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很是意外,江振这是良心发现了么?先前他对江禀怀那么冷心冷面的,没想到此刻竟会为儿子开脱。
赵仪瑄却笑了起来:“你也算是苦心孤诣的了,还对外声称同他断绝了关系,而他也争气,竟数年不回江家,不过,江振你是否太过幼稚了,以为这样他就不是姓江了么?”
宋皎蓦地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江振不是很瞧不起江禀怀的么?不是向来冷待鄙薄他的?
江振却已然伏身在地,抖个不停,他终于道:“太子殿下明察,小人并没有想要谋反,小人冤枉。”
宋皎有些糊涂了。
而接下来江振所说的话,则更是让宋皎惊心。
本来宋皎担心江振也会跟艳离君一样指认豫王,但江振却并没有提到豫王。
江振道:“殿下刚才不是说了么,小人的父亲蒙受皇恩,被封为延义伯,为何到了小人这里便一落千丈……”
他停了停,深深呼吸,像是要借一些力气:“殿下既然已经查过了小人,恐怕也会查到更多,比如……如今江家的盐号现在、早已经是入不敷出,濒临倒闭了。”
宋皎简直不能相信,盐号向来是最利大的,从江南道到西南道,盐商向来有富可敌国之称,江振这话又是何意。
江振道:“固然,盐运是很赚钱的,但也抵不住时不时的大笔开销,家父在的时候,每逢国之所急,便会慷慨解囊,这才得皇上嘉赏,但是……”
他苦笑了声,道:“民间都说盐商富可敌国,但谁知道我们底下的苦楚,家父在的时候,还能支撑,但自从小人接了手,逢年过节,便要向朝廷捐献银子,各地战事、各地灾荒,同样也要献银,这倒罢了,更耐不住的是那些花样百出的苛捐……再大的家底,也撑不住如此。”
宋皎疑惑:“江振,你说什么苛捐。”
江振道:“殿下跟按台若不信……前些日子小人还东挪西借,弄了十万两,便是给殿下贺寿之用!将来还有豫王殿下的大婚……”
宋皎的心情现在已经不能用一个无法相信来形容了,她看着江振又看看赵仪瑄,终于忍不住:“你说什么,你为了太子殿下的寿辰献了十万两,这是真的假的?”
“太子殿下在这里,我岂敢当面说谎。”
宋皎看向赵仪瑄:“殿下,可有此事吗?”
太子却波澜不惊地:“本宫也正想问呢,他这十万两,是献到谁的手里去了,本宫为何一毛儿也没见着。”
宋皎便问:“江先生,这笔钱是给了谁?”
江振闭了闭双眼,终于承认:“是国舅张家的人来收取了的。”
国舅!宋皎微震,她看了眼赵仪瑄,又问:“那之前的所谓各项捐献等等……”
江振道:“有的是户部的大人所收,有的也是张家所收,还有的是童知府接手的。按台跟殿下若是不信,小人家中自有来往账簿,可供查证,他年不说,只说是今年,经手出去的已经有百万两。”
宋皎立在原地,心底突然想起昨晚上艳离君的种种行事。
她先看了太子一眼,见他不语,便问:“那么,昨晚上那个舞姬,你可认识?”
江振道:“那人,自称是豫王殿下派来的,本来小人也不信,但她有豫王殿下的手谕。她只叫小人配合行事,把按台请到府里……”
手谕?宋皎心惊,却仍镇定地问道:“那她们的计策,你并不知情?”
江振紧闭双唇,片刻,脸色惨然地说道:“直到按台到府之时,小人才得知此事,他们根本没有将小人放在眼里,我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对他们都没有妨碍,而且倘若我拒绝或者退缩,他们便会立刻杀人灭口……”
说到这里他惨笑了一下:“像是小人这种人,外头看着风光无限,却哪里想到,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一枚草芥,生死荣辱都不能自主。”
宋皎张了张口,又停下。
赵仪瑄淡声道:“你能说出这话,可见你还不算是什么草芥,只还有一件事,你先前在西南三府让盐价一月三涨,你不会不知道这会引发何等骚动吧,就算是图谋暴利,按照你向来的做派,也不至于穷凶极恶到这种地步。”
江振蓦地睁大了双眼,他抬头看着面前的太子,年青的太子殿下,容貌极其的俊美,举手投足,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光华。
这或许便是天潢贵胄的风采,而不是那些……
“小人没想到,殿下竟会连这个都留意到了,”江振额头的汗滑到鬓边,跟从他眼中流出的泪汇做一起:“小人不敢隐瞒,不错,小人知道,这样被盘剥下去,盐号倒下是指日可待了,当时小人听说京内御史台有意派一位巡按御史到西南,所以小人便故意的让盐价一涨再涨,就是想惊动御史台的大人,让他们……能够早些前来永州。江家的商号是保不住了,但小人不想让那些人仍是逍遥法外。”
“所以你是故意地要破釜沉舟了。”太子说道。
江振磕头:“小人愿意伏法,也知道逃不脱一死,只求殿下开恩,不要、不要……”
他迟疑着没说下去。
赵仪瑄看了眼宋皎,道:“不要把江禀怀也杀了么?你江家近千人口,你只念他一个?”
“小人岂会不痛心,但朝廷自有律法,小人岂敢妄求,只是江禀怀他……”江振泪流满面:“少年时候便离了家,他有如今,只是靠他自己,小人……已然对不起他们母子,只剩下这一点良心……”
赵仪瑄本是猜到了江振的用意,所以故意问他,让他给宋皎答疑的。
但听到他说“对不起他们母子”,太子脸色一冷:“你果然是还有一点良心,只可惜这良心来的太迟了。”
江振听了这话,面如死灰,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宋皎,眼中满是乞求之色:“按台大人……”
他知道宋皎跟江禀怀是旧识,求太子不成,宋皎便是唯一的希望。
宋皎没办法开口。
太子一声令下,江振给拉了出去,但他始终都死死地望着宋皎,眼中仿佛有无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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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二更君
厅内又安静了下来。
谁都没有先开口。
还是内卫询问:“殿下, 永州知府等人,要不要带来……”
太子抬手一挥,内卫便退了下去。
赵仪瑄才看着宋皎道:“怎么了?不声不响的。”
宋皎道:“我、有点想不通。”
“哪里想不通?”
“江先生、他从来都不喜禀怀兄, 为什么在这时候居然拼命保全他?”
太子听到一声“禀怀兄”, 眼神一暗,却淡淡道:“他自个儿不是说了良心发现么?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宋皎摇了摇头, 忽地笑笑:“当初我在京内初次见到江兄,他连饭都吃不上了,穷困潦倒,那会儿, 他若说自己是永州首富之子,打死我也是不信的。”
赵仪瑄听了这句,却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 江振未必就是不喜江禀怀,也未必不知道江禀怀之为人能耐等等, 只是……父子之间很难说的清。”
说起这个来,太子显然很有心得。
宋皎定了定神:“殿下,真的要……诛江家吗?”
“怎么, 你舍不得?”
“什么叫舍得舍不得,”宋皎正色道:“江振虽然罪无可赦,但他之所作所为,多在盐务之上,并非是真的要助纣为虐去刺驾谋反, 殿下、殿下要不要再斟酌斟酌。”
赵仪瑄笑了笑, 问道:“若不是为了江禀怀,你会替他说话吗?”
“大概不会,但是……像是江兄这样的人, 也不是到处都是的,”宋皎低头:“殿下心里比谁都清楚,江兄跟此事无关,而且以他之见识心胸,假以时日,必然也是朝中能臣。”
“你所谓的能臣,”赵仪瑄听着宋皎夸赞江禀怀,心理果然逆反起来:“是能反叛的臣子?”
“殿下。”宋皎无奈地抬头:“您不是查过他了么?我所说的可能是片面之词,但既然殿下方才都能当着江振的面赞江禀怀不错,那他自然是不错,殿下且三思吧。”
赵仪瑄向着她伸出手去,却没说话,宋皎抬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
太子慢慢握住,把她拉到身旁:“不要总是再提什么无关紧要之人了,等把这儿余下的事情稍微收拾妥当,一干案犯押解回京,顶多明日,本宫就要启程了。”
宋皎竖起耳朵。
她本来是很愿意太子快些回京,自己依旧西行的,但是听他说“启程”,心里仍是不由地突突乱跳了两下,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
“这、这么快吗?”她身不由己地冒出了这句。
赵仪瑄微微一笑:“嫌快?是舍不得本宫离开你?”
宋皎不敢说“舍不得”,生恐太子会真的为了她多留几日,或者又改变先前的主意非要她跟着回京去。
但也不能说“不是”,因为这样会惹他生气。
而且确实,她是有点“不舍”的。
宋皎只能道:“微臣是说,这儿的事情这么快就完结了?”
毕竟江振虽供认了国舅和豫王,但幕后是谁仍是未曾揭晓。
赵仪瑄道:“这儿该冒出来的人,都已经冒了上来,以后也会有相应之人过来接管,处置余下细节,这些就不用本宫操心了。至于再往前一步……回京再说吧。”
宋皎看他云淡风轻的,她心头却一动:难道太子心里已经有数了?所以并不着急审讯?
突然想起昨日的事,他看似在内玩乐,却一声不响地来了个引蛇出洞,瓮中捉鳖。
宋皎道:“昨日,殿下安排好了一切,为何竟不同我说一声?”
“你给本宫机会了么?”赵仪瑄瞥着她道:“本来倒是想同你细说说,你那脸色倒仿佛本宫欠了你二五八万。哼……索性就由得你去。”
宋皎不想他又提此事,便道:“殿下放心让我去江家,便是想叫我当这个诱饵?”
赵仪瑄道:“是想你去当诱饵,没想到你差点儿真给人吃了。”
宋皎一惊,细打量他的脸色,确定他没别的意思才小心问道:“那个艳离君是什么来头,殿下可知道?”
她本是随口问的一句,赵仪瑄说道:“不用多想了,春昙的这个人,她是国舅身边的。”
宋皎只说过“艳离君”,却并没有跟他提“春昙”两字。
听太子自己说起来,宋皎蹙眉:“殿下果然早就知道艳离君这人?”
赵仪瑄目光一动,仿佛想到了什么事,却欲言又止。
过了会儿,太子慢慢地送宋皎环抱入怀中:“有一件事……”
“什么事?”宋皎抬头,她看出太子仿佛有点难以启齿。
赵仪瑄道:“还记得最初颜家的那件事吗?就是你……替南瑭顶罪的那次。”
宋皎哑然:“啊,那当然忘不了。怎么殿下提这个?”
赵仪瑄道:“后来豫王叫人去追查颜家出现的那迷香,结果……”
“结果查到了春昙?”宋皎蓦地想起那一次自己从东宫出来,不知不觉到了春昙看歌舞,徐广陵正带人出现。
赵仪瑄一笑:“是啊,其实他们查的方向很对,那迷香确实是出自春昙。”
宋皎微震:“这、这是什么意思?颜家的事情莫非是艳离君所做?”
赵仪瑄道:“你该问的是,她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不过豫王嘛,是个乖宝宝,皇后不叫他查,他就没往下查了。”
宋皎的脑中转来转去:“莫非……是国舅命艳离君做的?”
这个想法才冒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是啊,假如是国舅授意,一切仿佛说得通了。
在颜尚书寿辰上,豫王玷辱了未来的太子妃,这下不管是豫王还是太子,都将颜面扫地,假如太子脾气再烈些,便可能立即跟豫王反目,兄弟相争浮到了明面上,不管对朝廷稳固还是皇室于民间的名声,都不是一件好事。
赵仪瑄没有继续深说此事,只是摩挲着宋皎的后颈道:“你这小傻瓜,竟然替豫王去顶罪,要不是当初……你还想活命吗?”
虽然如今美人儿在怀,可一想到当初她是为豫王挺身而出,心里仍是酸溜溜的。
宋皎在想的仍是国舅的事,她感觉太子的手在颈间,摸来摸去,有些发痒:“殿下,如果一切都是国舅爷暗中行事,再加上今日永州这边,难不成国舅爷是真的想要……”
赵仪瑄叹道:“本宫的那个小舅舅,聪明是聪明的,可惜,应了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殿下将怎么处置?”宋皎皱眉:“是否立刻上报给皇上?”
赵仪瑄道:“难就难在这里,如此大事,只凭一纸空文——哪怕是本宫所写,皇上也未必就轻信,所以要尽快回京,一切交给老头子裁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