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残阳的目光很快在屋内转了一圈,他看到宋皎掩不住的仓皇神色以及鬓边一缕荡落的发丝,看到地上掉落的那本《尚书方要》,也看到了在桌子后端然稳坐的太子殿下。
程御史不动声色的,上前,他躬身行礼:“不知殿下亲临御史台,微臣迎迓来迟,请殿下恕罪。”
赵仪瑄道:“程大人不必多礼,本宫来之前也并未事先告知……倒是程大人不是养病在家的么?”
程残阳道:“多谢殿下惦念,微臣已然大好,蒙圣上宽恩,许微臣暂时仍执掌御史台,自然不便再躲懒。倒是不知殿下突然驾临,是为何事?”
赵仪瑄站起身来,拿起桌上一本书扫了眼:“本宫自然是来兴师问罪的。程大人这位高徒,又干了好事……听说她即刻就要外放,程大人,你这莫非是想帮她潜逃?”
宋皎恨不得立刻堵住他的嘴,偷偷瞟了一眼,太子却并不理会她的眼神示意。
王易清跟徐广陵在门边上,都是垂手低头的。
徐广陵心里有数,王易清却微微地牵了牵嘴角,觉着太子果然是不愿放过宋皎,今儿又来找茬了。
程残阳微微一笑:“殿下何出此言,调派夜光,是御史台择选,经由吏部批了的,岂是微臣私意。更不知夜光又做了何事惹恼殿下?”
赵仪瑄道:“当然是她在永安镇干的那些事儿,让本太子……心里始终惦记着,非得要见着了问一问才罢休。”
他仗着其他人不知情,明目张胆的这么话里有话,或者也不是仗着别人不知,而是他根本丝毫也不怕。
宋皎忍无可忍,轻轻地咳嗽了声。
她也顾不得是什么僭越了,任由太子说下去,指不定又说出什么好听的。
别人也罢了,唯有程残阳在,他未必琢磨不到。
宋皎她转身向着程残阳道:“大人容禀,原本是夜光在永安镇的时候,本来想诈那葛知县,所以拿了他给魏子谦的铺子补偿款,后来因……事情紧急一时忘了。”
她从袖子里掏出那几张银票:“都在这里,并未动过。”
徐广陵看了看,想起那天在野外茶馆内,地上确实是有此物。
他忙挪步上前,将银票接了过来:“大人,这个下官可以作证,那日回京路上,夜光确实跟下官说过此事。”
宋皎其实没有跟他提过银票,听徐广陵这时侯给自己遮瞒,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
谁知赵仪瑄偏就看见了,他知道徐广陵是豫王的人,又见宋皎多看了他一眼,心中便不自在:“是吗,这么说你们两个商议妥了,却从未告诉程大人,这算不算是勾结相护,私吞不报?”
宋皎吃惊又带怒地瞪向他,徐广陵也略觉意外:“殿下……”
程残阳抬手制止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程大人笑的道:“殿下训责的对,这件事确实是微臣御下不严,微臣也知道夜光办事不力,经验且浅,所以才想把她外调出去,在外头历练历练,自有好处,宁州地方偏僻,路途遥远,此次外调等同降职,也算是对她的一个惩戒吧。殿下觉着如何?”
赵仪瑄本想将程残阳一军,才说宋皎外调是故意潜逃,没想到被程御史反手一记,反而让宋皎外出的理由更充分了。
太子的脸色冷了下来:“程大人真是爱徒心切啊,可本太子不同,再怎么样,都要紧紧攥在手上,哪怕是想要她的命,也得亲自动手。”
王易清在旁倒吸了一口冷气,徐广陵悄悄皱眉,只有程残阳面不改色:“呵呵,殿下言重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夜光当真到了罪不容诛的地步,不必殿下动手,微臣自会主动的清理门户。”
他说着便看向宋皎,淡淡道:“夜光,你做错了事,得罪了殿下,不跟殿下请罪?”
赵仪瑄发现,程残阳这老匹夫比他想象的难缠。
眼见宋皎给程大人推出来,赵仪瑄只得说道:“请罪就不必了,何况她犯的错,只凭着三言两语也消不了。”
他走到宋皎身旁,扫了她一眼,又看向程残阳,忖度着说道:“这样吧,程大人为人磊落果决,就算对自己的弟子亦不容情,本太子倒是有些不忍心了,与其把宋夜光弄到那么偏远的地方生死不知,倒不如,本太子跟程大人要了她……”
这次,淡定的程残阳皱了眉。
王易清跟徐广陵都忍不住抬头看过来。
而宋皎却直接脱口而出:“殿下!”
赵仪瑄瞄了瞄她,却并没有因为她的出言阻止而停下,他自顾自地对程残阳道:“程大人,就把宋夜光调到东宫吧,你只有这么一个关门小弟子,别让她千里迢迢去送死了。就当……本太子跟你求这个人情,成吗?”
作者有话要说: 豫王·安陵容·南瑭:怎会有如此XX之事呢,程师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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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二更君
在场人人都听的很清楚, 太子说的是“求”,而不是“讨”。
程残阳的双眸深深地看向赵仪瑄。
身后的王易清有点不安地望了望徐广陵,却发现徐御史的目光, 投向太子身后的宋皎。
现在的情形有些诡异。
程残阳知道太子知道宋皎的身份, 也知道太子恋上了她。而太子也知道程残阳知道宋皎是女孩,且知道自己喜欢宋皎这件事。
同时他们彼此之间也很清楚, 程大人调宋皎离开,不是为惩罚,而太子想留宋皎在东宫,也不是为要她的命。
他们都是为了宋皎着想, 并没想伤她一丝一毫,表面却一个要打,一个要杀。
但他们偏偏谁都不能点破。
在场之中, 徐广陵瞧出些许端倪。
王易清则对宋皎深表同情,他是很不舍的宋皎离开御史台的。尤其是去那么远的地方, 确实跟流放没什么差别。
王大人甚至觉着,宋皎这细皮嫩肉娇娇弱弱的,只怕没到地方, 就会因病或者别的缘故死在路上。
但程残阳决定的事情,连他也无法更改。
不过,眼见太子殿下不屈不挠地追到御史台,王易清却觉着,或者该让夜光去宁州。
毕竟去宁州, 危险重重可能会死, 但守着太子,恐怕是立刻就死。
他们都在等程残阳的回答。
奇怪的是,程御史竟没有立刻开口。
赵仪瑄并不着急。
他受伤的右手手臂微屈, 手掌拢在腰间,左手却负在腰后。
他就等着程御史给他一个回答。
反正不管程残阳怎么回话,宋皎,他是要定了。
程残阳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当然,最好是程御史自己乖乖地发话,这样对于宋皎面上也过得去,宋皎也会甘心情愿些,也不用让他把事情弄得难看了。
正在这时侯,他背在腰后的那只手给轻轻地扒拉了一下。
赵仪瑄起初以为是错觉,但很快的,手指又给揪住,轻轻地扯了扯。
他本能地想要回头,却突然意识到是谁敢这么大胆子。
毕竟他身后没别人,只有宋皎。
她这是在……
太子的眉峰一扬。
程残阳罕见地沉默了半晌,在他的沉默中,除了太子依旧的淡定无事,甚至将注意力转移到背后的那只手上,其他的人却觉着这实在如同无声的折磨。
“殿下如此,微臣着实愧不敢当,”终于,程残阳开了口,他扫了眼站在赵仪瑄身侧的宋皎,不知何时她往太子身后挪了挪……程大人仿佛没发现异常似的,继续说道:“只是殿下虽则厚爱夜光,但她行事时而冒失莽撞,只怕不堪跟随殿下身旁,若殿下真的想要她,不如等她历练归来,到那时,或者可堪重用。”
程残阳这话自然是婉拒的。
但不知为何,赵仪瑄觉着程御史的口风仿佛没之前那么紧了,这感觉就好像只要他再稍微使点劲,程残阳即刻就会俯首称是。
赵仪瑄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错觉,但他很想一鼓作气消除眼下隐患、并把宋皎名正言顺地弄到东宫去。
太子毫不犹豫,正要趁势再逼程残阳一把,突然,他负在腰后的手被用力掐了一下!
不过虽说那人用了力,赵仪瑄却并没有很疼,只是难免吃了一惊而已。
他本能地想要回头,却又觉着,那只小手在狠狠地掐了他之后,又突然紧紧地将他的手给握住了!
赵仪瑄呆住。
那只香软的小手死死地握着他的,就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之物。
赵仪瑄没有回头,可却仿佛能看见她此刻的样貌神情似的。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说的所有……都在这只主动握过来的手中。
赵仪瑄犹豫着,犹豫要不要趁机达成所愿,但那只手像是看到他的犹豫似的,央求似的握着他,甚至轻轻地拉着摇了摇。
就好像有人拿捏住了他的心,赵仪瑄那本来要冲口而出的话,忽然没了气势。
这大概就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但太子还没等到三而竭,就已经……他败给了一只手,或者说是身后的那个人。
她甚至一个字没说,他居然就一败涂地。
“本太子,”赵仪瑄深吸一口气,暗中反手将她握住,“当然是惜才的,所以不舍得让宋侍御离京,何况如今皇上命本太子辅佐朝政,朝中正当用人之际,本太子还是希望程大人你也再三思后行,毕竟,就算有御史台的调令吏部的准批,也不是不能再更改的。程大人觉着如何?”
这相比较太子之前的言谈来说,已经算是很委婉动听的了。
他是看在身后之人的面上,往后退了一大步。
程残阳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
赵仪瑄不喜欢这种笑,这笑虽看似温和谦恭,但就如同一团无懈可击的薄雾,他看不清这老头子心里想什么。
程御史含笑道:“就如太子殿下所言,微臣也会再认真想想,微臣行事,是否也有冒失不妥之处。”
这种语气……程御史,竟也是往后退了一步。
赵仪瑄意外。
同样意外的,还有徐广陵王易清,包括在赵仪瑄身后,悬心吊胆的宋皎。
程残阳的语气不像是之前那么坚决了,甚至表示出宋皎出京这件事上,尚有转圜之机。
这是怎么回事。
宋皎刚要移开去看看老师是什么打算,赵仪瑄却察觉她的手正松开,他用了点力道,把她往身边一拉。
——他跟程残阳才各退一步,宋夜光就迫不及待地要撒手,真是过河拆桥,迫不及待啊。
宋皎猝不及防,给他拽的一个踉跄,额头撞在了太子的后背上。
王易清先吓了一跳:“宋侍御……”
赵仪瑄装模作样地扭头看了眼,正色道:“宋侍御,你怎么了?莫不是藏在本太子身后意图不轨?”
宋皎红着脸,无言以对,还得尽量语气正常的:“请殿下恕罪,是、下官不小心的。”
她一边支吾,一边想把手抽离出来。
赵仪瑄却偏不放开,太子觉着她这是自找的。
这可是她主动的在程残阳面前拉自己的手,哪里就能轻易放了她。
幸亏他没有直接转身,仍是半挡住她,身前的程残阳等人不至于就一览无余。
徐广陵眼睛最厉害,早看出来两人的姿势有些别扭,向来见多识广的徐御史,不由也扬起了眉。
若说真正的见多识广,大概还是程残阳。
程大人仍是面不改色的,只温声说道:“夜光,不可对殿下无礼。”
宋皎额上出了汗:“是,大人。”
她又不得不看着赵仪瑄道:“殿下见谅,下次……再不敢了。”
这也算是话里有话了。
她的脸上浮着很薄的红晕,汗意微沁,也是服软的语气。
赵仪瑄笑吟吟地看着,道:“看在程大人的面上,且不跟你计较,下次还敢的话……大不了一并算总账就是了。”
他还是忍不住嘴贱了一下。
宋皎却顾不得理会他口头上的情况,只松了口气。
因为太子终于放开了手,她赶紧向后撤了两步。
赵仪瑄想了想,事情终须有头有尾,便道:“银票的事,想来只是纰漏,程大人也不必过于苛责宋侍御。横竖如今永安镇那边已经由东宫接手,而宋侍御在此事上也出了力……故而她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你若执意罚她,本太子也不许。”
程残阳道:“多谢殿下宽恩。”
赵仪瑄点点头,不再多言此事,而只看向宋皎道:“宋夜光,今日在程大人面前放你一马,接下来要如何做,你心里清楚?”
明面上他指的是永安镇的事,事实上是什么,宋皎当然清楚。
赵仪瑄是提醒她,先前的约定。
宋皎低眉:“是,殿下。”
太子道:“可别本太子前脚走了,你后脚就忘。”
“下官不敢,自然谨记在心。”宋皎俯身行礼,心里只盼他别再说下去。
赵仪瑄适可而止,笑了笑,他道:“来了这半天,也该回宫了,天气太热,身上有些不舒服,也是该洗个澡的。”
王易清觉着太子有时候实在平易近人的很,洗澡这种事,也要跟大家宣告宣告。
程残阳始终是那叫人摸不着底的脸色:“是,微臣等恭送殿下。”
宋皎心知肚明,一声不响,随着拜送太子。
程御史亲自带诸官送太子殿下到门上,眼见赵仪瑄远去,才又转回堂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