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头看迢沂山,跟进了山中的光景迥然不同,林子里的光线很暗,触目可及的大树都极粗壮,枝干横斜,遮天蔽日,就算大白天都仿佛入了夜似的。
而且明明有上山的路,但好像是因为久没有人频繁地经过,所以那路上都竟生满了杂草,才进来,便惊动了林子中不知哪里的飞鸟,扑棱棱地,一道黑影飞了出去。
才走半刻钟,山势开始陡峭,诸葛嵩正欲下马,前面的那衙差身子一晃,竟从马上摔了下来!
易巡侍急忙跃落,冲过去查看究竟,却见那衙差捂着胸口,四肢不住地抽搐,脸色飞快地涨红,连双眼都开始转红,竟不知如何。
易巡侍吓了一跳:“侍卫长!”
诸葛嵩也跃到衙役的身前,抬手去探他的脉搏,却觉着血液流的很快,体温也有些上升。
这衙役的眼中红的好像要滴血下来,而眼珠好像被什么挤压似的,已经往外鼓了出来,嘴角跟鼻端也有鲜血渗出。
他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因为剧痛而生的惨呼,易巡侍心惊胆战,手足无措。
但就在诸葛嵩靠近他的时候,本来仿佛已近死境的衙役浑身一弹,紧接着,他的四肢的抽搐却慢慢地减弱了,而眼中那骇人的红色也逐渐退了下去。
易巡侍更为愕然,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诸葛嵩本来也不明白是怎么样,可就在自己碰到这衙役的手的时候,他腰间的伤口隐隐地有一点灼痛,但并不很难受。
眼见衙役平静了下来,易巡侍问道:“你觉着如何?”
衙役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反而变得苍白:“方才,好像有什么在身体里撕扯着,要把小人咬碎一样……两位大人,小人想起来了,当时……花沂人答应放我们离开的时候,曾警告过,说我们不能再迈进迢沂山一步,否则就会死。小人那时候只当是威胁的话,现在看来……”
易巡侍看向诸葛嵩,却见侍卫长脸色依旧平静地说道:“这不是威胁,是警告,你骑上马,速速离开这里吧!”
衙役虽惊心动魄,但仍是担心地:“可是两位……”
易巡侍便道:“不必担心,你只管去吧,不要枉送了性命。”
衙役这才起身,向着两人行了礼:“两位大人保重。”他爬上马儿,出林子去了。
诸葛嵩目送这人离开,却见他并没有再次坠马,想必已然没事。
他回头对易巡侍道:“方才令他发作的,应该就是蛊了。”
听衙役描述他之感觉的时候,易巡侍也想到了这个,他的脸色也有点变,却还是强行镇定:“看样子这一趟果然……”
诸葛嵩道:“往前便不能骑马了,步行吧,易大人使得么?不然……”
易巡侍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岂有再回头的道理?”
两人当下继续向前,走了大概三四刻钟,并没见到什么花沂人出现,也没见到其他人影,倒是林中时不时地有兽类出没的响动。
方才他们竟还遇到了一只云豹,那云豹悄悄地躲在树叶之后,偷偷地窥视他们,若不是诸葛嵩及时发现,将易巡侍拉住了,易巡侍恐怕要跟它撞个正着。
那云豹倒是丝毫也不怕人,被人发现了行踪后,用金黄的眼睛盯了两人一会儿,然后悠闲地晃了晃细长的尾巴,轻轻纵身消失不见。
易巡侍吓出了一身冷汗,道:“这山林如此之密,不知还有什么……”
忽然间耳畔听到“嘶嘶嘶”的响动,易巡侍起初以为是什么虫儿在叫,但越听越觉着不对,一时身上毛骨悚然:“这是什么响声?”
诸葛嵩皱眉,拉着他后退,同时将腰间的剑拔了出来。
随着他剑尖所指,易巡侍突然发现,前方的树上慢慢地有一点碧绿的颜色在晃动,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那东西便向着他冲了过来,竟如一支灵活的绿色的箭!
刹那间,诸葛嵩手中的剑一晃,顿时将那物斩做两段,掉在地上蠕蠕地扭动,易巡侍总算看清楚了,那竟是一条通体发绿的蛇!
他再抬头看去,却见前方的树上,地上,好像还有更多的异动跟异物,一时骇然!
他是个面对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也并不会害怕的勇猛汉子,之前就算身上中箭,却依旧死守岳峰城墙不退,以一人之力抵住了城下的贼寇,但是面对这些又冷又软的小东西,易巡侍却实在是受不了,脸上已经毫无血色,要不是咬牙死忍,此刻只怕要惊呼起来。
诸葛嵩眯起双眼,他扫了眼地上逼近的蛇类,仗剑在胸,提了一口真气,扬声说道:“西南道巡按御史宋夜光,前来相见花沂长老!”
诸葛嵩刻意地用了几分功力,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林子里透出去很远,侍卫长知道这林子之中一定有暗中盯着他们的人,那些人也一定会听见。
而脚下那些蛇,不知何故停在他身前半丈距离,并未再靠近。
就在诸葛嵩连说了三遍后,林子中响起了一声唿哨,刷刷刷,那些逼近的蛇虫顿时后退了出去。
窸窸窣窣的,前方的树荫中闪出一个赤着上身古铜肤色的青年,他盯着诸葛嵩,又看看易巡侍,道:“你们哪一个是巡按御史?”
诸葛嵩将手中的令牌擎起:“这是巡按令牌,见令牌如见巡按。”
青年用幽黑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终于生硬地说道:“跟我来吧。”转身往前走去。
这青年没有走上山的路,而是毫无章法地在林子里走来走去,两人跟着走了大概又有数刻钟,已经失了方向,不知到了何处,那青年看似随意地撩开前方的树枝,消失不见。
易巡侍正在诧异,诸葛嵩走过去将那树枝一抬,突然怔住。
眼前豁然开朗。
跟林子之中的光线阴暗不同,他们面前出现的是仿佛桃花源般的层峦,无数的木屋便沿着上下高低的山势而建成,能清晰地看到有人影在期间传说,亦能听见隐隐地欢声笑语,以及鸡鸣犬吠之声。
易巡侍也看的呆了,那带路的青年喝道:“还不来?”
花沂青年领着两人往村寨而行,就在村口处,一株极大的足有三四人合抱的楠树,枝叶郁郁葱葱,底下是一张石头桌子,跟石头的鼓凳。
几个身着黑色麻衣的老者坐在石桌旁边,青年上前低语了几句,几人都看向诸葛嵩跟易巡侍,突然其中一人站起来,盯着诸葛嵩道:“你是什么人!”
诸葛嵩道:“西南道巡按御史宋夜光随行巡侍。”
易巡侍不由看了他一眼。
那老者却直勾勾地盯着诸葛嵩道:“你身上的蛊,是谁给你下的!”
诸葛嵩也有些意外,一时便没开口。
这站起来的老者容貌甚是威严,像是其中的为首之人,他的声音提高了些:“你见过泷儿!”
诸葛嵩愣住,易巡侍低声道道:“他说的是谁?侍卫长可知道?”
“我并不认识泷儿,不知道您指的是谁?”
老者道:“在你身上下蛊的这个人,在哪里!”
诸葛嵩顿时想了起来:“的确是有个人替我疗伤过,但他并不叫泷儿。”
“她叫什么?”
诸葛嵩还未回答,易巡侍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可知我们来的用意?驿马县的林大人在哪里?你们有没有伤及他性命?”
老者一抬手,袖子扬起。
他并没有别的动作,更加没有碰到易巡侍,易巡侍却觉着脑中一昏,几乎站立不稳。
诸葛嵩挡在他身前:“住手!”
老者盯着他道:“说,那人叫什么?”
诸葛嵩将手中的巡按令牌擎起:“看明白了,我们是代巡按宋大人来的,林知县还有那两个人,若是无恙,一切还有的说,若是他们有个闪失,你们便是公然跟朝廷为敌!可知道后果吗?”
老者眼神一利,他旁边的两人起身,低低地用花沂语说了几句,仿佛在劝他。
接着,一个矮些的老者道:“给你疗伤的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请你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们,她在你体内种的蛊,是为了让你的伤势转好,只是你没有听她的吩咐静养,所以现在那只蛊还没有完全消失……你得清楚,只要我们愿意,就能把它引出来,到那时候,就算是她再来救你,也是救不了的。”
易巡侍脸色一变。
诸葛嵩却仍是淡淡地:“我的生死从来不是大事,我再说一遍我的来意,林知县,还有那两个人。”
矮个子老者笑了笑:“年青人,你大概不知道蛊虫破体,会是什么滋味吧。”
“我尝过,”诸葛嵩面不改色地:“上次我们也曾如现在这般跟那人谈判过,我的命,我已经放弃过一次。”
矮个子老者有些诧异,迈步走到诸葛嵩身旁,易巡侍喝道:“干什么?”
诸葛嵩示意他不要动,老者抬手在诸葛嵩的颈间搭了搭,回头对身后两人嘀咕了一句。
那两人也露出吃惊的表情,都盯着诸葛嵩不语。
矮个子老者又打量了诸葛嵩一会儿:“你居然能够忍受蛊虫破体的钻心之痛,但你可知道,因为这次,你的寿命至少减了十年。难道你都不在意?”
诸葛嵩只是冷然地看着他,并没有开口。
矮个子老者点点头:“好吧。”他回到桌边上,跟其他两人用花沂语商议了几句,像是在争执。
易巡侍在诸葛嵩身旁,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色,心中又是震惊又是钦佩,但同时又有些惋惜。
那几人商议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之前那威严老者开口说道:“那个林知县可以交给你们,其他的两人,要按照我们的族规处置。”
诸葛嵩皱眉:“若我要三个人一起带走呢?”
威严老者露出一抹讥笑:“年青人,你未免过于自信了,就凭你们两人?哼,就算是你们的宋按台亲自来了又如何。谁也休想坏了我们的族规!谁也不能破坏族规!”最后一句,他仿佛气急。
诸葛嵩的手微微拢起。
他已经看出这威严老者是这些人之中地位最高的,所以从方才开始就在找机会,他心里想的是,若谈判不成,那只能动粗了,而身在花沂寨中,自然是擒贼先擒王,一击必中才好。
“那你不想知道,给我疗伤的那人叫什么了?”诸葛嵩平静地说道。
威严老者果然皱眉,他向着诸葛嵩身边走进了两步:“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诸葛嵩道:“她说,她叫……”
那老者好似甚是关心,微微地向着诸葛嵩倾身,却就在这时,只听有个声音厉声喝道:“小心!”
诸葛嵩见机不可失,顿时纵身跃起,人还没到,手中的剑光如同蛟龙腾空,刷地白光掠起,不偏不倚点在了那威严老者的喉头。
其他两人都站起来,矮个子老者呵斥道:“你干什么?”
诸葛嵩淡声道:“放人。三个人都要。”
不等其他人说话,威严老者冷笑:“年青人,你果然有胆有谋,只是谁也不能勉强我改变主意,就算我死了,他们也得死,包括你们两个!”
话音刚落,却听到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怒道:“闭嘴,闭嘴废物!”
易巡侍早在诸葛嵩发难之时,便也拔刀护在他身旁,闻声转头。
却见身后走来三人,其中两个竟是花儿一样的少女,都是生得花容月貌,花沂女子的打扮,半裙赤脚,袒领露臂,头上臂上都带着雪亮的银饰。
但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却是个手拄着拐杖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这老妇人瞪了易巡侍一眼,又盯向诸葛嵩,但诸葛嵩只看着面前的那老者,目不斜视。
老妇人走到桌前,其他两个老者皆跪地行礼:“您来了。”
“听说有人见过泷了?她在哪里?”老妇人喝问。
矮个子指了指诸葛嵩,低语了几句。
老妇人眯起双眼,还未开口,那威严老者突然用花沂话说了几句,老妇人满脸怒容,像是叱骂了几句。
那老者不敢再说似的,却只对诸葛嵩道:“一定又是你诱骗了泷儿是不是?山下的男人都是这么的卑贱下作……你今日送上来,我岂能饶了你。”
诸葛嵩正觉莫名,伤口处突然一疼。
老者察觉他变了脸色,竟桀桀地笑道:“你现在杀了我,还来得及。”
老妇人脸色一变,却又看向诸葛嵩。
诸葛嵩的手几乎在发抖,伤口处的痛,让他想到岳峰那日所受的惨烈折磨,额头上甚至飞快地冒出了汗,但他的剑尖仍是没有动过:“放人!不然……就算我们死在这里,按台、大人也会……”
老者见他竟不肯屈服,也没有当机立断杀了自己,甚是意外。
就在这时,那老妇人的拐杖在地上用力一顿:“都住口!”
刹那间,诸葛嵩觉着伤口处的痛不翼而飞,可同时半边身子突然一软。
他的身子一歪几乎跌倒,手上竟握不住那把剑!
诸葛嵩咬牙欲抗,但那手仍是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当啷一声,宝剑坠地!
与此同时,老妇人身后的一个少女闪身上前,把那把剑捡了过去,另一人则扶住了那威严老者后退出去。
易巡侍及时地扶住了诸葛嵩,正自紧张,老妇人扫了他一眼:“不要动,我的忍耐力却也是有限的。”
说罢,老妇人森然地看向诸葛嵩:“既然是泷救了你,花沂不会取你的命,不过你从此得留在山上,除非,泷回来……”
正说到这里,之前带了他们来的那赤身的青年又跑了回来,用花沂语说了几句。
其他三个老者面面相觑,老妇人却忽地笑了笑,她看向诸葛嵩道:“你们的那位宋大人,亲自到了。”
诸葛嵩听了这句,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半边身子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什么累赘似的,只靠易巡侍死命扶着才并未摔倒。
老妇人嘿嘿道:“这个巡按大人还带了宁州的三千兵马呢,呵呵,想要荡平我迢沂山,那就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吧,大不了,都去喂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