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被极强的后力带得一个趔趄。
刹那间她苍白如纸的面色与那双紧蹙的烟眉几乎生刻进他心尖。
傅长凛甚至穿过满堂嘈杂的惊呼听到了匕首破开皮肉斩筋削骨的声响。
他浑身一震,疯了一般冲上去将人抱在怀中,汩汩的鲜血接连不断地从伤口处淌出来。
像是世上最恶毒的梦魇一般,四下烛火通明皆难以照透这无边的阴霾。
傅长凛听着她错乱而断续的呼吸声,如是想道。
他抱着小郡主直奔丞相府,黑压压的杀手如鬼魅般隐入暗处,跟着陆十如风一样撤出了玉香楼。
沈敛摇着扇,愁眉不展地目满堂送宾客作鸟兽散,幽幽叹了口气。
一烛不解道:“今日若没有映霜郡主这么尊大神镇场,只怕今日难逃一死。您走了这么大的运,还叹甚么气呢?”
沈敛倏地阖上扇子对准他脑袋重重一敲:“夯货,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他无权无势,费心周全四方均衡,对外又宣称依附于丞相府,才勉强在这天和城中稳住脚跟。
今日这一闹,打破了他苦心孤诣经营多年的平衡不说,更是狠狠戳破了他依附于丞相府的谣言。
小郡主已公然宣称玉香楼如今归顺于临王府,沈敛若想自保,唯有向临王府投诚这一条路。
他今夜连失两张底牌,连与小郡主讨价还价的筹码都没有。
沈敛摇着扇,乜斜一眼仍在不争气地擦着琴的如乔,再度叹了口气。
——
相府的老医师替楚流萤拔了匕首,勉强止住血。
他捋着所剩无几的一撮胡子,发出了与沈敛一般无二的叹息:“伤得太深,失血又多,好生将养罢。”
白鹰将老头恭敬地送出去,房中只余下至今一语不发的傅相与沉沉睡着的小郡主。
傅长凛坐在榻边描摹过她仍旧微蹙的眉眼。
他恍然发觉,原来她今日穿得这样好看。
水雾桃花的细锦长衫衬得她肤若凝脂,是极尽流丽的美,清贵无双。
小郡主肩头的伤口实在可怖,贸然换上寝衣恐怕只会撕裂已然微微愈合的伤口。
所幸小郡主贴身穿着的细锦长衫足够柔软。
老医师拿剪刀剪去肩角的衣料,替她仔细包扎了伤口。
七日之后便是小郡主及笄之礼。
照陛下的圣旨,傅家会在当日到临王府下聘,择定婚期。
傅长凛定定凝视着小郡主那张并不安稳的睡颜,百感交集。
他难得竟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期待。
小郡主忽然低声抽泣两声,大约是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他极轻柔地凑过去抚平了少女紧蹙的眉心,隔着那层被鲜血浸透的纱衣为她温柔地吹了吹伤口。
这实在有些傻,却好似有奇效般安抚了受惊的小郡主。
她深埋在浓云般软而棉厚的被子里,嗅着傅长凛衣角冷冽的暗香沉沉睡去。
男人守在榻畔,半身浸没在空明的月光里,难得浅浅勾起了唇角。
第12章 临王 不愿拂开小郡主紧攥着他衣摆的手……
翠袖不敢欺瞒,将今夜小郡主遇险之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临王楚承。
皇城内早下了宵禁,楚流光尚在宫中当差,一时间脱身不得。
临王府的车驾气势汹汹杀进丞相府时,傅长凛的父亲傅鹤延已带着夫人在门内恭候多时。
这桩事实在是丞相府理亏。
傅长凛手下影卫几乎要在小郡主眼皮子底下整个儿围剿了玉香楼。
楚流萤搬出了临王府的名头,力保玉香楼。
相府非但寸步不让,竟还当面上了暗器意欲强攻。
傅长凛杀神一样抱着人赶回丞相府时,小郡主还正浑身是血地扎着那柄相府特制的锋利匕首。
傅鹤延早已放权多年,虽仍高居大司马之要职,却已鲜少过问朝中争权之事。
他与楚承共事多年,论起交情来称得上是管鲍之交。
临王浩荡的车马从丞相府直排到北街尽头,见昔日的好友已然很识时务地候在了门前,面色稍霁。
他对这位当朝大司马略施一礼,毫不客气道道:“傅兄不必拦着,本王接了糯糯便去,不多叨扰。”
傅鹤延亦是看着楚流萤长大的,心知这位乖软娇气的小郡主是临王夫妻怎样捧着含着的宝贝疙瘩。
他暗叹一声,为了替自己那不开窍的逆子保下这门婚事,拦道:“楚兄,入夜已深,糯糯已然睡下了,先进来喝杯茶罢。”
楚承忍了忍怒火,总算没当众拂了这位大司马的面子。
傅鹤延引着他先去瞧了眼正睡得昏沉的小郡主。
殿内没有半分烛光,唯有静默浩瀚的月光透过雕花的宣窗倾泻而下。
瘦削的人影如石像般孤绝冷冽地守在床头,一半浸在如霜似雪的皓明月辉里,另一半却隐在无尽昏沉的夜幕下。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似有所感地侧过头来,露出一双泛红的眼。
楚承扫了眼这位年轻冷峻的丞相这副不多见的狼狈模样,便将目光放在了榻上那面色惨白的小郡主身上。
傅长凛就着跪坐的姿势略行了礼,赔罪道:“晚辈不便起身,王爷见谅。”
楚承愣了一刹,细看之下才发觉自己那不争气的小闺女正紧紧攥着人家的衣摆。
……
他愈加看不惯这个冰块一样硬邦邦的姑爷。
临王妃白竹娴轻手轻脚地挪至榻侧,定定注视着楚流萤肩胛上被鲜血浸透的细纱。
她红着眼眶伸了伸手,轻抚着少女浓墨一样的长发。
睡相乖软的小郡主似乎嗅到了熟悉安心的味道,无意识地蹭了蹭母亲温热的手掌,委屈又可怜地嘤咛了两声。
她自幼体弱,在父母兄长的千娇万宠里长大,哪里吃过这样惨痛的苦头。
白竹娴掩面拭泪,却碍着傅长凛一人之下的滔天权势不能轻易发作。
她哑声道:“若傅相哪日厌弃了小女,只望您额外开恩,将她送回临王府罢。”
傅长凛心尖重重一颤,某种冰冷而危险的未知感簌簌爬遍他全身。
他握着小郡主软而莹润的手掌,立誓一般道:“我必不负她。”
众人尽皆退了出去。
天和城初冬的夜里已是深入骨髓的寒。
林晚涧引白竹娴去了偏殿烤火,吩咐下人将备好的热茶送去书房。
书房中屏退了一干下人,楚承重重叹了口气,无所顾忌道:“傅兄,当年陛下赐婚,你我约定先应承下来,日后若哪个孩子不情愿这门婚事,自可回禀陛下退了婚约,你可还记得?”
傅鹤延一时怔住,不知这位亲家公是何用意,只好谨慎道:“我自然记得,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话讲得圆滑,楚承却不吃这一套。
这些年糯糯待这位傅丞相掏心掏肺的好,京城哪个显贵不是看在眼里。
大约不缺爱的孩子永远是不吝于说爱的。
少年时的傅长凛像是一块淡漠冷硬的寒冰,人人避之不及,小郡主却怀着一腔赤诚莽撞地贴了上去。
为他寻医问药,为他洗手作羹汤。
可惜十二年的赤诚爱意不曾融化这块寒封三尺的冰,反倒将他打磨成了最锋利伤人的冰刃。
这些楚承尽皆看在眼里。
只是他的糯糯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脾气,傅家权势滔天,皇室亦未必足够抗衡。
楚承凝视着面前他多年的至交好友:“傅兄,我只这一个女儿,纵在旁人那里有百般不好,却是我心头一块肉啊。”
他在傅鹤延欲言又止的目光里将过往种种细细数来:“糯糯娇纵,但自问对得起傅相。倘若傅相无意,便请放过她罢。”
“以你我的情谊,纵没有联姻这一重,王府亦是站在傅家一边的。”
傅鹤延忙扶住他作揖的手,规劝道:“楚兄何必多虑。我那逆子这些年来虽不开窍,却是实打实将糯糯放在心上的。”
他给楚承递了盏温热的茶,再度道:“今夜之事,是长凛欠王府一个交代。楚兄不说,我亦是要家法伺候的。”
傅鹤延向楚承一拱手,诚恳道:“今夜既已长了教训,便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小郡主三岁回京,六岁被指婚给彼时方为丞相的少年傅长凛。
傅鹤延虽不喜皇帝以这等婚姻大事作制衡朝堂的筹码,却亦是亲眼看着小郡主长大成人的。
这位皇室的掌上明珠自幼便生得格外好看,性格乖软,又意外地聪慧知礼。
很有几分当年临王于夺嫡之乱中力挽狂澜的风骨。
只是这小宝贝疙瘩实在是个水做的疙瘩,娇软体弱,很吃不得苦。
傅鹤延常常见到小郡主埋在傅长凛怀中软糯可怜地掉眼泪,娇娇软软地要他哄。
彼时傅长凛还未拜相,在皇宫中为太子伴读,是当年皇帝为太子选定的近臣。
傅鹤延满心只有官场杀伐,膝下又无女,很见不得女儿家这样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他曾在夫人林晚涧面前嗤笑过这娇气的小哭包很是丢临王的脸面,被林晚涧揪着耳朵从房中赶了出去。
小郡主哭得最惨那次,约摸是七八年前,楚叙白平乱返京时折于幽诛关下。
那一方热血书就的绝笔轰动整个王朝。
楚叙白将连绵巍峨的雪山脉络,连同北狄各部的图腾与兵力,幽诛关外水脉栈道尽数呈于表上。
这一纸军报力保王朝此后多年间北狄莫敢再犯。
血书传回天和城当晚,皇宫破例解除宵禁,连夜征召精兵两千即刻启程支援。
临王随援军一起远赴北疆,临王妃白竹娴重病不起,只好将小流萤暂时托付给傅长凛。
小郡主攥着皇帝追封楚叙白的诏书,蜷在傅长凛怀里吞声呜咽几欲昏厥,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直发着颤。
林晚涧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不哭了不哭了,陛下已经遣了许多人去找了。待糯糯的大哥哥回来,再不许他去打仗了,好不好?”
傅鹤延在一旁暗笑,心道一个半大的孩子哪里懂甚么生死与家国。
小郡主却哑着嗓子拼命憋着哭腔道:“糯糯长大,必定斩尽北疆来犯者……”
泪眼汪汪的小团子说这话实在没甚么威慑力,但傅鹤延却在她水一样的黑眸里看到了皇室该有的风骨与魄力。
临王府果然将她教得很好。
小郡主在傅长凛昏天暗地地睡过去,一双细白的手仍紧攥着他的衣襟。
傅长凛干脆将这件被小郡主哭湿的外袍解下来任由她抱在怀里。
他吩咐下人好生照看,便换了劲装一匹快马直下幽诛关。
傅鹤延默然立在窗边,目送傅长凛策马扬鞭一路北下,恍如见证着这个王朝里又一代杰出的少年们渐渐崭露头角。
有人运筹帷幄逼退强敌千里,有人权倾朝野搅起浩荡风云,连皇室里最年幼的孩子,都渐懂了家国大义。
纵然皇帝庸懦,有这样的良将与后继,这个王朝必不会倒。
他终于打心底里认可了这个娇软爱哭的小郡主为傅家日后的主母。
傅鹤延送走了临王夫妇,隔着庭院远远瞥过一眼那扇始终不曾点起烛火的宣窗。
这孩子冷硬寡言,小郡主在他那里已然是吃尽了委屈。
他力尽于此,倘若这逆子仍不悔改,他也无颜面去恳求临王再给一次机会了。
傅鹤延叹了口气,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夫人时常恨铁不成钢地怒骂这逆子愚蠢。
果然是很蠢。
傅长凛在小郡主床头守了一整晚,天将擦亮时忽然收到了白鹰的通报,说是玉香楼如乔求见郡主。
如乔,正是昨晚小郡主舍命相护的那名风尘女子。
傅长凛眸色深寒,音色冷冽道:“不见。”
白鹰受了傅老夫人的嘱托,提点道:“相爷,兴许……小郡主想见呢?”
那道恍如带着锋利杀机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他时,白鹰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将会身首异处。
他俯首等待宣判,却在片刻之后听到傅丞相不悦道:“教她候着罢。”
白鹰奇迹般死里逃生,立时神清气爽地告退,替如乔暂且安顿好了去处。
小郡主仍旧苍白消瘦地睡着,傅长凛只好命人放下卷帘,略挡一挡窗外透照的晨曦。
他双腿早已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执拗地不愿拂开小郡主紧攥着他衣摆的手。
第13章 抱歉 是心上炽火,是天上朗月
昨夜陆十手下那名擅自动手的死士早被依堂中的规矩处决。
不服指挥擅自行动乃是军中大忌。
傅长凛十五拜相,在朝中是怎样权势滔天荣光无上的人物,却竟在自己一手栽培的死士中吃了暗亏。
倘若朝中有官员借题发挥,只凭小郡主左肩深可见骨的口子,便足以在皇帝面前参他一本。
凭傅长凛手中权柄,随便松一松手指,便足够朝野内外为之震颤。
傅家势力实在根深蒂固,皇帝纵然有心,却也无力撼动。
傅长凛全然不在乎这些,他还正魔障一样守着榻上那位至今未醒的小郡主。
他一夜未眠,下巴上乌青的胡茬纷纷冒了出来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
白鹰站在他身侧欲言又止,明白凭自己大约是劝不动这位爷的。
出神间的功夫,床上那位多少人牵肠挂肚的小祖宗忽然蹙了蹙眉,带着稚气的鼻音软哼道:“冷……”
白鹰尚未来得及反应,老僧入定般在榻边守了整晚的傅大丞相骤然回神。
他小心地将双手拢在一起呵一口热气,这才如临大敌般替小郡主压实了衾被,侧首吩咐道:“炉中的炭火尽了,再添一些来。”
揭开那盏鎏金蚀刻的炭炉,果然瞧见里头已然熄灭的黑炭。
白鹰不敢迟疑,忙换了新的炭火进去,又将老医师留的安神香续上。
这炭是南蛮部族进献的贡品,因为炼炭所用的木材极难存活,每年才得三秤,尽皆被拿来孝敬了傅大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