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恨她恨得非得你死我活, 恨不得她即刻干净地从眼前消失。
但直到宋皎真的离开了,豫王突然发现,一切都不对。
也许是……太过后知后觉了吧。
知道宋皎真的不在京内了,知道她这辈子也许都无法回京了, 豫王的心里,却越发地开始想念从前的那个宋夜光。
那个总是随着己鞍前马后,笑眼盈盈, 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夜光。
真的是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初只道是寻常,从前觉着习以为常的那些有她在跟前、和她相处的时光,突然间都变得异常珍贵, 令赵南瑭觉着不可思议。
他有意无意地,会留心有关她在外头的情形,她做了些什么,人怎么样了。
起初,豫王觉着宋皎很贱, 明明她并不喜欢太子, 却还跟太子搅在一起。
到后来,宋皎真的喜欢上太子,而最贱的人仿佛变成了他己, 因为他竟无法把她彻底的抛在脑后,没法将她彻底遗忘。
许是……之前她实在是对他太好了吧。
但为什么那会儿的己,居然丝毫感觉都没有,甚至觉着一切都理所应当。
直到宋皎不再对他好,而把那份热忱跟温柔给了别人,豫王才突然意识到,这不对。
宋夜光,明明该是他的才对。
那日,程残阳亲临王府。
两人对坐,略寒暄了几句,说起太子那场如雷霆般来去的南行。
赵南瑭刻意地避讳着不去提起宋皎,而程残阳也没有特意说宋皎如何。
话到中途,程残阳淡淡道:“宋家最近不大太平。”
豫王一愣,几乎没想起“宋家”是哪一门。
打宋皎出京后,他便把宋家扔在脑后,哪里在意宋家如何,此刻听程残阳提起,恍若隔世。
豫王顿了顿:“哦,是怎么了?”
程残阳道:“王爷还记得之前被太子殿下处置的那个朱姨娘么?”
豫王道:“好好地,程大人怎么提起此人了?”
程残阳缓缓道:“太子不至于为了一个糊涂妇人而大动干戈,那个妇人先前是己跑去大理寺的,而在她离开宋府后,宋府上下也四处找寻此人,王爷猜想,这是什么原因?”
赵南瑭心头一动,猛然想起了那天魏子谦来找己,见了面却欲言又止地离开了。
他忙道:“那日,魏家的人也来寻过本王,原说是天大的事,没想到见了本王却又一言不发地走了。难不成是跟那妇人有关?”
程残阳一笑:“宋家还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无非便是夜光的身份罢了。想必是那妇人无意中得知了此事,想去大理寺出首,谁知太子并不是她想的那样。而魏子谦,然也是想来求王爷相救的。”
这个谜,直到现在才解开。
豫王皱眉:“原来如此。对了,程师傅说最近宋府不大太平,难道……”他惊了惊:“也跟此事有关?”
程残阳淡淡道:“嗯,夜光的事情怕是瞒不住了。”
豫王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瞒不住了,程残阳道:“微臣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要提醒王爷。”
“是什么事?”
“太子这趟出行,虽说是为了西南的水患跟匪祸等等,但未必能够让皇上全信。”
豫王忙道:“你是说皇上会怀疑……夜光吗?”
太子出京的事一透露,豫王就知道赵仪瑄是冲着宋皎而去的,程残阳然也心知肚明,
“皇上未必会想到夜光是女扮男装,但兴许会往别的地方去猜想,”程残阳确实是老谋深算,他道:“但毕竟纸包不住火。微臣寻思,皇上的猜疑心起,第一个就会向殿下旁敲侧击,毕竟夜光先前是跟着殿下的,所以殿下该趁着这个机会解开这个结。”
豫王惊愕:“程大人是叫本王跟皇上坦白?”
程残阳点头:“之前一直瞒着夜光的身份没有戳穿,一来是怕皇上容不得她,会对她不利;二来也担心连累王爷,所以才许她出京去,本以为一了百了,谁知太子偏又生事,皇上一定会起疑心的,再加上宋家那边儿……这件事已经是迫在眉睫了,如果王爷这会儿不坦白,就失去了先机,而且会被皇上怪罪。”
豫王的心怦怦乱跳。
之前宋皎跟太子走的那么近,他其实也发狠想过,有几次他几乎按捺不住想要捅破这层纸,大家一了百了,看怎么收场。
但毕竟还是得顾虑,一旦揭穿了此事,宋皎会将如何,己又将怎么跟皇帝解释?毕竟他也是早知道宋皎的身份的……且还有程残阳。
如今竟是程残阳主动叫他跟皇帝坦白。
豫王还有些迟疑。
程残阳道:“王爷不必惊心,此刻正是天时地利,微臣猜想宋家的人一定会来寻王爷,王爷便可顺势挑破此事,而皇上……恐怕也会在近日召见王爷,倒要赶在皇上亲召之前,王爷先去禀明,这才滴水不漏,抢得先机。”
豫王来不及问宋家的人为何会来寻己,只盯着程残阳道:“那事情败露的话,夜光会如何?”
程残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豫王有点心虚。
但程残阳并没有说别的,而是默默地说道:“王爷,夜光现在,已经不归咱们管了,咱们也未必能管得了。太子殿下的意思……您还看不出来吗?”
当初程残阳一心要把宋皎给豫王,豫王徘徊不要,如今……
却是想要也要不成了。
那会儿程残阳便觉着豫王必会后悔,此刻看豫王竟担心夜光的情形,果然他的预料成真。
而程残阳再度料中的是,宋申吉很快地就跑到了豫王府。
他惶惶不可终日而痛哭流涕的,向着豫王求饶,并且坦白宋皎的身份。
前些日子,有关西南变局的消息在京城内流传,又听说皇帝大发雷霆,认定是巡按御史宋皎在搅乱西南,竟是随时要下旨严惩之态。
宋申吉头大无比。
他己大病一场,没了朱姨娘,也没了宋洤,而宋皎跟宋明又都不在眼前。
本来,魏氏觉着,经历过这些事后,宋申吉从此可能就收敛起来,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谁知打宋皎去后不多久,清闲的日子没过两天,宋申吉便把他之前偷偷摸摸养在外面的外室给接了回来。
起初宋申吉没将外室接回家里,不是因为忌惮魏氏或者别的,而纯粹是因为朱姨娘不好对付。
如今心爱的姨娘没了,宋申吉虽然“痛苦”,但毕竟还有个外室,总算能够名正言顺地接回来了。
最重要的是,这外室已经有了身孕,这让宋申吉重新燃起了希望。
魏氏的心则彻底凉了。
她以为己最大的“敌人”就是朱姨娘,朱姨娘跟宋洤都死了,她觉着己或许是熬出头了。
总算能够跟宋申吉好好地过日子,这个她从最初就选择的男人,到底能“从一而终”了。
没想到,宋申吉真真的老当益壮,仿佛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随时地会变着花样地弄出别的女人来。
这倒也罢了。
又因为宋皎在西南所做的,宋申吉深怕连累到己,且觉着宋皎一去再也不回,己非但沾不了她的光不说,反而会被祸害,所以时不时想起来,都会对魏氏越发变本加厉的责骂。
最让魏娘子受不了的是,宋申吉骂己也就罢了,却连宋皎都没有放过,而且骂的花样百出,难听之极。
魏氏几乎按捺不住,她忍耐了大半辈子,终究得不到宋申吉一声好,反而落了这么多的责难。
不管是朱姨娘在,还是新外室进门,在宋申吉眼里,她跟宋皎,都像是仇人一般。
当初她冒险让宋皎扮作男孩子,为己跟魏家撑腰,宋皎又做的极为出色,本以为总该得一些宋申吉“父亲”般的疼宠吧。
谁知非但并没有,反而是处处刁难。
魏娘子泪如泉涌,但却并不是伤心,而是后悔。
早知道这样,她就该豁出一切去,就算被休了又怎样,只带了宋皎回娘家去,吃糠咽菜,死活也挣扎出一条命来。
如今,女儿被当做男人似的使唤,又被送出京中,在外头披荆斩棘跋山涉水的,谁知道宋皎受了多少苦,谁在意她的死活。
本该最在意宋皎的,是她的父母,但她的母亲狠心地把她从小当男孩子教训,她的父亲却是动辄打骂,没有一刻的好脸色。
魏氏大哭,为己的愚蠢,也为女儿的可怜。
她叫人收拾东西,要回永安镇魏家去。
“你要走就走,我反而干净,”宋申吉很是厌恶:“只别在这儿给我丧声歪气的,老子还没有死,不必在这里哭丧,你要哭,也等那贱人死在外头再哭不迟。”
魏氏听到这样的狠话,便忍着泪道:“夜光到底怎么着老爷了,你竟说出这种冷血的话,人说虎毒不食子,老爷你可真真的叫人心冷。”
宋申吉咬牙,上前一步,想说又忍住。
魏氏冷笑道:“我倒是后悔了,当初就不该让夜光去当什么官儿,她在御史台的时候,老爷也跟着风光了不少,为何一点都不记得她的好,人人都知道,之前洤儿在的时候,跟夜光是一地一天,老爷却只管宠着洤儿,把夜光当作外人似的……我问她从没有对不起这家里的,为什么老爷始终的……”
“你还敢说,”宋申吉回头看看门口,又见屋内并无他人,便走到魏氏身前,他的表情变得狰狞:“你做的那件事当我不知道么?你还有脸质问我,她是什么样的小贱人,不量力地去女扮男装!老子可跟你们担着干系呢,你还想叫我疼她?宋家明明只有洤儿是能继承香火的长子!我不偏宠洤儿,难道宠那个赔钱货?呸!我忍了这么多年没把你休了,没揭穿她,不就是因为她当着这个官儿么?如今倒好,她洤儿也不替我救,又跑去外头,这辈子也未必回来,我能沾到她什么光儿?这倒也罢了,她竟还要连累老子,你知不知道,外头都在说,她在西南闯了大祸,惹了皇上大怒,连宋家都要跟着她倒霉!”
魏氏简直无法相信己听见了什么,她在意的只有宋申吉说“小贱人,女扮男装”几个字,把底下的都忽略了。
她瞪大双眼,断断续续,语不成声地:“你、你……你早就知道……?你什么时候……”
宋申吉冷笑:“作聪明的贱人,先前本以为她能攀上高枝儿,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先是得罪太子殿下,后又没了王爷这靠山,如今竟是什么也没捞着就从枝子上掉了下去,还要连累我们,她怎么不也一下生就死了干净!”
魏氏扎了心:“够了!你不能这么咒夜光!”
宋申吉一个耳光甩了过去:“我恨不得她死在外头干净!也不用连累宋家了!”
魏氏长嚎了声,挥手乱打过来:“你住口!丧尽天良的东西……”
宋申吉轻易地将她推倒下在地,啐道:“别惹我,惹急了,连你也一并弄死!”
魏氏觉着他话头不对:“你说什么?”
宋申吉冷笑道:“我总不能被你们白骗了这半辈子,临了还要被你们拖累着。”
原来宋申吉早就知道宋皎的身份,而只是因为宋皎官儿做的好,加上这罪名非同一般,他便一直隐忍不提此事而已。
如今听说宋皎在西南闯下大祸,皇帝龙颜震怒,要降罪宋家,他心想此事不干,更待何时。
东宫的门槛太高,太子的脾气又不是他能摸得着的,但豫王却是他信赖之人。
他知道宋皎跟豫王生分了,但豫王贤明仁爱,应该会念在他主动投案出首,且又一直被“蒙在鼓里”,必然同情,将来皇上降罪,也不至于把他牵连在内,
一切,都给程残阳说中了。
豫王没了退路。
其实豫王进宫的那日,皇帝正想传旨让豫王进见。
差一步,就失去了程残阳所说的“先机”。
果然,皇帝得知真相后,并没有因此事而深究豫王什么。
宋皎听豫王说完,沉默了半晌。
终于她轻轻地笑了笑:“皇上既然容不得我,让王爷处置,那王爷,也是不能抗旨的吧。”
若是放在以前,赵南瑭的回答只怕是毫不犹豫。
但此时,豫王看着她朦胧的笑意,她垂在胸前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青丝掩映,越发见脸色如雪。
赵南瑭心里竟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替她把腮边的发往后撩了撩:“夜光……”
宋皎后退了一步,避开。
豫王皱皱眉,忍着被拒人千里的不悦淡淡道:“皇上既然把你交给本王,本王又……当然会想法儿为你周旋。”
宋皎默然道:“皇上若是要除掉我,那么……太子殿下该会安然无恙吧?”
豫王听她这会儿还口口声声提赵仪瑄,心头有一股气冲上来:“你为何还提他?如果不是他,你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如果不是他,当初你跟本王……”
“如果不是太子殿下,王爷也是没把夜光放在眼里的。”宋皎垂眸道。
豫王被噎了一下,然后他有些恼怒地说道:“谁说的,你难道忘了同月楼那一夜,本王当时说的难道还不够明白?至于在那之后的种种,不过是因为你跟太子走的太近了……本王才……”
宋皎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其实,就算王爷当时答应,我也是不会答应的。”
“你说什么?”豫王的声音冷了些,“夜光!”
宋皎道:“王爷且听我说,当时颜家事发,我被关入了诏狱,太子殿下本是恨不得杀了我,那会儿却放了我,王爷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吗?”
豫王疑惑:“怎么?”
宋皎低声道:“因为,早在那之前,有一次阴差阳错的,我就已经失身给太子了。”
豫王后退了一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