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凛冬日里极少用炭,老夫人念佛多年忌讳奢华,因而全囤在库房里。
今年冬日总算派得上用处了。
这炭烟灰极少,燃时并不觉气闷,反倒升着些微竹木的清香,果然是极品。
老医师昨夜开得方子是专门愈伤止血的,有些助眠的成分在,故而小郡主这一觉睡得极沉。
眼见这小祖宗终于要醒了,侍者忙照老医师的吩咐将熬得软烂的当归补血粥煨在炭炉上备下。
傅长凛仍倾身无声凝视着她,小郡主长而卷翘的睫毛像是料峭春寒里孤绝的花枝一样楚楚可怜地轻颤着。
她这一觉睡得昏沉,却并不安稳,只是梦里时刻萦绕着的冷冽气息带来了无尽的熟悉与安全感。
她下意识地依赖着那干净好闻的味道,像是初生的幼兽一样,向他展露出最柔软的腹部。
傅长凛小心绕开她近乎贯穿的伤口,音色暗哑地唤她:“糯糯。”
小郡主似有所感地哼唧一声,毛绒绒的脑袋抵着柔软的冬枕蹭了蹭,恍如仍是当年那个乖软娇气的小哭包。
傅长凛难以自抑地轻笑一声,微凉的指腹轻点了点她莹润温软的唇珠。
他鲜少认真思索过这皇室里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甚么。
原先只当她是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后来因着皇帝的一纸诏书,成了他的小未婚妻。
她于他而言,是责任,亦是盟友。
但又似乎并不全是。
小郡主温热的呼吸撒在他指尖,带着点酥酥麻麻的奇妙意味。
傅长凛克制着收回那只点着人家唇心的手,默然思索着。
他从不希望这个娇软稚气的小盟友,被卷入朝堂中无休止的勾心斗角里去。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守护感驱使着他一次又一次将人从权势斗争的泥潭中推出去。
傅长凛说不出缘由,只是固执地认为,这样一个温软娇弱却光风霁月的矜贵小郡主,不该被皇城中肮脏下作的阴谋沾染分毫。
像是天上月一样,合该高悬天上。
只是这小小一弯月亮被娇纵坏了,偏要孤身与他共赴泥潭。
傅长凛曾无数次严词厉色地推拒她斥责她。
直到昨晚亲睹那柄破风而去的匕首狠狠捅进她单薄的肩胛。
小郡主倒下时像是一片秋日里无声残落的枯叶,灰败寂静。
傅长凛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跟着死去了。
老医师匆匆号了脉,安抚他说只是失血略多,并不危及性命。
傅长凛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条这样的生命以如此突兀的方式与世长辞。
挺过了这一晚,才能真的性命无虞。
傅长凛如石像般在小郡主榻前守了整夜,亦思索了一整晚。
他终于意识到,这位皇室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于他而言,已是心上炽火,是天上朗月。
只是分明自己可以成为她永不溃倒的坚实壁垒与高墙。
小郡主可以一生躲他为她筑起的恢宏金殿里。
如明珠不该染尘一样,高坐荣光之上,将朝堂里十万流血权争踩在脚底。
就如天上月。
可她总是不乖。
常想忤逆他的意志探究她不该知道的事,常因无关紧要的人同自己闹脾气。
傅长凛揉了揉她凌乱的脑袋,像是仍旧在无声说着那句:你乖一些。
小郡主被这讨厌的小动作扰了清梦,秀气地皱着鼻子嘟囔两句,软软糯糯地控诉着他的恶行。
只是她手臂一动,钻心蚀骨的撕裂感霍然自肩胛处传遍全身。
小郡主在剧痛的牵扯下猛然张开眼睛,浑身立时发了一层冷汗。
她挣扎着便要坐起来,被傅长凛眼疾手快地按住,哑声安抚道:“糯糯乖,先别乱动。”
身后服侍的丫鬟鱼贯而入。
傅长凛如履薄冰一样扶她缓缓做起身,小心避开伤口替她披上轻如飞絮的狐裘。
小郡主一双温朦的含露目微微睁圆,带着些浑然天成的娇憨惊异地瞥过他一眼。
分明这人上次还冷厉薄情地笑说少来管他的事。
她实在生得好看,连病中憔悴的容色都天然浸着三分空明渺远的月色。
傅长凛略微施力按住她右肩,音色清冽道:“别动。”
小郡主立时僵住,任由他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替自己仔仔细细擦了双手,又换了条帕子要来糊她的脸。
傅大丞相伺候人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
楚流萤拿右手截住他直往自己面门招呼的动作,开口才讲了两个字,忽然被他强势地扣住药,浸透了热水的帕子微风一样拂上来。
倒并不难受。
傅长凛手法柔和地替她拭净了眼尾楚楚可怜的泪痕。
身后丫鬟婆娘一干人纷纷将脑袋垂得极低,不敢抬眼去偷瞧。
小郡主一口闷气憋在肚子里,不愿与他多做纠缠,索性闭上眼睛任他伺候。
这位政务极忙的傅大丞相今日没去上早朝已然十分邪性,小郡主决定静观其变。
傅长凛见她仍在同自己置气,并不气恼,只愈加细致地替这位娇贵的小祖宗擦好了脸。
身后婢子将正煨在炭炉上的当归补血粥盛来一碗,被傅长凛接了过去。
这味道着实算不上可口。
小郡主烟眉一蹙,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透露着抗拒。
傅长凛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无奈道:“糯糯,听话。”
小郡主心知今日左右是躲不过这一碗药膳了,只好努力向他展示自己尚还健全的右手:“傅相放着罢,我自己来。”
傅长凛呼吸一窒,却不像从前一样心尖都发寒。
皇帝赐婚的诏书还供在正殿书房里,小郡主是他钦定的夫人。
丞相正妻。
这四个字着实教他熨帖,仿佛小郡主带着冰刺的话语都成了甘饴的蜜糖。
来日方长。
傅长凛倾身凝望着她,微哑的音色中泄露出半分不容抵抗的坚定意味:“糯糯,好好用膳。”
小郡主最听不得他用这样带着点诱哄的柔和嗓音唤她糯糯,何况这人还在末尾悠然追加着筹码。
“天和城新来了个戏班子,唱得一出游园惊梦,满堂彩。”
小郡主生养于江南,爱极了行腔婉转的昆曲。
她盯着傅长凛那只持勺的修长右手蹙眉思索一瞬,乖巧张口吃下了这勺苦粥。
入口倒不似她想象中那样苦。
小郡主斯文秀气地品着粥,抬眸间霍然撞进傅长凛那双极沉的黑眸里。
少年傅长凛便已是芝兰玉树卓采之风。
他十二被选作太子近臣,入宫伴读,十五功成名就官拜臣首,在这京师中一力搅起风云。
小流萤初初见他,便一时惊为天人。
而此刻这位眉眼深邃的冷冽天人忽然一语不发地凑过来,敛眸沉沉望了眼她肩胛处被鲜血浸透的细纱,似轻叹般道:“抱歉。”
小郡主心头重重一揪,难以言喻的艰涩感漫上来。
她总是极易落泪的体质,那双纯澈如镜的眸子像是一汪波光涟涟的春水。
小郡主强忍着泪水别过头去,闷声道:“是我上赶着挨了这么一刀,傅相何须抱歉。”
两人早在十二年前便在金銮殿上立下了婚约,且不论市井间如何传论,丞相府与临王府总该是认的。
临王楚承一向将傅太尉傅鹤延视为挚友,在朝中多有帮衬。
这么一门姻亲,本就是结盟的证据。
然丞相府中除却一个贴身伺候的白鹰和暗卫之首陆十,再无旁人将这尊贵万千的小郡主视作傅家未来的当家主母。
否则,那夜玉香楼中,丞相府杀手哪里来的胆子当着小郡主的面暗刀杀人。
追根究底,不过是全仗着傅长凛待小郡主倦怠轻慢的态度罢了。
第14章 和解 以生死荣光起誓,守你安乐无忧……
小郡主一向是个软和好哄的脾气,连掉眼泪都常是怯糯无声的。
那双将泣未泣的水眸像是云缭雾绕的天山镜池,盛着着孤孑沉寂他的倒影。
傅长凛细致地喂她进完了这碗微苦的药膳,身后婢女双手将一早备好的蜜饯呈上来。
小郡主只尝了一枚,便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将人遣了下去。
身后一贯垂首待命的仆人皆退了出去,将房门严丝合缝地掩好。
冬季凛冽彻骨的寒气逸散而来,微微拂动了鸦青色的床幔。
傅长凛在少女微微瑟缩的动作中拢了拢她肩上轻软的狐裘。
他意味不明的目光从她透白如玉的耳垂流连至纤细修长的脖颈,最后定定落在受伤的左肩。
那道近乎贯穿肩胛的伤口如同悬在他心头的利刃,时刻提醒着他这么个软糯怕疼的小郡主究竟因他受了怎样的痛。
傅长凛敛下眼睫将眸中浓得化不开的墨意掩去,不敢碰她血迹斑驳的伤口:“疼吗?”
怎会不疼。
那碗药膳像是苦进她心里去了。
小郡主一腔赤诚地爱了他十二年,那层寒彻骨的坚冰化开,却露出了内里见血封喉的利刃。
她别过头去,楚楚可怜的侧颜犹如一尊名贵易碎的瓷器:“不疼。”
傅长凛单膝撑在榻边,干净纯粹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糯糯,抱歉。”
他将小郡主倾泻而下的墨发撩至耳后,揉了揉她发顶道:“那日,我不该那样恶劣地同糯糯置气。”
小郡主错愕地回眸,正撞进他倾身而下的冷冽气息里。
“糯糯聪明,很多事一眼便猜得透。我不准你查,是希望你安乐无忧。”
“安乐无忧?”
小郡主仰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那身勾魂夺魄的丽色直逼他心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这乱世里,哪个能安乐无忧。”
她眸色沉静,明澈的音色犹如渺远雾月般清透宁和。
傅长凛将她微凉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极尽温柔与虔诚:“我以生死荣光起誓,必守你安乐无忧。”
这个生杀予夺势倾朝野的男人如朝圣一般向她俯首,冬晨的暖晖被重重珠帘切割成无数细小纷然的光絮在他身后披落。
沉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衣料真真切切地传至她掌心。
像是一场心甘情愿的投诚。
少女温柔抚上他隽逸冷峻的侧颜,华丽的嗓音似月光温然寂寞:“绝不负我?”
男人在这风雪初霁的月光里甘愿俯首:“死生不负。”
楚流萤无声望向他。
眼前她付予全部赤诚爱意的心上人,是这个王朝里最权势滔天深不可测的弄权者。
她想在这乱世的滚滚洪流里与他比肩而立,共赴这深不见底的泥潭。
但傅长凛却视她为脆弱易碎的珍宝,一心希望将人奉上至高的权巅,一生受他庇佑。
生当同衾,死当同穴。
是比肩同袍也好,是掌中珍宝也罢,殊途同归罢了。
小郡主仰头轻吻他冷峻的额间,咬字软糯一如幼年:“我可以不查,但你要答应我。”
傅长凛垂眸细嗅着她身上温软幽微的暗香,音色暗哑地轻嗯一声。
“我不是你豢养的小宠,”少女微蹙着烟柳一样的黛眉,温软而郑重道,“我是与你一样,清醒自持的人。”
她将“人”字咬得很重,仿佛某种郑重其事的宣告。
“你需得尊重我,需得把我放在心上,而不是当作一个……”她歪了歪头,娇矜明艳,“一个无谓的宠物。”
傅长凛暗笑一声,这乖软而娇纵的小郡主总是有许多奇思妙想。
他揉了揉那颗墨发凌乱的脑袋,将少女藕白纤细的双手拢在掌心,神色郑重:“好。”
小郡主幼猫一样窝进绵软轻盈的衾被里,半眯着眸子摸了摸他下巴零星冒出来的胡茬。
这副略显狼狈的模样分明是在她榻畔守了一夜。
少女绵软的指腹挠得他微微发痒,傅长凛扣住那只作恶的右手,小心避开受伤的左肩塞回衾被里。
他侧首吩咐下人换了更高些的冬枕来,好教这位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闭目养神。
小郡主半张明艳惊人的脸皆陷在云一样的衾被间,只露出一双勾人的水眸直瞧着他。
傅长凛倾身而下,带着她所熟悉的干净气息低低道:“哪里不舒服?”
似乎自年幼时起,她全部的安全感便皆来自于这个裹挟着冷冽而纯粹气息的怀抱。
少年傅长凛总是冷厉而寡言,却从未将蜷在他怀中抽抽搭搭抹眼泪的小郡主推开过。
等人哭够了便安顿在自己府上好生哄睡。
临王楚承老来才得了这么个乖软可人的宝贝,一向稀罕得紧。
只是这宝贝疙瘩他还没捂两年,便被某个看似不吭不响的小辈骗了去。
这小辈一路平步青云官拜丞相,楚承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奈何不了他。
傅长凛总是最沉稳可靠的。
幼时捉弄她、笑话她口齿不清甚至藏她小点心的同窗皆被傅长凛一一教训过。
在年幼的小郡主心中,这个宛如天人的哥哥实在是无所不能。
她嗅着这样冷冽而干净的气息便可毫无顾忌地沉沉睡去,甚至不必留星点的烛火。
小郡主含着莹莹笑意侧了侧头,软糯的唤他:“长凛哥哥。”
倒真像是一弯映霜照水的月。
傅长凛随手取来摆在桌角的蜜枣一颗接一颗地投喂她。
小郡主正因缺血而头脑昏沉,两颗蜜枣下腹,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这蜜枣与天和城中寻常的做法不同。
将枣去核蒸软,又拿糯米团子裹着大颗的杏仁填回去核的蜜枣中。
过一遍油,之后便是炒糖勾芡,再添些洗净的桂花。
将蜜枣翻匀裹上糖浆,便可装盘。
分明是江南的做法。
再直白一点,这是如乔的手艺。
小郡主松鼠一样细嚼慢咽地吃完了两颗蜜枣,方才温软问道:“长凛哥哥,乔乔是不是来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