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楚流光未曾入场,便是因着守在场外统御八千禁军,专司救援。
楚流萤自然晓得这一点。
她捧着那碗清澈滚烫的水,垂眸轻轻吹了吹碗口蒸腾的热气。
三人静默许久,却没有等到远山外求救的信号。
这焰火做了顶好的防水防潮,且每人手中至少有三支,应当没有哑火的情形。
如此看来,远山外那群狼所围捕的大约只是鹿群抑或猛兽一类。
楚流萤今日总也心神不宁,经了这一遭反倒略微放下心来。
总归围猎场中没有伤员便是最好,倘若身上的口子泛出血腥味来,只怕不知会招致怎样的猛禽恶兽。
小郡主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放下一些,才终于咂摸出一点饿意。
白偏墨将手中烤得酥脆的千层油油旋烙饼递到她手中。
天和城中面食鼎盛,与江南鱼米相差迥然,却意外很得小郡主欢心。
三人气氛古怪地潦草用过了午膳,又将煮开的山泉水灌满水囊。
那雪兔被随手搁置在篝火旁,却竟老实得像只家兔一般,温驯乖怂地烤着火。
小郡主已将这雪白的软团子摸索得一清二楚。
她虽喜爱,却架不住前路艰险,不便再带着这么个胆小易惊的小家伙。
楚流萤将它放在丛林边缘,只见它鬼鬼祟祟地探了探头,便转身钻进雪丛深处去了。
皇帝随口指的仙鹿虽不算少见,却远非轻易能够猎得。
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已算得上深入,再往里走,未必再能遇上这样平坦遮风的好地界。
小郡主起身取了弓来,侧首时高束的墨发被山风微微扬起:“接着走罢。”
傅长凛为相多年,早不是当年那个一心夺魁锋芒毕露的少年人。
他顾及小郡主体质孱弱,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糯糯,再歇上一会罢,也好教这马缓上一缓。”
朝廷驯的军马一日可行近千里,今日雪路虽艰险,却远不到伤及马匹的程度。
白偏墨正欲开口,立时便收到傅丞相暗含警告的目光。
他扯谎的模样实在太过镇定坦荡,小郡主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真假,却不乐意再与他待在一处。
她肩上仍背着弓箭,向白偏墨遥遥招手道:“偏墨哥哥,我们往四周走一走罢,找找哪里有鹿的踪迹。”
因着是临王晚来得女,楚流萤在同辈人中总是年岁最小的一个。
除却宫里那位小皇子楚端懿需得唤她一句姐姐,旁的男男女女都要较她年长许多。
幼时这位小祖宗一向只认自家的大哥哥与二哥哥,顶多再凑上一位极合她眼缘的长凛哥哥。
而今倒随着年岁渐长懂事了许多。
倘若那位傅相好友、玩世不恭的封子真此刻在场,约摸会含笑调侃她“到底有几个好哥哥”。
白偏墨全然无法推拒这样清澈明朗的眼神。
他入这围猎场本是为夺魁而来,而今却发觉似乎竟也没有那样热切。
白偏墨回身取了弓箭,在小郡主清明的目光里走进她身边,含着极轻淡的笑意应道:“好。”
他略侧了侧身,极谦谨地向傅长凛作揖道:“还劳傅相守好营地,多看护着些篝火。”
小郡主懒洋洋地抻了抻腰腿,阖眸深吸一口林间清冽爽朗的风,脚步轻快地往深林间走去。
白偏墨近乎较她高出一个头来,以极为温和强大的姿态守在她身侧,偶尔在人一脚踩滑时扶上一扶。
傅长凛轻叹了口气,在不为人知的角度中疲倦到近乎脆弱地合了合眼。
他揉了揉眉心,一双浓云密布的黑眸定定目送着小郡主亭亭的背影隐没在参差错略的雪林间。
傅长凛勉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强逼着自己定了定心神。
在国公府西殿那场爆炸中,他在最后一瞬冲上去替娇贵脆弱的小郡主挡下了多数威力强劲的冲击。
伤势波及五脏,又没有细养,竟磕磕绊绊地拖到了今天。
他强忍着不敢教人发觉,只是心绪波动太大便总有压制不住的时候。
何况小郡主今时今刻显然不乐意再瞧见他哪怕一眼。
既是他该还的债,再多退一步又何妨。
傅长凛抿了口温热的水,音色沉着与平日无异:“陆十,跟上去,守好她。”
朝廷为保每年围猎的战绩,常年封锁这片山林,但凡非冬猎其间,便不许任何人踏足半步。
围猎场中纵养飞禽猛兽不知凡几,一个高明的老猎户尚不敢说全身而退,何况是这么个体质孱弱的小祖宗。
林间隐约传来一声平静无波的“是”,便有簌簌的动静直追小郡主而去。
陆十已是天和城乃至整个王朝中不可多得的高手,有他守着,大抵是出不了大乱子的。
傅长凛微皱着眉头,勉强敛下心头钝痛,往快要燃尽的篝火中又添了些松柴。
小郡主循着雪上深深浅浅的脚印缓步往前走。
她这一身的围猎经验尽皆是跟着傅长凛学来的,譬如仙鹿的脚印便犹如两片分开的树叶。
白偏墨年纪尚轻,却意外地颇有几分敏锐。
他略微扬起下颌来极目远望,眼尖地发觉了远处那排脚印中已然混入了某种巨物的印记。
那排横空插入的脚印间距极远,显然是以极高的速度飞扑而来。
他牵住小郡主冰凉的手腕,忽然有些后悔如此莽撞便将这畏寒的小祖宗带了出来。
如今既然走了这一遭,便只有速战速决早些回营了。
白偏墨引着人靠近那排混乱模糊的脚印。
大约是那头猛兽发力太过,全然将松厚的白雪踩出了一排无法辨别形状的雪坑。
小郡主歪着头沉思一瞬,忽然意识到:“我府中有只奶猫,玩雪时便是这样的爪印。”
白偏墨被她逗得一乐,抬起眸子吓唬她道:“这爪子,可是猛虎才有的。”
他直起身子极为熟练地环顾了四周,颇有自知之明地下了论断:“这里丛木遮蔽,又有野兽出没,我们没有马,不能再往前了。”
第35章 双虎 往北赶,不可杀
冬日里白昼渐短, 白偏墨带着她自营地向北走出十多里,便再不敢往前。
那排伶仃的仙鹿蹄印中赫然混入的猛兽的爪印,明晃晃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单方面的捕杀。
再往前走出二三里, 兴许还能瞧见未干的血迹。
白偏墨不自觉地暗自舔了舔牙尖,心中燃起几分跃跃欲试的热意来。
猎虎近乎是冬猎场上所有少年人最终极的追求。
只是他并未骑马, 何况身边尚带着小郡主, 哪里能任她同自己一起冒这个险。
白偏墨细致地扶着人缓步走出荒野间广袤的深雪, 抬头瞧一眼垂垂将暮的天色。
楚流萤似有所觉地跟着他仰首,一时间竟没有料到不过才下了第一场雪的时节,入夜却已这样早。
林间这般冷冽的风是古旧江南所不常有的清明与利落。
他们在这无边林海中徒步走了许多里, 傅长凛竟意料之外地没有追上来。
小郡主自雪地中直起身来松了松筋骨,惬意道:“冬夜来得早,既然前头不能再近,便回去罢。”
她仰头悠然望一眼云海诡谲的天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许久没有这样闲淡地外出散心了。
今日吹了风,连日来忧思不断的心反倒终于沉静下来。
白偏墨面上风流潇洒刀枪不入,心底却是个极为通透且温柔的少年。
他不过比小郡主年长两岁,却仿佛是已是个阅尽人间辛苦事的逍遥浪客。
大约是因着白老国公这样自在随心的避世典范, 白偏墨全然随了他的性子,实在没甚么深重的执念。
小郡主自幼生得可爱, 又是万里挑一的好秉性。
他一向随心,既隐约觉着人有趣, 便十分乐意同她待在一处。
白偏墨守着人落落寡欢地在山林中走了一遭, 中间倒是猎了两头无意中撞上来的雪狐一类,尽皆被副将勤勤恳恳地送了出去。
小郡主散了心,此刻正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偶尔回头目光清亮地催促他快一些。
白偏墨瞧这位原本蔫了吧唧的小郡主终于重新支棱起来,不由淡淡一笑:“不着急,这雪林中,可有一样宝贝。”
天和城中世家子弟哪个不是自幼金堆里供起来的,能教国公府的嫡孙都称一句宝贝,小郡主一时便来了兴致。
她顿住脚步,微微抬首仔细打量过四下山林:“甚么宝贝?”
白偏墨抽出一支箭来握在手中,霍然御起轻功干脆利落地飞身至一棵巨松之下。
他拿锋利的箭矢刨开冰雪,露出树底湿润的褐色土壤:“糯糯不妨猜上一猜。”
再回到营地时这片冰雪满覆的山林早已被沉沉夜色掩盖,低垂的天幕间满盛着浩瀚无垠的星河。
远处烈烈的篝火像是一个微末的支点,在昏沉的暮色间无声却坚定地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傅长凛守在篝火旁沉沉抬起眼眸,浑身皆浸没在跃动的火光间,恍然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艰涩感。
白偏墨倘若再能放得开些,必然便能做京中赫赫有名的第一纨绔。
明同跟在他身后,面色发苦地抱了满怀沾着污泥的不明物什。
白偏墨不知凑到小郡主耳边低声说了句甚么,直将人逗得眉眼带笑。
傅长凛守在营地足足一晌,读了两封白鹰鸿雁传进来的公务文书,便再看不进去甚么。
铜锅中始终煮着清冽的泉水,氤氲的烟火倒有几分似寻常人家。
他要等的人终于在星满天河时乘兴而归。
白偏墨缓步走近了那簇篝火,向傅长凛略施了一礼,带着尚未退尽的笑意问礼道:“傅相。”
傅长凛站起身将温热的手炉塞进小郡主怀中,才朝白偏墨略一颔首以示回礼。
楚流萤却骤然侧身,无言回绝了他的示好。
傅长凛指节一僵,却竟并未再强求,只是默然将它收了起来,音色温和道:“烤烤火罢。”
他声线沉且偏低,却莫名有种教人心安的平和与强大。
只是小郡主不愿再回想那段过往,她盘腿坐于篝火旁,抬手轻扯了扯白偏墨冰凉的衣袂:“那究竟是个甚么,当真能拿来炖汤?”
白偏墨侧头吩咐明同将洗得仔细些,才终于矮下身来缓缓道:“自然可以,你个小蛮子不知这个倒亦是寻常。”
小蛮子本是个蔑称,却竟被他用轻淡含笑的语气硬生生唤出了几分调侃与亲昵的意味。
傅长凛只借着摇曳的火光匆匆瞥过一眼,便风轻云淡地下了定论:“采了松蕈?”
白偏墨霎时间抬眸与他对望一眼,由衷赞道:“傅相好见识。”
他自明同手中接过那捧被洗得白净的松蕈,薄如蝉翼的匕首骤然挽过两朵刀花,便碎了松蕈撒进铜锅中。
傅长凛肩背笔直地坐在一旁,从容的目光望向远处晦暗难辨的丛林。
白偏墨仍旧无知无觉地调着汤,耐心细致地向小郡主讲着这松蕈炖汤是怎样的鲜美。
世人都说君子远庖厨,他却似乎总要反其道而行之。
傅长凛心不在焉地听了两耳朵,便将全部的心神放在远处那点诡谲的动静上。
围猎场中不比寻常,他虽不能确定远处丛中的活物究竟有无威胁,但却绝不能掉以轻心。
出神间,身旁的小郡主忽然浑身一松直直向面前烈烈燃着的篝火中栽去。
白偏墨一把丢开手中匕首正要将她扶住,却有人更快他一步,不顾面前熊熊的火焰直直伸出手去按在了小郡主的肩角。
她左肩的伤早已痊愈,傅长凛却似乎始终顾忌此事,宁可穿过狰狞跃动的火舌去扶她的右肩,也不肯捧左肩一下。
白偏墨终于回身,立刻揽着她肩头将人拦腰抱起,安置在铺好的军帐中。
傅长凛凝眉望一眼小郡主无力垂下的纤细腕骨,徒手掐灭了衣袖上被篝火引燃的一小蹙火苗。
他接过白偏墨的汤匙搅了搅铜锅中未滚的汤水,淡淡吩咐道:“陆十。”
暗处骤然有人跃下,跪伏道:“主,是一只幼虎,大约是母虎觅食时误打误撞闯出来的。”
在这样密林遍布的猎场里,虎近乎凭借天然的力量优势占据着制高点。
一只幼虎走失,极可能引得巨虎循着气味找到这片营地。
傅长凛暗含隐忧地望一眼身后那顶军帐,毫不迟疑地做了决定:“往北面赶,不可杀。”
陆十无声叩首受了命,身形一闪便再度没入无尽的夜幕中。
白偏墨拧着眉从军帐中走出来,与傅长凛对视一眼,开口道:“她只是连日忧思太重,昏了一瞬便醒了。”
傅长凛回眸望一眼那道紧阖的帷幕,却竟克制着没有再上前一步。
他攥紧了左拳复又松开,终究只是道:“好生看护着她,今夜……只怕不太平。”
傅长凛曾接连五年夺过冬猎的魁首,对这片山林纵然说不上是熟烂于心,至少该有自保之力。
白偏墨一时间竟想不出他口中的不太平究竟是怎样的程度。
可惜这位傅大丞相寡言惯了,唯一能教他心甘情愿做个咨客的小祖宗还躺在军帐中。
明同倒是尽职尽责地凑上来说了方才的事。
虎类虽凶猛,却未必能敌得过他们手中杀伤力极大的弓箭。
何况篝火尚烈烈燃着,无论如何也不该如傅相所言那样“不太平”。
见他垂眸侍弄着篝火,未肯再多言半句,白偏墨便不好多问,只得搅了搅仍嘟嘟炖着的鲜汤,又将被冻得梆硬的干粮一并架在篝火上。
小郡主近些年来已将身子骨养得很是不错,只是她似乎连日来总有诸多顾虑。
白偏墨问不出甚么,只好将人安顿踏实,又阖紧了帐门,容她一人好生歇一歇。
傅长凛初时取出那一干起居用物还曾令他暗自咂舌,如今却派上了大用场。
松蕈炖汤果然极为鲜美。
白偏墨盛出一碗来给那位病弱的小祖宗送了进去,连带还有些果腹的干粮。
他与傅长凛商议好了守夜之事,本打算自己来守下半夜,却竟被他颇有深意地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