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流萤张开眼眸,对上楚流光半是忧惧半是调侃的目光:“糯糯心里只有你长凛哥哥,却竟没有我这个亲哥哥了么?”
少女松了口气,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惊惧的心绪在胸中翻涌。
她将脑袋抵在楚流光肩上,呼吸错乱如惊魂未定一样唤他:“哥哥。”
羽林军统领当即率一众部将稳住了局势。
不消片刻,傅长凛竟已提剑生擒了季月荷,手法粗暴地丢回殿前。
他执剑狠狠抵在季月荷喉管,冷厉而残忍地笑道:“招,还是死?”
第16章 古怪 明日,乖乖在府中等我
季月荷跪伏于金殿之下,在一众朝臣或惊或怒的目光中瑟缩着不肯开口。
季月荷的父亲季原官至太常寺卿,专司宫中大小祭典。
冬至的祭礼同立春一样最是隆重盛大,全然由季原所司的太常寺一手操办。
眼下这位生杀予夺冷厉无情的傅丞相亲自揪了季月荷出来,摆明了是将矛头直指季氏。
宫中禁军动作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金殿之中尚未来得及引燃的火药一一搜查了出来。
楚流萤低声抽了口冷气忍下左肩的剧痛,有湿濡温热的触感顺着肩胛缓缓淌过手臂。
大约是才将将愈合的伤口撕裂了。
小郡主勉强忍下痛楚,抬眼打量了番被呈上御前的火药。
这东西乃是朝中禁物,由当朝大司马傅鹤延一力管控,寻常人极难沾手。
今日搜出这些,大约是季原在定远侯府抄家之前,暗中偷渡而来的。
只是这点剂量远不足以杀人,季原若当真想要弑君,这金殿内外,必然还藏着意欲趁乱暴起的刺客。
定远侯府通敌之案,果真仍未终结。
楚流萤拢了拢身上暖意缭绕的狐绒斗篷,将浑身大半的重量皆倚在楚流光身上。
她在丞相府将养了足足七日,某回悄悄开窗透气时隐约听到了陆十向傅长凛禀事。
这桩案子阴谋深重,有三方势力牵涉其中,分别便是定远侯应泽,太常寺卿季原,以及最后一位不可说的人物。
朝中叛臣关系错综,名册被一分为三,分别由这三方势力统御。
定远侯一脉早被傅长凛连根除。
依这位年轻丞相的智谋和手段,季原怕也早被他拿捏死了通敌叛国的罪证。
大抵只待一个契机,便可趁势将这第二份同党名册上的叛臣一网打尽。
只是最后一位不可说的人物,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
竟犹如不曾存在一般。
楚流光忽然隐约嗅到了一丝腥甜的血气,只是转瞬间便被小郡主身上幽微的冷香的覆盖。
他悄悄握住少女脆弱而不堪一击的纤细腕骨,压低声音问道:“糯糯,受伤了?”
小郡主早已疼得发了一身冷汗,捱过剧痛,倒也不那么难耐了。
她微倚在楚流光怀中,借他颀长的身躯遮住了自己惨白的容色:“尚可忍一忍……哥哥,我不想回去。”
楚流光心知自己拗不过这位极有主见的小祖宗,只好一面替她打掩护以免被傅相瞧出了端倪将人强制送回王府去,一面点了她几处大穴以勉强止住血。
小郡主咬着牙渐渐平缓了呼吸,一侧首,忽然对上二公主楚端妤惊惶心虚的神情。
她眉尖一蹙,借着楚流光的遮挡细细观察,却顺着楚端妤的目光瞥见不知从何处匆匆赶来的驸马贺云存。
贺云存乃是当朝御史贺允的次子,只是生为庶出,上头又压着两个天资卓绝的嫡生子,因故并不受重视。
此刻他却从殿外行色匆匆地混进来,奢美的锦服下摆尚留着几分未拂净的灰尘。
十分古怪。
长阶之上,傅长凛正提剑直指金殿下如蝼蚁般匍匐的季月荷,浑身冷厉骇人的气魄快要凝出冰来。
他微微敛眸,淡漠而冷峻道:“供出同党,或可留你一条生路。”
季月荷颤抖着抬起头来,正立于她面前高阶之上的皇帝立时浑身一震,踉跄着后退两步,面色骇然。
她双目赤红,两行殷红的血泪自灰白的肌肤上淌落,犹如从阎罗地狱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宫中有御医颤巍巍凑上前去细细查探了番,忽然惊呼一声,避如洪水猛兽般屁滚尿流地远离了她。
“剧毒!此乃剧毒啊陛下!”
此话一出,殿中围观的忠臣纷纷退开百尺,连阶前护驾的羽林军都不由暗自退了半步。
傅长凛岿然不动,只晦暗不明地摸索着右手那枚麟纹暗琢的玉质扳指:“可有暂缓之法?”
老御医摇了摇头,叹道:“此乃销骨化尸的剧毒,毒发时灼毁五内,如万蚁噬心,不出三刻,便要化作一摊血水,神仙难救啊。”
众人唏嘘间,陆十忽然自殿外提剑而来,跪道:“主,殿外十方刺客俱已拿下。季原……逃了。”
意料之中,楚流萤想。
傅长凛权势滔天深不可测,与他正面对上决计没有胜算。
今日行刺虽也算得上是部署周密,却决然逃不过傅长凛的法眼。
季原此举,为的非是谋朝弑君,而是趁冬至宴上京中权贵尽皆汇聚皇宫,便于逃跑罢了。
他留下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女儿在殿上与傅长凛周旋,为自己争取时间。
只是却又唯恐季月荷这样的软骨头供出甚么更深的秘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逼她吞了剧毒。
这毒早已腐蚀透了季月荷的喉管,教她不能吐出一个字来。
三刻之后毒性一发,人便化作一滩血水,无从逼供。
待傅长凛发觉中计追至宫外时,季原怕早已在谋划好的落脚点里烤着初冬的新炭了。
虎毒尚不食子。
小郡主拢紧了柔软的披风,侧眸叹道:“这毒残忍如斯,不若便给她一个痛快罢。”
陆十闻声抬首,在傅长凛默许的目光里闪过一抹冰冷的剑光。
众人还未见着剑影,季月荷已应声彻底软瘫了下去,那双赤红的血目里满是惊恐和不甘,直直地望向某个特定的方向。
顺着她最后的视线,楚流萤看到了楚端妤身旁目光躲闪的驸马爷,贺云存。
这场闹剧终于在群臣各异的神色中收场。
皇帝震怒,下旨抄了季府满门,重金通缉所有在逃者。
楚流光仍需在宫中当职,小郡主只好独身一人在翠袖的搀扶下慢吞吞出了金殿。
身后纯粹而熟悉的气息无声贴上来。
傅长凛替她理了理斗篷松软的领口,在小郡主静谧柔软的目光里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临王府的车驾里仍续着炭炉,掀起车幔,融融的热意如云一样拥覆上来。
傅长凛揽着她矮身进了车内,翠袖殷勤地跟在身后将车幔放好,又阖上车门,不教一丝寒气透进来。
入夜已深,天际高悬的月正笼在迷蒙厚重的云雾里,光色昏沉,照不清前路。
车夫打着灯笼缓慢驶出了千秋门,辘辘的行车声回响在深宫悠长的窄道里。
小郡主的及笄礼便在明日了。
她出生在江南那场千年难得一见的暴雪之下,本该在立冬当日就降生于世。
只是白竹娴难产,苦熬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历经千难万险生下了这个全家人翘首以盼的女儿。
按照当年的约定,傅长凛该在小郡主及笄当日往临王府下聘。
楚流萤借着微朦的月色肆意打量着他模糊却冷隽的侧颜。
十二年的光阴与愿景啊,如梦一般,近在眼前了。
傅长凛忽然眉睫一动,带着深沉冷冽的气息凑到她肩窝,沉声问道:“受伤了?”
大约是嗅到了她身上腥甜的血气。
那股冷冽而极具侵略意味的男性气息无限靠近过来,小郡主浑身一僵,耳朵立时烫得要烧起来。
照往常,她大约早扑进傅长凛怀中闷声闷气地喊疼,还要将或大或小的伤口高高举起来凑到他眼前,软糯可怜地要哄。
但不知从何时起,小郡主忽然有些抗拒在他面前展露伤痕了。
无尽深沉的夜幕掩盖了她因失血而惨白羸弱的容色,她借着黑暗的遮掩强作自然地解释道:“没有受伤,大约是在殿中沾染了血气罢。”
回答她的却是傅长凛长久的沉默,气氛静默到让楚流萤恍然以为男人识破了她拙劣的谎言。
傅长凛忽然一语不发地贴过来,在小郡主紧张又别扭的心绪中将她揽入怀中。
他仍旧小心地避开了她左肩的伤口。
男人沉而冷峻的音色在她耳蜗里掀起一片酥麻的痒意:“糯糯。”
小郡主爱极了他这样深沉澈净的嗓音,只是傅长凛极少用这样诚挚而柔和的语气唤她的乳名。
他从前多是一本正经地称她的封号,似乎唯有哄她听话乖顺时,才居高临下般唤她一声糯糯。
而今这样温情而暧昧的低语,柔软如梦一样。
小郡主乖软稚气地靠在胸膛,眼含笑意仰头去瞧他冷冽而清隽的眉目。
守得云开见月明,大抵如是罢。
傅长凛点了点她秀气翘挺的琼鼻,如约誓般道:“明日,乖乖在府中等我。”
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待他往临王府下了聘礼,接着便是定下婚期,迎这千娇百宠的小郡主入府了。
楚流萤抬眸盈盈凝视着他。
昏沉的月色为男人冷峻而深邃的五官蒙上了一层轻纱,似乎连带着那股沉寂肃杀的锐利都柔和下来。
小郡主浑身皆包裹在蓬松而绵软的狐绒之中,明丽清艳的容色中仍带着尚未褪去的青稚与无邪。
她歪了歪云鬓微散的脑袋,口音依然温软而绵糯:“你可要早点来,也好赶得上我的及笄礼。”
小郡主实在生得过分漂亮,那双盈盈流转的水眸像是藏着天上无际无垠的银河一般。
傅长凛神使鬼差地低下头去,在她莹润的唇角烙下极为克制的一吻。
他哑声应承道:“好。”
天上无边的浓云白雾将月色收敛得一干二净,夜幕昏沉,难见月明。
天和城今年新冬的初雪已迟了太久,或许明日便有风雪将至罢。
第17章 毁约 从拂晓盼至深夜,未见君来……
小郡主今日起得极早。
冬晨的风冷冽刺骨,她生来畏寒,屋里彻夜燃着炭火,床榻上细致地铺了华美的狐绒。
少女乌压压的墨发散乱地披着,肤色似玉璧极白,黛眉清瞳,明艳惊人。
翠袖细致地替她描了如远山含黛一般幽雅清艳的眉。
皇室的及笄之礼一向繁复琐碎,小郡主尚睡意昏沉间,便被一干侍女从衾被间挖出来推到梳妆台前。
及笄当日该由宗室中德才最高的长辈为她挽起发髻,着皇室礼服,再簪上繁琐奢华的冠钗。【注①】
小郡主生就极美,此刻墨发披落不着寸钗,一袭素色衣裙非但压不住她无边的丽色,反而平添了几分出水芙蓉般浑然天成的幽雅与灵动。
她肤色极白,鸦羽般微敛的眼睫轻轻一颤,更将一张明艳而矜贵的脸勾描出几分娉娉袅袅的芳华。
楚流萤眉眼静默,细细摩挲着那枚曾被摔得裂痕遍布的云河飞仙玉佩。
天和城中能工巧匠多如繁星,小郡主颇费了一番苦功,才终于请一位早已闭门谢客的老匠人出山,拿纤细如发的金丝将这枚碎痕斑驳的玉佩修复完好。
若隐若现的金丝恍如万丈愁雾里乍破的天光,自滚滚云河间丝丝缕缕地穿透而来。
巧夺天工。
楚流萤生来孱弱,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全凭秋图一剂药方子吊着条性命。
江南有民间传言道,云顶灵溪寺有佛光庇佑,最是灵验。
只要心诚,便可求得佛光显灵,以圆平生所愿。
彼时临王妃白竹娴诞下这么位体弱多病的小郡主已是几经生死。
她尚没坐满月子,便拖着病体,一步一跪从山脚下直叩到云顶寺门,才得了这枚灵质非凡的玉。
仆从僧人皆劝不动她,只好在前头一阶一阶扫着冰雪。
江南接连半月的暴雪,也竟在那日为她留了片刻的晴霁。
所有医师皆摇头叹说这小郡主孱弱将死,恐怕已是回天乏术。
这被下了必死断言的娇弱女婴,却紧攥着玉,捱过了江南那一场千古未有的暴雪。
然这么个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实在命途多舛。
一岁失足跌落寒潭,两岁时突发高热接连几夜不退,三岁回京又在围猎场中孤身撞入了狼群之间。
她佩着那枚质地莹润的玉,尽皆扛了过来。
回云顶灵溪寺还愿时,老方丈终于告诉她,这玉是他游离偶得,本非凡品,又在庙中受了四十年的香火供奉。
楚流萤跪谢了恩德,想要物归原主,却被老方丈淡笑着回绝了。
“这灵物乃令慈诚心为小施主求来的,便留着罢。”
老方丈拨着手中念珠,慈眉含笑道。
“待小施主成婚之际,便可转赠良人,庇佑他平安顺遂。”
彼时豆蔻之年的小郡主满心念着她的长凛哥哥,要他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这飞仙佩曾受土蒙尘,却也终于同她十二年漫漫无终的倾慕一样,守得云开见月明。
小郡主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入锦盒,放入了王府备下的用以回礼的箱笼中。
照天和城的传统,纳征之日女方当以手绣的衣帽鞋袜为回礼赠予男方,是为完聘。【注②】
那枚承载着非凡意义的云河飞仙佩便静静躺在小郡主亲手绣制的衣物间,像是泊于静河的一叶孤舟。
侍女引她一路行至正殿内堂,临王夫妇早已端坐在席,正陪同主座上的皇后品着茶。
当朝皇后白静娴与临王妃白竹娴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姊妹,同出于白国公府嫡室。
白静娴膝下三子,却无一个女儿,从来都将这乖软聪明的小郡主捧在手心里。
见她来了,忙搁下手中的茶盏招呼道:“糯糯,来。”
楚流萤小跑着迎上去,窝在她怀里柔声唤了句小姨。
堂中早已周全地备下了礼乐,傅长凛却仍不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