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疏离而寡言地走在最前面,层层叠落的华美裙摆如静夜幽莲一般绽开,随着少女轻巧而飞快的步伐微微拂动。
翠袖碎步着跟在她身后,手中那盏错彩镂金的孤灯迎着夜风明明灭灭。
傅长凛却是瞧不出她浑身的抗拒似的,不紧不慢地与人比肩同行。
他在小郡主将要一脚踩上残雪时牵住她手腕,无奈劝道:“慢一些。”
小郡主一把甩开那只灼热到有些烫人的手掌。
傅长凛却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仿佛方才被小郡主这样下面子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俯下身去诚恳而温柔道:“臣只是忧心郡主的安危……”
“我说过了,您不必再对毁约之事心怀歉疚,”楚流萤不耐地打断他,“你我之间,只当两清了。”
冬日里夜色来得早,西面群山之间淹没了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天际高悬的月便已渐显出冷色来。
少女仿佛眼角眉梢皆噙着淋淋的碎冰,比这孤洁的月色还要寒上三分。
傅长凛眼睫低垂,涩然道:“不止歉疚,糯糯。”
当日废墟中小郡主浑身是伤,实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彼时只说了一句,便再没有解释甚么。
只是临王府防他防得紧,此后便更没有机会再与小郡主说上半个字。
傅长凛俯下身来定定凝望着她明媚如故的眼睛,音色暗哑道:“糯糯,我自知从前种种皆因我卑劣自负而起。”
“我顽固,傲慢,自以为是,曾几次三番那样轻贱于你。你怨我恨我都好,我如今所为,是希望弥补从前犯下的过错。”
他嗓音极低,眸中尽皆是如光似火的赤诚与真挚,恍然竟和曾经的小郡主有了一瞬的重合。
“彼时生死荣光之誓,绝非戏言。”
翠袖在一旁提着灯,直听得头皮发麻,暗自忧心这位傅大丞相剖白完后,会不会当即便要杀她这个外人灭口。
小郡主嗤笑一声,借着明朗的月色轻淡而疏离地后退一步:“碎玉难全,您一句弥补便想要从头来过,不觉得可笑么?”
头顶有通透清明的月色披落下来,如有实质般教人遍体生寒。
傅长凛呼吸一窒,又听得她音色明丽地续道:“今日您既摊了牌,我便同您打开天窗说亮话。”
“从前我年岁小不懂人心凉薄,以为世上哪有捂不化的冰。却原来,人还有铁石心肠。”
皇室多年的教养从来容不得她歇斯底里,连这番字字诛心的话,都教她说得风轻云淡。
只是铁石心肠四字被小郡主咬得略重一分,带着点意味不明的轻蔑与叹息。
她接着道:“十二年,你可曾待我有半分的敬重与真心?”
傅长凛在这样锋芒毕露的眼神中节节败退,只干涩地挤出一句抱歉。
小郡主拢了拢披风,犹如一个闲淡的旁观者般陈述道:“在你眼中,我不过是手掌心里的金丝雀罢了,纵使偶尔惹急了眼,亦只需三言两语便可轻巧带过。”
“婚约已废,我本不愿再与你有一分一毫的瓜葛。你薄情,虚伪,卑劣至极,教我觉得恶心。”
傅长凛仍固执地立在原地,神色皆隐在晦暗不明的夜幕间,树底斑驳的月影映亮了他清隽的侧颜。
他音色沙哑道:“糯糯要杀要剐,我都认。”
小郡主红着眼眶侧过身去,漠然道:“你是生是死都碍不着我。”
翠袖在一旁缩着脖子听了许久,见这小祖宗将傅丞相一通臭骂,终于舍得转身往行宫里去,忙不迭地举着灯跟上去。
小郡主才踏出两步,忽然被傅长凛轻轻攥住了衣袖。
男人双目泛红,带着点极为少见的落魄道:“季原仍未归案,只怕此番冬猎不会太平,你……万事小心。”
小郡主神色莫辨,却忽然仰头温柔而通透地冲他一笑。
傅长凛一时晃神,却忽见月辉之下有冷白的刀光一闪而过。
那抹被他攥在手中的衣袖,便已成了一块被无情削下的废料。
傅长凛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生平头一遭,如此真真切切地尝到了自云端一瞬跌入地狱的滋味。
小郡主学着他薄情又残酷地笑:“带着你可笑的忏悔,滚。再近一寸,这匕首削的便不止是衣袖了。”
第32章 雪兔 傅长凛不知想到甚么,默然垂了垂……
行宫闲置了足足一季, 却并不似设想中的那样阴寒。
房中一早便断续烧着炭炉,略驱散了几分空荒的寒意。
小郡主围坐于炭炉旁,自绒暖的斗篷间探出一双手来细细烤着火。
翠袖便殷勤地铺平了床榻, 又取出自王府带来的厚重棉褥铺放在其上。
她纳罕道:“今年内务府用的褥子似乎格外厚些,不知比去年强上多少。”
行宫中已有内官事先备好了可供起居的一切, 只是女眷多不耐寒, 因故常会自行备下棉褥与衾被。
往年小郡主参见冬狩便皆是崔翠袖伺候。
她将绒毯支在炭炉旁烤了片刻, 便细细铺在了那层云软厚实的棉褥上,又拿汤婆子先行暖着衾被。
炉中炭火烧得足。
小郡主捧了热茶小口抿着,歪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翠袖殷勤地忙碌。
冬猎人数众多, 行宫虽广却也未必全然容纳得下,因故一人只得一室。
夜里更深露重,哪里能睡得住地铺,室中还有一美人榻,索性便吩咐翠袖睡在不远处的榻上。
小郡主嗅了嗅炉中所焚的香,随口问道:“翠袖,这香……是一道从府中带来的?”
翠袖正灌着汤婆子,随口回道:“奴婢并未带过香料啊。”
她将两个汤婆子放进小郡主的床铺中拿衾被盖好,含笑走来:“何况这居室乃是校阅礼毕后宫中内官引我们来的, 哪有时间焚香。”
今晨驾车来时,便有内官忙不迭地迎上来, 自车马中接了各家的行礼,直送到安置的居室中。
校阅礼乃是冬狩头等大事, 照例出席者无论贵贱皆不得缺席。
待观完了礼, 皇帝宣罢了赏赐,才随着内官回了这行宫中。
翠袖瞧她已渐渐回暖,便上前为这小祖宗解开了厚重的斗篷, 平整地挂在木施之上。
楚流萤仔细嗅了嗅炉中焚香,淡淡道:“内务府哪里舍得用这样上等的安神香。”
翠袖手上动作一顿,努力吸了吸鼻子,却仍旧没能分辨出这香有何不同。
她没收了小郡主的茶,免得这位小祖宗饮多了夜里睡不着:“许是内务府巴结您呢。”
小郡主被夺了茶盏,微抿了抿唇瓣,一双含露目在晦明不定的烛光中宛如蒙上了曾温朦的雾气。
三清茶,连同不远处几案上竟似乎仍旧泛着点微末余温的糕点。
一早便断续烘着居室的炭火,和那床格外绵软厚实的被褥。
无一处不合她的心意。
朝中这样熟悉她的喜好,且有如此本事干涉内务府办差的,大约只有他傅大丞相一人罢。
小郡主默了默,不愿再深思些甚么。
翠袖瞧她忽然敛下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睛,一时间不知这小祖宗又在琢磨些甚么。
她替人取了金钗,那头乌压压的云鬓如瀑一般倾泻而下。
夜幕沉沉地笼罩下来,房中四下皆拢紧了窗帷,不见半分清冽如水的月色。
山林中多有野兽出没,厚重的帷幕遮掩了房中辉明的烛火,倒也算是种保护。
小郡主终于脱开了那身繁琐迤逦的宫装,一身绵软的寝衣蜷缩进温热厚实的衾被间。
翠袖替她掖了掖被角,正欲起身去洗了那盏摇曳不定的红烛,却忽然被小郡主喊住。
她矮身蹲在小郡主榻畔,正对上一双清澈却暗含愁绪的黑眸。
小郡主整个人埋进云软的冬枕与蓬松温热的衾被间,只露出一双明媚好看的眉眼,带着点楚楚可怜的稚气。
她音色迷蒙恍若如来自渺远云间:“翠袖,自今早出发时,我便总隐隐觉得不安。”
小郡主幼时便曾在这片围猎场中撞入了狼群。
翠袖对此事早有耳闻,此刻只当她是幼时受惊太深,便宽慰道:“郡主且宽心,房门早已拴好,这四下轩窗尽皆从里头锁得牢固,何况门外还有禁军巡卫,出不了乱子的。”
小郡主阖上眼眸淡淡摇了摇头:“并非为此,而是……”
她语气滞塞,良久才续道:“而是犹如七年前,幽诛关暴雪前夜那样。”
翠袖霎时心惊。
幽诛关三字于临王府而言实在是沉痛至极的字眼。
她轻叹一声眉眼坚定道:“郡主只是近几日遇险,忧思太重了。明日围猎,到外场透一透气兴许就好了。”
“入夜已深,郡主早些睡下罢。”
小郡主睡时一贯不喜有烛光,翠袖照旧熄灭了灯火,轻手轻脚地回到不远处的美人榻上,一样睡下了。
傅长凛便无声立在窗口,抬起一点眼睫定定凝视着对岸。
轩窗一角泄露出的星点灯火倏然暗落。
大约是小郡主歇下了。
他在窗口吹了良久的夜风,终于抬手“咔哒”一声轻然阖上了窗棂。
今年冬猎实在盛况空前。
皇帝一身戎装挽弓射下今日第一头猎物,便一扬手宣了冬猎开场。
今年的世家子弟似乎格外踊跃,猎场一开便已纷纷扬鞭策马直奔深林而去。
山中仍覆着未化完的皑皑白雪,林间绿松遍布,间或夹杂着几类说不上名字的高大乔木,在冰雪倾覆之下仍旧繁茂地舒展着枝叶。
葱葱郁郁,险象环生。
冬日里林中多有野兽外出觅食,更有种类繁多的雪兔与林鹿。
朝廷定下的记分规则将战利品分作三等。
第一等自然是虎狼一类的猛兽与鹰鹫这样的猛禽,一头可记十分。
第二等是诸如林鹿狐狸或天鹅这样虽弱小却极为敏锐的类别,一只记为五分。
第三类便是鼠兔一类的小家伙,只记两分。
冬猎结束之时所积分数最高者夺魁。
小郡主今日换了身袖口紧收的劲装,泼墨一样的云云长发被高高束起,如男儿一般只挽一枚质地温润的玉冠。
她生就一副美人骨,高束的云鬓只更衬得她明艳卓绝。
皇帝高坐主位烤着篝火,瞥过一眼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娇气小郡主,一时间竟凭空生出许多感慨。
他招一招手,温和道:“孩子,来。”
楚流萤眼波一顿,恭敬从容地上前几步,跪伏于阶下道:“陛下。”
这一声陛下恭敬到有几分疏离。
彼时小郡主跪在鸿台殿前深至膝骨的雪中求了那么久,一向待她宠爱有加的陛下伯伯却不曾有过分毫动摇。
帝王无心罢了。
皇帝扫过一眼她面色淡漠神采,心底叹息。
他仍旧温和道:“不必跪着了,快些起来罢。”
小郡主叩首谢了恩,依言站起身。
皇帝略一招手,一旁恭候的元德便匆忙将备下许久的紫檀木弓,连带还有寒光乍放的玄铁箭矢。
这弓极为轻便,却以河鱼之胶作弦,精度极高。
可惜她臂力全然不够,纵然受了这礼,亦只是暴殄天物罢了。
小郡主略一拱手正要回绝,却听得皇帝道:“此乃朕吩咐卫尉寺特制,今日冬猎入场,你为朕猎一头仙鹿回来。”
这是逼她收下的意思。
小郡主只得双手接了恩典,翻身灵活地跃上马背。
才摸上缰绳,身后忽然有一道干净清冽的声音道:“陛下,臣自请做为郡主副将,一道入场为陛下猎鹿。”
楚流萤愕然回眸正对上傅长凛温柔无声的仰望。
皇帝露出一瞬惊愕的神色,随即便收敛了心绪道:“丞相今日怎有如此雅兴?”
傅长凛此人一贯孤孑淡漠傲慢至极,哪里有肯向旁人俯首称臣的时候,何况对象竟是他曾经全然不屑一顾的小郡主。
副将,跟在小郡主身后背箭筒捡猎物么?
皇帝一瞬间冒出的第一个猜测便是今日又有甚么阴谋诡计。
傅长凛为相九年,先斩后奏之事常有。
只是这位一贯桀骜的傅大丞相却恭恭敬敬地俯首道:“臣愿为猎鹿一役尽绵薄之力。”
皇帝心下飞快复盘了三遍,确定他颁下的旨意是猎鹿而非猎狼猎虎。
傅长凛坦荡地重复道:“望陛下成全。”
仿佛这是一件极为艰难而满是荣光的差事。
小郡主额角一跳。
皇帝一时间恍惚道:“朕……准了?”
傅长凛飞快谢了恩,背起那筒颇有些分量的箭矢,飞身上马一气呵成。
他暗含警告地扫过四下窃窃私语,猎场内外霍然噤声
傅长凛含笑扫过一眼小郡主满含嗔怒的水眸,姿态恭谦恍若是个实实在在的副将一般,开口请示道:“郡主,我们几时出发?”
原定作为副将的楚锡已无声隐回了暗处。
皇帝金口御赐,她纵有通天的权术亦不能拂了皇帝的脸面。
小郡主烟眉颦蹙,娇纵且矜贵道:“本郡主喜静,你跟在十步之外,不许靠近。”
她天生是温软娇矜的脾气,纵然刻意做足了倨傲刻薄的姿态,落在傅长凛眼中却只剩十成十的可爱。
男人丝毫不觉得可耻,反倒依着朝中规矩向小郡主俯首道:“是,臣明白了。”
小郡主淡漠收回了目光,忽然收紧缰绳,纵马直往围猎场而去。
她的射术与骑术尽皆是傅长凛所教,全然没有希望能甩开这没皮没脸的傅大丞相。
楚流萤御马走在前面,傅长凛便精准地掐算着距离,不远不近正跟在十步之外,眉眼温和地陪着她。
山林深处遍地是未融的冰雪,遮天蔽日的乔木四季常绿,大笔点染着这片幽深错落的林海。
小郡主松了松缰绳,不紧不慢地在林中散马,那双清透明丽的黑眸流转过一圈,霍然在深雪中发觉了一只浑身纯白的雪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