身。
宋皎眼睁睁看着这道人影,惊喜交加,她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侍卫长!”忙向着他紧走了几步,又换小跑。
越来越近了,她看清诸葛嵩苍白的脸色,两只眼睛显得格外漆黑。
宋皎蓦地想起小缺说他伤重,脸上的笑也慢慢收了。
就在这时,诸葛嵩的身形忽然一晃,竟是往前倒了过来。
宋皎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扶住,却几乎给他带的倒地!
可就在这会儿,身后是易巡侍跟周县尉赶到,一个扶诸葛嵩,一个扶宋皎,才堪堪稳住了。
雨下的越来越大了。
县衙厅内,一灯如豆,易巡侍道:“侍卫长之前在水中受伤,伤在腰腹,本来不宜再动,但他担心永州河堤之事,便亲自前往查看,幸而及时处置了险情。先前按台大人遇刺,也是侍卫长及时出手救援,他怕按台担心他的伤,才没有现身,也叮嘱我们不要乱说……”
他总算说了实话。
宋皎静静地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仿佛人还在长河之中,被那些苦雨掺杂的河水浸泡着。
她垂着眼皮:“他既然伤了,为何不叫他安静地养伤,为何竟又跑到外头?”
易巡侍道:“卑职也劝过了,但是侍卫长不放心,他觉着……城中仍有危险,所以执意要跟着按台大人去巡城。”
宋皎微微抬头,闭了双眼,也掩住了长睫底下细碎的泪花。
“真是个……”她本能地要骂一句,但又不忍心骂出来。
县衙内室。
大夫看过了诸葛嵩腰间的伤,战战兢兢道:“回按台,这位大人伤的极重,又因未能好好保养,伤口已经有些溃烂,之前虽没有损及内脏,但若长此下去,只怕……”
他一脸的绝望,把宋皎看的心凉:“休要胡说!本官不想再听见这些颓丧的话。”
她很少对人用这种严厉的语气,吓得那大夫瑟瑟发抖。
宋皎忙定神,把语气放的柔和些:“请您莫怪,本官只是一时过于焦心,伤者乃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容他有事,还请老大夫万万尽心,拜托了。”
她拱手向着对方深深地做了个揖。吓得那老先生急忙也跟着鞠躬:“大人切莫如此,老朽一定竭尽所能就是了。不过,老朽实话实说,这位大人的伤着实棘手,而老朽也不敢说能保万全,但……老朽可以向大人推介一人,那位的医术,只怕满城的大夫都不能及,就是……此人性情甚是古怪,而且……”
他很为难地,欲言又止。
宋皎正要询问,周县尉在旁边听到这里,便道:“你说的,莫非是孤孑亭的恨无伤吗?”
老先生低头:“正是此人了。”
宋皎听这名字古怪,却忙抓住这丝希望:“恨无伤?如果能够让侍卫长安然无恙,周大人,速速请这位大夫前来。”
周县尉苦笑:“大人有所不知,这恨无伤的医术确实高明,他之所以起这个名字,便是‘恨天下无伤’,意思是不管什么伤到他的手里,都会药到病除,据说去年他把一个人被车辙压断了的腿都给接了起来。”
宋皎大喜。
“大人莫要太过喜欢了,”周县尉叹气道:“这人的脾气很古怪,还是不请为妙。”
“为何?”宋皎已经急不可待了。
旁边的老大夫道:“恨无伤确实把那人的断腿接了起来,而且一如往常,丝毫看不出曾断了的样子,我等众人都惊呆了,但是……恨无伤治病救人,是要代价的。”
“代价?”宋皎疑惑。
周县尉道:“恨无伤的代价就是要那伤者的一条胳膊,如果不给胳膊,那就要把那条断腿再斩断。”
老大夫道:“最终还是断了那人一条手臂。唉,恨无伤要不是脾气如此古怪,早就成为天下皆知的名医圣手了。”
宋皎本来心喜,听到最后又心凉。
正在这时,里间是诸葛嵩的声音:“宋……按台……”
宋皎急忙回到里间,见诸葛嵩半靠在榻上。
他的手掩着腰间:“按台,不要去请这人。”原来他竟已经听见了。
宋皎咬了咬唇,她本是最怕看伤处的,可望着诸葛嵩惨白的脸,她试图扒开他的手。
诸葛嵩喝道:“别动!”他很清楚宋皎最看不得那些。
宋皎一震,终于没再勉强,只默默地说:“你伤的这样重,为什么还要来回奔波,不要命了么?我曾说过,谁也不会死,你更不会死。”
诸葛嵩喘了两口气,道:“按台,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叫我看,这琵琶山的贼寇,定会卷土重来……”
宋皎皱眉:“你是说……”
诸葛嵩道:“就按照大人之前、预计的,千万别叫人、放松……”他的手紧紧地攥了攥衣襟,指骨都在泛白,是因为极度的难受却又强忍,“这两日他们可能、是在休整,另外也是……咳,想要让岳峰这里松懈下来……”
宋皎眼睁睁看着他额头上的冷汗滚落。
她尽量声音平和的:“知道了,你别再说话。”
诸葛嵩拧眉,缓缓又吸了一口气,他道:“最迟、明日……他们定会来,另外……”他像是被戳了一刀又丢上岸的鱼,隐隐流露出垂死之意。
宋皎心惊肉跳,几乎想捂住他的嘴:“别说话了!大夫!”
诸葛嵩喉头动了动:“你别、出去……”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同耳语:“有人、刺客……你不能有……太子……”
他断断续续,没有说完,便已经晕厥过去。
老大夫进来诊了脉,宋皎也看到了诸葛嵩腰间的伤。
她很后悔看到,因为她没法面对。
人的身上不该有这样的伤,她甚至能看到那溃烂的伤口底下向内,他的脏器……
她没当场晕厥,已经是奇迹了。
宋皎来到外间,她抬着手,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去请那位大夫,无论他要什么代价,本官给他!去请!”
周县尉愣住:“大人……”他想让宋皎三思。
“快去!”宋皎重重地在桌上一拍。
周县尉闭了嘴:“是。”
子时左右,负责去请恨无伤的人正紧锣密鼓地在城中寻人。
县衙之中,宋皎喝了一杯浓浓的茶,她睡不着,也不想睡。
小缺很想叫她好歹睡一会儿,已经熬了三天了,这三天里加起来,宋皎睡得不足两个时辰。
她的脸更加苍白,眼圈隐隐发青,整个人也愈发清瘦。
要不是周县尉夫人经常地过来送吃食,只怕她连吃都吃不下去。
而就在子时刚过,县衙的捕快领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进门之时,城头上响起鼓角之声!
宋皎猛地自椅子上站起来。
狡猾的贼人果然开始攻城了!
宋皎看着城头的方向,心弦紧绷。
她心里的异样之感更加重了。
先是贼人假冒百姓,混入永州,里应外合欲夺去永州。
如今,他们又先行休整,再选在岳峰松懈的时候,攻其不备。
这种进退有致的做派,哪里是什么残暴山贼能够有的……这简直是兵法上的高明行事。
幸亏岳峰这边,周县尉跟宋皎都没有放松警惕,所以在贼寇一开始攻击的时候,城楼上已然发现了不妥!并没有让贼寇抢占先机。
这场夜半开始的战事,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
守军击退了贼寇几回的攻击,城上城下,都有些伤亡惨重。
城中各处的里正,已经带了辖下的男丁们顶上了。
宋皎已经把小缺也打发了去,易巡侍本不想离开,宋皎道:“我在衙门哪里都不去,何况若是城破,覆巢之下无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