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姣姣月光下,一道瘦弱的身影灵活的在水中游弋,几个起伏间已游了十几米,离得近了,才发现,她背上还驮着一个昏迷过去的女子。
“好水性!”
一道赞叹声从背后响起。
太子下意识地回头,这才发现,池边已经来了好些人,皆是殿中的官员及家眷和奴仆。说话的是梁相国家的老太君,听说这位老太君是南人,水性极好,到京城这些年,时常怀念在老家的生活,抱怨京城河太少了,想下个水都不方便。
能得她一声赞叹,薛夫人的水性应该是真好。
只是,太子这会儿完全没心情欣赏。因为他现在跨坐在半人高的石栏上,一只脚向着水池,一只脚在石栏的另一边,姿势怪异,极为尴尬。
偏偏还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哥,薛夫人已经将人救回来了,你就别下水了,赶紧下来吧。”齐王状似关心,实则在提醒大家关注太子。
这不,经他这么一说,数道视线齐刷刷地扭向太子,有的认还好心地劝道:“齐王殿下说得对,太子殿下你快下来吧,薛夫人快把人给救回来了,殿下你就别下水了。”
太子讪讪地撑住小太监的手,从石栏上爬了下来,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自嘲一笑:“孤本想下水救人,没想到被薛夫人抢了个先!”
“太子高义,不顾安危下水救人!”有狗腿子立马捧场道。
话音刚落,荷花池里忽然溅起一阵水花,紧接着一只被池水泡得发白的手从水里伸了出来,守在旁边的奴仆赶紧上前将许殊和她背上的廖姑娘拉了上来。
一上岸,许殊就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池水顺着她的衣服滑到地上,很快将她脚下的地面也打湿了。
她身上还穿着今晚赴宴时穿的那套朱红色的襦裙,连出门时素云披在她身上的那条白色的披肩都还在,只是浸了水,拧成了一股绳。而她的两只脚,一只上穿着绣花鞋,另一只却空荡荡的,鞋子不知所踪。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对上诸多打量的目光,许殊温婉一笑,抬起手将垂下来的一缕湿发拨到耳后,坦坦荡荡地解释道:“事发突然,救人如救火,忘了脱鞋子,还有一只许是掉到水里了吧!”
听到这话,不少人悄悄瞥了一眼太子,眼神晦暗不明。大家都不傻子,到底谁是真心救人,谁又在做戏,高下立判,一目了然。真着急着救人,哪有那个闲工夫又是脱鞋又是脱衣服,就只差举行个隆重的仪式了的?
“救人如救火”这话不就是他先前才说过的吗?这薛夫人反手就还了回来,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太子下意识地眯起眼,想探探许殊的底。可陆皇后来了,还将刚才那番话听了个正着,当即不顾自己还怀着五六个月的身孕,上前抓住许殊冰凉的手:“夫人辛苦了,快给夫人拿双鞋子过来。”
接着,又笑着道:“大家继续回去赏月吧,本宫带薛夫人和廖姑娘去洗漱一番,换身衣服。”
皇后来了,人也救起来了,没什么事了,不相干的臣子家眷相继离开。
陆皇后亲热地将许殊扶了起来,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今日多亏了夫人,不然好好的庆祝中秋佳节怕是要……若廖姑娘有个万一,本宫怎么向廖家交代,夫人可是帮了本宫大忙。”
这话说得,她一个皇后何须向臣子交代?
许殊含笑道:“娘娘多虑了,廖姑娘吉人自有天佑,不会有事的。即便没有臣妾,还有太子殿下呢,廖姑娘定能得救。”
陆皇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许殊一眼,她莫非猜到了什么?
不应该啊,这事自己也是在几个时辰前才知道的。若非如此,又怎会出此下策,毕竟薛夫人的行为不可控,万一她拦不住太子,岂不是今日就得如太子的意?如果有时间,陆皇后不会拖许殊下水,而是想一个万全之策。
不管心里怎么想,陆皇后脸上的表情总是无懈可击:“无论怎么说,今日总是夫人做了一桩好事。瞧本宫,光顾着跟夫人说话,都忘了夫人身上的衣服穿都湿了。锦心,快带夫人去偏殿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让人准备两碗驱寒的姜汤,再让御医过来一趟。”
两句话就将人照顾得妥妥贴贴的。陆皇后能受宠绝不只是靠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毕竟这宫里的美人多了去,隔几年还要换一茬新鲜娇嫩的。
许殊拧了一下袖子上的水,笑着说:“谢谢娘娘,夜深露重,娘娘又是双身子,别累着了,有锦心姑娘带路便可。”
陆皇后抚了抚肚子,笑盈盈地说:“谢夫人体恤,你赶紧去洗澡吧,锦心,快带夫人过去。”
等许殊走后,她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去了偏殿的一座屋子里,几个宫女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其中就有给许殊领路的那个。
等到了室内,坐下后,陆皇后拧眉看着那宫女:“到底怎么回事?薛夫人怎么会下水?”
幸亏今晚许殊没事,不然本来就跟皇家和陆家有嫌隙的薛氏兄弟绝不会罢休。这事经不起查,万一查到她头上,将薛夫人的事怪罪到她头上,陆薛两家就要结下死仇了。
宫女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喊冤:“娘娘明鉴,奴婢只是将薛夫人领去了净房外,是薛夫人一听说有人落水了,自个儿跳下去的。”
陆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她自己跳下去的?你仔细将今晚的一切如实跟本宫讲一遍,不要漏过任何细节。”
虽然荷花池的水不是很深,可晚上黑漆漆的,入秋后,气温也降了下来,要跳下水还是需要不少勇气的。薛夫人养尊处优,怎地如此大胆?
宫女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今晚的经过。
小半炷香后,陆皇后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说,薛夫人开始听到呼救声和阉人劝太子的声音,并没有动,而是你催促之后,她才突然越过你,直接冲到荷塘边跳了下去的?”
宫女点头:“对,刚开始听到呼救声,薛夫人没动,在净房门口站了好几息,还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奴婢一小会儿。”
陆皇后拍额头:“行了,本宫明白了。”
许殊应该是看穿了她的谋算。罢了,好歹没出事,太子也没能如愿拉拢廖家,薛夫人也没跟她计较,虽然跟事情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目的达成了,也不枉她费神一番。
——
锦心是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得力心腹。由她亲自带着宫人伺候许殊,一切无不表明皇后对薛夫人的重视。
不过许殊不大习惯人贴身伺候,尤其是这种不熟,仅有过几面之缘的。
所以在被锦心领着进了室内,看着屏风后面冒着热气的大浴桶后,许殊温柔地婉拒了锦心要给她宽衣的举动:“有素云伺候我便够了,今日中秋宴,事情多,就不耽误锦心姑娘了。”
锦心也是个识趣的,看出许殊不愿让她伺候,便垂下了手,温婉地福身道:“今晚多有怠慢,惊吓了夫人,我家娘娘很是过意不去,责令奴婢今晚跟着夫人,直到将夫人送出宫为止。奴婢出去在门口守着,若夫人有什么需求唤奴婢一声即可。”
说着,她退出了室内,顺手还轻轻帮许殊将门关上。
许殊挑了挑眉,陆皇后还真会调教宫女,若将这份功夫用到陆瑶身上,陆瑶应该不会这么蠢了。
她笑了笑,越过屏风,走到浴桶旁边,伸手掬起一捧热水:“皇后娘娘还真是周到,竟是奢侈的花瓣浴。”
浴桶的水面漂浮着一层香气扑鼻的新鲜玫瑰花瓣。这个时节要弄这么多新鲜的玫瑰花瓣可不容易。
素云将干净的衣服和浴巾拿了进去:“夫人,赶紧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吧,以免着凉。”
许殊指了指旁边的架子:“把东西放这里,你出去吧,在门口守着。”
虽然泡热水澡很诱人,可谨慎起见,许殊还是不准备在宫里泡澡。
她迅速脱下湿衣服,将身上擦干,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到屏风外,对素云说:“帮我梳头。”
素云见她没泡澡有点意外,但谨遵奴仆的本分,什么都没说,过去拿着梳子和毛巾,一边帮许殊梳头,一边帮她将头发绞干。
等许殊头发半干的时候,外面传来了锦心的声音:“薛夫人,廖夫人带着廖姑娘前来拜访。”
许殊隔着门说:“请她们进来。”
锦心推开门,一个三十多岁眼角有着细纹的富态妇人拉着一个单薄的小姑娘进来。
“薛夫人,谢谢你救了小女一命!”廖夫人进门就感激地说,还顺手推了一把女儿,“小四,快谢谢薛夫人。”
小姑娘双腿一弯,跪下给许殊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地说:“谢谢薛夫人的救命之恩。”
许殊仔细端详了廖姑娘几眼,她长得眉眼如画,皮肤很白,秀秀气气的,颇文静。不过脸上还带着小女儿家的稚气,看起来年龄似乎不大,为了证实这一点,许殊干脆直接问了:“廖夫人,廖姑娘今年芳龄?”
薛夫人笑道:“十四了,来年就及笄了。”
好家伙,难怪太子要想这种损招呢,敢情廖姑娘还没成年,廖家疼爱女儿,肯定不可能答应这么早就将女儿嫁出去。
“光顾着说话了,孩子还跪着呢。廖姑娘快请起,坐下说话吧。”许殊伸手扶起了廖姑娘。
廖夫人笑了笑,委婉地拒绝了:“谢谢薛夫人的好意,不过小四受了惊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准备回去了,所以先来给薛夫人道声谢,改天再递帖子,登门拜访。”
时间这么晚,又是宫里,确实不宜多谈,许殊点头:“还是廖夫人考虑周全。四姑娘今晚受了惊,早些回府休息也好。”
“是这个理,薛夫人,那咱们就先回去了。”廖夫人拉着女儿跟许殊道了别。
她们一走,许殊也索性跟锦心表达了去意。
锦心去请示了陆皇后。没多久便捧着一个长长的匣子回来了,然后亲自将许殊送上了马车,临别时,她将手里的匣子递给了许殊:“听说夫人比较喜欢美玉,娘娘特意挑了一款玉如意给夫人压压惊。”
许殊揭开盖子,一柄精致的玉如意躺在匣子中,玉身泛着温润的光芒,这么大块的美玉可不易得。皇后动辄就送她这么贵的好东西,是打算拿钱砸她吗?
许殊微微一笑,盖上盖子道:“替我谢谢皇后娘娘,锦心姑娘请留步。”
因为出了这场风波的缘故,今晚的中秋宴也提前结束了。回去的路上,许殊看到了不少其他官员和家属的马车。
一场好宴就这样戛然而止,估计今晚又有人睡不着觉了。
她所料不错,又一次谋算落空的太子回了东宫就摔东西,瓷杯、瓷瓶碎了一地,他犹不解气,恨恨骂道:“这薛家真是邪门了,总坏孤好事。”
他每看上一个姑娘,就被薛家截胡。
东方先生拿着调查结果进来:“坏殿下好事的可不是薛夫人,而是中宫那位。这是今晚薛夫人的行踪,她喝酒喝多了,要去净房,福寿宫有四处净房,挨着荷花池的那一处是距正殿最远的,宫女偏生在那个巧合的时间点,将薛夫人引了过去。除了宫里那位,谁还有个这个能量。”
“又是那个狐狸精!”太子气得磨牙,恨恨地说,“当初就不该将这个蛇蝎妇人扶上去。”
东方先生不作声。当初太子失宠,虽有嫡长子之名,却无母亲护佑,不得圣宠,迟迟未被立为储君,处境并不好,大家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谈不上谁欠谁。
太子恼恨可以,但为此失智就不值得了。东方先生诚心实意地劝道:“殿下,你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圣上亲封的太子,即便齐王和皇后小动作再多,只要不失了圣心,圣上无废储之意,他们便越不过去。因此,依属下之见,殿下这段时日不若什么都不做,明日便返回皇陵。齐王与皇后也不是铁板一块,不过是现在有了共同的目标,暂时合作罢了,咱们一退出,他们自会斗起来。”
太子眉头拧了起来,不大乐意。皇陵清冷森严,有的都是刻板的守墓人,伺候的下人也极少。从小锦衣玉食的太子如何甘愿在那里受苦,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势力被齐王侵吞?
所以他这次回来就没想过再回去。圣上痴迷炼丹,不管国事,只要不耽误他炼丹,他都很好说话,太子便是借机赖在京城,他也不会管的。正是摸准了圣上的性格,太子才起了小心思。可现在东方先生却让他明天回去,还在那死人堆再呆满一个月。
东方先生一瞧就明白了太子的想法,语重心长地说:“殿下,守皇陵实乃孝顺,此事不能推脱,日后说起了,皇上也记得你的孝心。殿下为储君,天下之表率,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大,被人暗暗记住。现在圣上是不会计较,可万一那日殿下若失了帝心,这些都会成为敌人攻诋您的把柄。”
太子虽还有不甘心,但到底把东方先生的话听了进去:“孤听先生的便是,明日就返回皇陵。朝中之事就有劳先生盯着了,若有变故,先生一定要及时通知孤。”
“殿下放心,每日京中发生的大小事,属下会整理好,让人给殿下送过去。”东方先生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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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许殊听说太子一大早就乖乖乘有太子府徽记的马车出了城门,去了皇陵,有些意外:“他倒是学聪明了。”
还以为他会不死心,又想出什么法子折腾呢,谁料今天这么老实。
不过太子一系最近被齐王和陆家这边的势力搞得焦头烂额,短期内,太子应该无暇找薛家的麻烦,许殊乐得轻松,关起门来准备过几天悠闲的日子。
时间一晃就道了八月底,院子里的桂花掉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桂花的清香味。素云带着丫鬟将前几日收集起来的桂花做成好吃的桂花酥。
许殊吃着香脆的桂花酥时,薛煦州的信也来了。这是他回京后的第二封信。
许殊拆开信一看,原来是陆瑶在八月初的时候早产了,如陆瑶及陆家所愿,她生下了薛家的长孙。孩子虽是早产,但陆瑶怀孕中前期营养充足,又已满了九个月,所以小孩挺健康的。不过西北苦寒之地,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这样的情况下养孩子,还没仆人搭把手,不知道从小娇养的陆瑶能不能适应。
许殊看了信也不打算管,考验他们爱情的时候到了。她倒要看看,半夜醒来喂好几次奶,还要用刺骨的冷水给孩子洗尿布,操持一日三餐,拮据过日,时间一长,他们还能不能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