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轻轻地叹了声:“是啊,太子殿下特意调了宛国进贡的天马,又事先命各地驿站都挑选好上等良驹,准备随时换马。一路上除了必要的补给之类,都是在马上的,殿下如何吃得消,们所乘的天马,脚力不同于中原良驹,一日可行五百里的,这样还生生累死了两匹呢。”
宋皎从头到脚都觉着微微地战栗,她怕自己会站不住,便往旁边走开了一步,靠在桌边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怪不得太子下马的时候是那样的,这滋味她并不陌生,当时在鹭安江上飘了几天,每次靠岸歇息,她双足落地的时候,整个人还在摇摇晃晃,仿佛人在水里。
太子的感觉,应该是变本加厉的难受吧。
两名内卫本是不敢多言的,只是从京城到西南,虽然说是为西南的灾情跟兵祸而来,但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必太子亲临。
就算太子要亲临,那么大可打出旗号,摆出銮舆,前呼后拥,带着队伍慢慢而行,何等惬意,何等自在,何等威风。
何必似救火一般,豁出性命的赶路?吃这种苦头!
刚才在城门楼下,看到太子将宋皎一把揽了上来,不独独是周县尉等人,连他们也是吃惊不小。
但他们都是太子手下的精锐,知道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
何况太子做事,从不必向人交代。
可他们却也察觉了出来,这位宋按台,对太子殿下而言,“非同一般”。
因此,他们并不跟宋皎隐瞒这一路的辛苦。
宋皎有些微微地头晕,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了,得叫个大夫来看看。”
“啊,按台不必,”其中一位说道:“属下略知医术,方才给太子殿下把了脉,只是过于疲累,又一时地气血逆乱……只要让他静静地休息片刻便好,对了。”
他从随身的背囊里掏出两个锦布袋:“这一包是补气宁神的,用清水或者蜜甜水送服,这一个是外敷的伤药,就劳烦一下宋按台吧?”
他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带笑的,语气非常的谦和。
宋皎怔了怔:“补气宁神的知道,外敷的又是怎么说?”
内卫笑了笑:“宋按台大概是不习惯骑马,若是长时间在马上,不管怎么骑术高明,腿上……也总是会磨破的。这路上属下本要替太子检看敷药,可殿下不肯叫外人动手……如今既然,咳,想必殿下不会拒绝宋按台吧?”
宋皎这会儿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听见“腿上”两个字,便以为是腿上有什么擦伤之类,当下点头:“这个无妨,交给便是了。”
内卫的笑更深了些,语气也更柔和了:“那就多谢按台大人了。们就在外头,若有需要,按台只管唤一声。”
宋皎见他言谈温和笃定,又随身带着药,料想他不是什么“略知医术”,恐怕是东宫内卫里精通医术的。
她倒是忽然想起了,便说:“且慢,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内卫诧异,却仍是带着一抹笑:“按台请说。”
宋皎道:“先前……东宫诸葛侍卫长受了重伤,昨夜命人请了大夫,据说暂时无碍,只是那大夫甚是古怪,所以想能不能……”
内卫脸上的笑收了收,不等她说完便道:“这个是们分内之事,这就去。”
他正要退出,又看了看太子:“殿下就交给按台了。”
他们两个退了出去。
宋皎把那两包东西放在桌上,自己倒了一杯水先喝了。
洗了手,她从锦囊里摸出一颗药丸。
走到床前,看看太子一无所知之态,不由伸出手去,在他的唇上摁了摁。
“真是拿你没有法子。”仗着他昏迷不醒,宋皎捏住太子的嘴,硬是把药塞了进去。
又去倒了一杯水,好不容易灌了两口,怕他咽不下去,便伸出手指向内戳了戳。
感觉太子仿佛动了动似的,宋皎急忙缩手,有些担心他突然醒过来,自己被抓个现行。
幸而赵仪瑄并未醒,宋皎松了口气,又去取了那外敷的伤药。
坐在床边,将袍摆掀开,宋皎把太子的裤管微微撩起细看。
小腿修长,而很有力道的样子,但是没有伤。
宋皎两条腿都看过了,突然整个人懵了。
她回想刚才内卫说话时候那仿佛不便启齿的样子,又细细想了想骑马的时候的情形……宋皎彻底呆了。
宋皎暗骂自己真是愚蠢,居然没听出那内卫的弦外之音:假如太子只是单纯的腿上有伤的话,为何竟不许别人帮他检查敷药。
她居然就一口应承下来,这真是……骑虎难下。
宋皎本想罢工,找个内卫来帮他就是了,反正如今太子昏迷未醒,谁上不一样。
心里虽这么想,她看了眼赵仪瑄,将那袍子往上又撩高了些。
明黄缎的中裤上,隐隐地殷出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宋皎只看了一眼,手便忍不住抖了抖。
起先她不愿给赵仪瑄上药,是因为……这个不方便。
这简直像是当初见萤山上她救他的时候那尴尬的情形。
不同以那次的是,那次只她一个人,而这次她有的选择,所以宋皎想选侍卫来做这个。
但是此刻看到那被血浸了的缎子,宋皎别过头去。
她还没看见伤,但已经料到那必定已然血肉模糊了。
她没办法去面对这个。
攥着药,宋皎起身。
太子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
纵然晕厥中,他仍能察觉大腿上有些刺痛。
连日的马背奔波,已经将他的腿侧磨破了,本来敷了药就可以好,但他没有时间去静静养伤,硬是扛了这两天。
此刻,不知又有什么蹭着他的伤,太子闷哼了声,却又咬紧牙关。
他觉着自己可以忍。
只要能快些到那个人身旁,他什么都能忍。
但是过了会儿,赵仪瑄慢慢地不觉着疼了,又或者是习惯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伤处就如同当时在见萤山上被那野蛇啃过之处,如果是在宫内,是盛公公或者小内侍们的话,太子是不会抗拒的。
赵仪瑄不愿意叫内卫们帮忙料理,同时也知道他们若发现了,必然又要啰里啰嗦地劝他休息之后再行赶路。
可是此刻,有很软的手,在温柔地给他处理伤处,起初的微微刺痛后,是药膏融化的清凉。
模模糊糊中他感觉那只手越来越近,越来越靠近了,手指下的些许小小刺痛,反而更加引得他……
无意中起了反应。
太子几乎以为自己是梦回了见萤山,此刻的他便饱受蛇毒跟蛇血的苦恼折磨。
但又不是。
那只手仿佛受惊般停了停,然后又慢慢地继续,尽忠职守地将药都涂尽了。
他的腿是舒服了,但另一处却不太舒服。
太子哼了声,像是不满,又像是渴望着什么。
眉头微蹙。
潜意识中,他确实是希望那只手可以大发慈悲,会照顾到他另一种的“苦”。
但他到底并未得偿所愿。
而这次太子并非是中毒,也没有蛇血的催动,所以赵仪瑄只是无能为力而又愤愤然地陷入了昏睡。
给赵仪瑄上了药后,宋皎连手都没顾上去洗,便将他的袍子快速地拉下来遮住。
虽然袍子的某处很不敷贴地鼓了很大一处起来,她仍是铁了心的假装没看见。
宋皎打定主意,这虽然是她第二次、但一定是她最后一次干这种事!
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那破损的伤口实在叫她心里难受。
当然在这之外,还有一点是……太子殿下果然还是那么的不老实。
宋皎非常的费解,为什么不管是见萤山上中毒,还是此刻敷药,太子明明神智都不清醒了,那个地方,却异常的清醒精神呢。
这到底是太子的天赋异禀,还是……男人都这样。
宋皎没心思去多计较这个,因为敷完药,她也已经精疲力竭,连思索的能力都仿佛消失了。
本来这三四天里她就没怎么睡,但先前是因为生死关头,又关系了一城百姓的存亡,竟忘乎所以。
此刻知道援军定了乾坤,外头已经不必自己去支撑了,心头便松懈下来。
心头一宽,那倦意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
她看了看太子安睡的脸,本来想要下地去找个地方休息会儿。
可是,说不清是出自什么样的情愫,宋皎想……就暂时地在赵仪瑄的肩头上靠一靠。
只靠一会儿,她就会立刻下床。
这一靠……就从下午到了晚上。
赵仪瑄先醒了过来。
最先映入太子眼帘的,是一只搭在自己身上的小手。
作者有话要说: 饺子:太子昏迷了,谁上都一样,让内卫上吧
太子:上什么?谁敢上?
内卫们:瑟瑟发抖
啊,连轴转,好累鸭,此处需要小伙伴们暖心的鼓励T。T
感谢在2021-08-15 18:24:13~2021-08-15 21:4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听雨清风 2个;发微寒、nicole、ajad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OF 20瓶;皮皮波、49752900 5瓶;20249026、apple、瑾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太子看着搭在他身上的这只小手。
宋皎的手指纤细, 色如玉瓷。
之前在京内的时候他常几次握过,虽不似平常女子般养出极长的指甲,但温如暖玉, 柔嫩和软, 每每让他爱不释手。
但现在,太子发现这只手粗糙了好些, 手上有好几处细碎的伤口,指腹也略有毛糙,最令他吃惊的是虎口处,竟有一道沁血的伤——他当然不知道, 这是当时宋皎为了救周晟,情急之下拔刀挥向刺客的瞬间被震伤的。
赵仪瑄小心地将这只手拉到眼底细看。
眼底,千回百转。
赵仪瑄曾恨极宋皎。
因为她不听自己的话, 执意地要出京,要离他而去。
其实在宋皎这般选择的时候, 太子就预见了她的结局——那一定不会好,她一定会出事。
但当亲眼听说船在鹭安江毁了,人不知下落, 他仍是似有一种剜心之痛。
赵仪瑄并没惩戒盛公公,因为这次跟上回诸葛嵩的瞒报不一样。
京内跟永州相隔甚远,他无法插翅而去,就算宋皎有事,他也是鞭长莫及。
那会儿, 赵仪瑄已经做足了最坏的打算。
当他马过长街, 看到宋皎滚倒在泥水里的那一刻,太子心里唯一的念头是:她还活着。
没有人知道,当他射出那一箭之后, 看到她还站在面前,他的手抖的连雕弓都拿不住。
本来是不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的,毕竟他已经来了,也有的是时间。
当时赵仪瑄极为冷静自制的,看着她狼狈的样子。
但是在听她回答自己“没死,让太子失望了”的时候,他在瞬间把所有都忘了。
真想亲手掐死她,免得她总是让自己这么喜怒无常,患得患失。
此时此刻,太子握着宋皎的手,眼神里满满地皆是柔情。
他本以为宋夜光依旧是那么死犟,那么外热内冷冥顽不灵的,无视他曾经的一度挽留,无视他的千里而来。
太子当然不想要承认是为她而来,毕竟宋夜光是这么的“不识抬举”。
何况,就算他说了又如何?她或者不信,或者假装不知道,他毕竟是当朝太子,何必把自己的心扔给她,任凭她在地上践踏呢。
没想到,宋皎会当面说出那么一番话。
恨只恨自己那会儿怎么竟晕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连日赶路太累了……又或者,是被她那一番话所蛊惑。
那时候他虽然是听的真真的,心里却狐疑着,甚至觉着这又是宋皎的另一种“缓兵之计”。
毕竟他不是没经历过的,紫烟巷的那一夜,她不就是用了这种款款温柔的手段?事实上只是想叫他放手。
可恨。
虽然太子心里是很想相信宋皎的话,但还有一丝理智提醒着他,——这次,千万别那么快地就把心放软了。
就在他心底天人交战的时候,宋皎竟主动吻了过来。
当极柔软温热的唇轻轻地贴上来的时候,太子忘了呼吸。
那一刻,在赵仪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像是冰,又或许是……从三里亭诀别时候就凝存于心的那点冷雨的郁结,突然间就碎开了。
他晕了过去。
轻轻地亲着宋皎的手,像是要将上面的伤口跟那些毛糙都抚平一样。
赵仪瑄慢慢地转过身,细看怀中之人。
说实话,此刻的宋皎不是最好看的。
从乘船过江,到船毁人奔波,一直到跋涉进了岳峰直到如今。
她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先前又在泥水之中反扒滚打的,她身上的衫子都破损了几处,头上的发丝散乱,蒙在额头上的网巾都沾了泥水。
她清瘦的非常的明显,就算此刻睡着了,脸色都是难掩的憔悴。
他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因为少眠跟劳累过度而生出的乌青色。
赵仪瑄默默地看了半晌,悄悄地向着宋皎身边挪了挪。
他深恨宋皎的固执己见,三里亭怒火冲天,说的那些话,是真心恨极了的真话。
他等着看她吃大苦头的那天,等着看她山穷水尽的时候,她必定会想到他当时的“预言”,也许那会儿她才会后悔她没听自己的。
可是直到现在,赵仪瑄将她网巾上的一点泥草拈了下来。
太子低声喃喃:“宋夜光,你可真是个旷古绝今、天地中独一无二的头号傻子。”
确实没有她这样的人,放着锦衣玉食千般宠爱不要,自己跑到这西南道上历经磨难,甚至命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