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谦笑了两声, 内心觉着父亲人虽老,心还是很亮堂的, 便道:“罢了,您老喝口茶,坐会儿便歇着吧。”
且说那边, 宋皎拉着赵仪瑄回到了厢房之中,她开门后便把太子往内一扔,一气呵成地关上了门。
背靠着门扇,宋皎盯着面前的赵仪瑄,就好像生怕太子会随时破门而出似的。
赵仪瑄握了握右手, 哼道:“你弄疼本太子了。”
宋皎一慌, 暗骂自己昏了头了,忙跑到他跟前:“抱歉殿下,我一时的……有没有伤着?”
“还说要伺候人呢, ”赵仪瑄瞥着她,脸色冷冷淡淡的:“自己对本太子动辄打骂不说,还叫这些人来当面折辱,你们真是一条心的啊……宋夜光!”
“我没想到……”宋皎想替舅舅跟外公辩解,搜肠刮肚地说:“他们不知道,他们只是、随口说的,您别当真。”
如果是别的人,她大可以说是百姓无知,胡言乱语等等,但那是自己的长辈,太违心的话她说不出来。
“是不是随口,本太子且看的出来!”
赵仪瑄当然听出宋皎的辩解苍白无力,他的气往上撞。
如果魏子谦等只是单纯的骂他几句,太子反而不会很生气,然而他们偏偏地把豫王跟他比较,还得出了他远不如豫王的结论。
他受不了这个,不单单是为了宋皎的原因。
假如宋皎替他力证,说的话让他心服口服,赵仪瑄意识到宋皎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话,或者不会这样生气。
但宋皎自己也有点慌张了,仓促中言不由衷,自然难以叫他满意。
宋皎听他声音大了些,慌得回头看了眼门口。
赵仪瑄见她回头,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怎么,就这么怕他们听见?怕他们知道本宫就是他们口中的不该是储君的嫡长子?”
宋皎窒息:“殿下!”
肩头的伤是真的有点疼了,赵仪瑄想到那天在养心殿里挨了的那一记砚台。
可同时响起的,还有皇帝那会儿盛赞豫王的话。
他盯着宋皎:“豫王就真那么好?竟让你们都赞不绝口?好,恐怕本太子是真的该把这个位子让给……”
话音未落,他的嘴已经给掩住了。
宋皎扑过来,不由分说地伸手捂住他的嘴。
赵仪瑄垂眸看向她,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
她的手很软,压在唇上,像是一点儿有温度而嫩的云,又像是最轻柔润泽带着香的花瓣,就算他再生气,一时也发泄不出来了。
宋皎仰头望着赵仪瑄,她并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恳切似的望着他,仿佛在说:“别生气了。”
赵仪瑄看懂了这个眼神。
窗外的夜雨刷拉拉地响动,堂屋里似乎有挪动凳子的声音,以及姚娘子询问吃的如何为什么忽然就都撤了等等。
赵仪瑄的怒意就在宋皎的目光以及这些家常的响动中慢慢地退了下去。
他握着宋皎的手,轻轻地将她移开。
“好吧,”赵仪瑄盯着她的双眼:“不说那些,也不管他们说什么,本太子只问你一句话,你想好了再回答。”
“是,”宋皎有些紧张:“殿下想问、问什么?”
“你到底……”赵仪瑄道:“是想跟着他,还是想跟着……本太子。”
宋皎的眼睛睁大了几分。
这个对宋皎来说其实不是个问题,毕竟她一向都是跟着豫王的。
不过最近情形有变,豫王像是已经不要她了,而她没有脸再贴上去、公然的宣称自己是跟着豫王的。
虽然她毕竟是程残阳身边的人,间接的仍是豫王一派。
可这些显然不能仔细跟太子说明,而且以现在的情形,她要是敢说跟着豫王,那无异于引火烧身,不,该说是烧了魏家的这座房。
宋皎怔忪的一刹那,赵仪瑄的眼神已经不太和善了。
太子问:“怎么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宋皎的眼神有点闪烁:“殿下是储君,不管我做什么,都仍是为了殿下的……”
“你知道,本太子不是这个意思。”太子抚住她的脸,好像看破一切似的:“说实话吧,夜光。本太子不会生气。”
宋皎的瞳仁收缩了一下。
以前,她不懂太子的性子。
但自打颜家事发,她跟太子这阴差阳错的相处中,她已经弄清楚了赵仪瑄的脾气。
他说“不会生气”,这简直是一场大暴风雨的预告。
“是您,”宋皎的心在发颤,声音里稍微有一点抖:“我当然是、跟着殿下的。”
赵仪瑄的双眼微微眯起:“是吗?”
她没有任何的选择,而只是肯定的回答:“是。”
赵仪瑄的心里稍微受用,但也不是完全的受用,还是有一点不太舒服:“你不用虚与委蛇的,本太子不是喜欢被哄骗的三岁小儿。”
他想了想刚才饭桌上受的气,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
宋皎听了这句话,心弦反而松了几分。
太子的怒火却在爆发跟隐忍之间徘徊,虽似凶险,却还能够挽回。
宋皎的心一宽,定了定神:“殿下英明神武,宽仁豁达,怎会是三岁小儿。”
她绞尽脑汁地,心里觉着自己的这幅德行倒是有点像是那些阿谀奉承的谗臣:“您的伤还疼不疼了?”
赵仪瑄却目光如炬的,不肯领情:“少来这套,什么宽仁豁达,这是豫王吧?本太子是什么脾气,你最清楚。”
宋皎当然清楚,在御史台差点给他用砚台砸死的时候最清楚。
所谓“宽仁豁达”,也不过是在赞扬之余用言语辖制着他,叫他不要怪罪外公跟舅舅罢了,谁知他一下子便听了出来。
赵仪瑄见她沉默:“怎么,叫本太子说中了吗?”
宋皎碰了钉子,红了眼眶:“殿下问我,我已经回答了,您还不相信,又怎么才能相信我呢。”
赵仪瑄不语。
宋皎停了停,终于道:“我没法子替他们解释,但是殿下该知道的……向来舅舅他们就以为我跟的人是王爷,他们当然要向着王爷了,总不能,是向着一直要杀了我的您吧?”
说到这儿,她看了太子一眼,低声继续道:“说来,这件事是怪我的,其实舅舅已然看出了您不是什么御史台的官儿,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您是王爷,我见他错认了,也就没特意表明您的身份……所以刚才的那些话,殿下你该清楚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想让您高兴,才特意夸奖的。”
宋皎着实没有法子,她知道赵仪瑄不是好糊弄的,所以索性说出真相。
也许只有真相,才会安抚住他。
赵仪瑄的确没想到这个。
他听着宋皎的话,仔细回想方才在桌上……果然,魏子谦的反应确实跟下午之前不太一样。
原来魏子谦是把自己误认为豫王,当面拍马屁呢!
知道了这个,太子心头的怒气不禁散了一些。
他想了想:“既然他以为本太子是豫王,你为什么不跟他解释明白?难不成,本太子还丢了你的人吗?还是说你宁肯……现在在你身边的是豫王?”
宋皎听了这句话,啼笑皆非,惧怕之心却也相应减了些。
她无奈地看着赵仪瑄:“殿下,您在说些什么?舅舅以为您是王爷,已然受惊不小,不知如何了。如果再贸然说出您的身份,他会怎么样?我又该怎么解释本朝的太子殿下会跑到这儿来呢?所以才将错就错的罢了。”
赵仪瑄知道这些是真话,他的心里又好过了些,可偏偏道:“这有什么不能解释的?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他说的轻巧!什么叫实话实说!
宋皎却不敢顶撞,只瞅了他一眼:“殿下,您也知道自己是微服过来的,好不好别再另外生事了?”
“那你打算一直瞒着,让他们以为本太子是豫王?”赵仪瑄别的可以接受了,唯有魏子谦等以为自己是豫王,还是让他不舒服。
“以后,我当然会跟舅舅解释,瞒着他我心里也是愧疚的,”宋皎叹了口气:“殿下,您的身份跟王爷又不一样,就别再惊吓他们了。”
这话,比刚才宋皎那绞尽脑汁的露骨吹捧要好的多了,赵仪瑄心里居然高兴了一点。
太子白了她一眼:“自作聪明!哼,让魏子谦以为豫王会为了你亲临这儿?混账东西!你是不是巴不得他也来?他们当然高兴,觉着你好大的脸面,赵南瑭会为了你亲自登门对么?”
“不是,”宋皎见他居然又在纠结这个问题,很是无奈,她本来不打算告诉太子关于怡兴街的事,如今却是不太能瞒的了,为了避免再生误会,她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舅舅虽错把您当成王爷,却并不是以为豫王殿下是为我而来的,他以为王爷……”
大概是她嘴里出现豫王的次数太多了,赵仪瑄的眉头又紧皱起来。
幸亏宋皎察言观色的及时,忙改口:“不,是殿下您,他错以为殿下是为正事而来。”
赵仪瑄道:“什么正事?就是你鬼鬼祟祟的在县衙干的那件事?”
宋皎愕然:“殿下……”
赵仪瑄道:“你不会以为,本太子真的一无所知吧?”横了她一眼,赵仪瑄走开两步,淡淡道,“下午的时候你叫你那个随从去县衙做什么?”
宋皎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所做竟还是瞒不住他……她打发小缺去县衙的时候,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宋皎低头,当即把程残阳的交代、以及自己在县衙演戏等等都供认明白了。
最后她把袖子里的那些银票也拿了出来:“都在这儿了,我知道的、做的也都说了。再没有瞒着殿下的了。”
赵仪瑄看着她捏着银票的影子,唇角一挑,却又敛了笑:“早告诉过你,不许偷偷摸摸瞒着本太子!程残阳也是混账!他打的什么主意,既然知道永安镇这里不妥当,就该多派些人来,至少可以保你无恙!他竟然只叫你带了一个随从过来!他难道是年老昏聩了么?你可知道,要不是本太子来的及时……”
说到这里,赵仪瑄突然打住。
他的眉头皱蹙,眼神闪烁不定,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惊急大事。
宋皎正呆呆地听着他抱怨程残阳,本想替老师辩解,又想大可不用跟太子硬怼,于是只乖乖听着。
听到他说什么“来得及时”,又没说下去,便问:“殿下,什么来的及时?怎么了?”
赵仪瑄抿着唇,盯着她,却不说话。
他心里想起的是早上见到的那一幕——据诸葛嵩说,那人显然是个杀手,要不是侍卫长及时地冲了过去,电光火石地挡下了那一杀招,这会儿宋皎就不是好端端站在面前了。
这个呆子兀自不知道,早上的时候她是从鬼门关转了一遭儿出来的。
赵仪瑄本来怀疑,是宋皎在县衙的所作所为招来了杀身之祸,是那个葛知县狗胆包天要杀他的人。
但诸葛嵩说那杀手武功高强,不像是能随随便便出现在这种小地方的。
而且刚才听了宋皎的话,她在县衙里并没有露出破绽,相反,她明明已然取得了葛知县的信任,这就是说本地那些人是不会多此一举又派人杀她的。
可除了这些人,又会有谁这么着急想要她的命呢?
程残阳老谋深算,既然已经告诉了宋皎她舅舅有事,就该清楚这永安镇的水有多深。
他绝不可能让宋皎赤手空拳地自己过来,除非……
这老家伙另有用意。
有那么一瞬间,赵仪瑄怀疑程残阳是故意的要宋皎来送死的。
但是他又不能确信,毕竟程残阳一向还是很疼惜宋皎这个弟子的,就算知道了宋皎是女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关照庇护,这在那帮顽固不化的朝臣里,已经算是很有情有义,也很开通贤达的了。
赵仪瑄想不明白,但此刻他却觉着,自己距离这“想不明白”,只有一层薄薄的窗棂纸的隔阂了。
他想立刻参透,但越是着急,越是一叶障目的,急切中仍是得不到那个答案。
赵仪瑄垂眸对上宋皎疑惑的目光。
此刻,因魏子谦跟魏老先生而生的那些恼怒早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宋皎的脸:“你啊……真真是个小傻瓜。”
宋皎觉着自己没有那么傻,更加没有那么小:“殿下,您刚才是不是想跟我说些什么?”
如果告诉宋皎她早上曾经命悬一线,她势必会害怕的,而现在有他在身边,她很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
“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赵仪瑄靠近了些,轻声道:“你该相信本太子,别再自作聪明,别再故意隐瞒,但凡你跟本太子交心些,也不至于生出许多无妄之灾,知道吗?”
宋皎并未参透他话中的别有深意,但却想起了养心殿里那一幕。
她的脸上微热:“我、我知道了。”
“别只嘴上说说,记在心里。”
赵仪瑄才叮嘱了这句,就听到院子里脚步声响,是魏子谦的声音,不高不低,温和中带着一点谦恭:“我关了院门了啊,夜光……赵先生,要没有别的事就早些安歇吧。”
宋皎退开了两步,刚要答应,就听到姚娘子的声音亲切的响起:“等等!我打了些热水,待会儿送来给你们洗漱。”
姚娘子本是该直接送来的,但不知为何,她总觉着该先提醒一句。
也许是下午时候无意中看到的那一幕,在她的心里仍是有一点影子。
“不用忙舅母,你放在厨房里我自己拿就行了。”宋皎看看赵仪瑄,太子已然回到床边,没吱声,似乎在思忖什么。
姚娘子的声音靠近:“还下着雨呢!你可不许出来走动,滑倒了不是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