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作的孽,合该自己来尝。
傅长凛阖了阖眼眸,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勉强坐起身,将小郡主上下打量一圈,确认这小祖宗仍旧是全须全尾,半根头发丝都未少。
干粮潦草果了腹,傅长凛从包裹中取了竹筒,当做容器架在篝火之上,煮了些山泉水来。
凛冬的山林间遍是彻骨的寒。
少女盘膝而坐, 半缩进卷起帷幕的营帐中,模样乖巧地烤着火。
泼墨一般的云鬓慵懒凌乱地披在肩上, 仍是当年那个京中称道的小漂亮。
傅长凛只定定这样瞧着她隐约多了点嫩肉的脸颊,仿佛心脏都被全然填满。
他面不改色地洗净了伤口, 将采来的药草碾碎敷在伤口上。
小郡主仔细复盘过昨夜的险情。
她虽没甚么经验, 却至少晓得雪豹昼伏夜出的习性。
昨日回营地时不过将将擦黑,全然没有机会招惹这么一只本就鲜少伤人的巨兽。
何况林中猛兽大多领地意识极强,照常理推算, 昨日她与白偏墨途经之处,该是那只捕猎仙鹿的猛虎所占的领地。
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雪豹,为何会平白无故地违背天性,踏足别的猛兽的领地。
小郡主颦蹙着黛眉,正双手捧着下颌出神,忽然有一道暗哑的男声凑近半分:“糯糯。”
小郡主一时间耳尖微痒,错乱地与他错开一点距离。
傅长凛盘膝坐在她身侧,略微俯下身来与她平视道:“围猎场不宜多留,不如即刻回行宫休整两天,再做打算。”
他仍旧是那副沉着镇定运筹帷幄的模样,开口时却多了两分极郑重的征询意味。
小郡主有片刻的怔神,惊讶于他这一身的温和低伏的姿态。
好似一个真真正正俯首称臣的副将一样。
少女取下煮沸的竹水,飞快将其丢在一旁,吹了吹被烫得泛红的指腹:“为何?”
傅长凛无奈扫一眼那只被烫得微红的手,起身取了块泉中的坚冰来,贴在她指腹。
“昨夜,是因着一头幼虎误闯到附近,那对巨虎才循着气味撞见了我们的营地。”
他隔着冬晨接天的浓雾望了眼远处连亘不绝的山脉,眸间隐隐含着墨色。
“杀了双虎,其后却竟还有一头雪豹蛰伏。糯糯冰雪聪明,何不猜上一猜?”
小郡主指腹细嫩,烫得又不重,被那冰块贴了一会便觉着凉,挥手要他拿开。
“你是说,有人在我身边动了手脚,引林间凶兽来杀我?”
傅长凛顺从地丢开冰块,向她微微颔了颔首。
如此推断,倒似乎确能解释得清那头幼虎与雪豹的来历了。
只是她一身行头唯有翠袖与安置行礼的内官经手过,旁人毫无插手之机。
若要理论起来,大约只能从行宫的寝具与她马背上的营帐入手。
傅长凛显然与她思路一致,甚至率先剖白道:“糯糯行宫中的寝具每一样都经了我的手,绝不可能出差池。”
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生不要脸。
小郡主嗔怪地飞来一记眼刀,身子骨却仍懒洋洋地烤着火:“那营帐呢?”
傅长凛淡然摇了摇头:“糯糯昨夜走时,那雪豹一心只顾追捕,全然未曾多看营帐一眼,足见端倪。”
不在寝具,那便必然是在她身上了。
小郡主乍然联想起那只雪兔,难怪它竟肯乖顺地窝在她怀中。
冬日间热气散得快,小郡主捧起已放得温热的竹水,轻抿了一口。
她被府中那只粘人的肥猫伺候惯了,久居山野的雪兔温驯如斯,她一时竟也不觉有异。
出神间,傅长凛忽然靠过来仔细嗅了嗅她如云披散的长发。
小郡主骤然受了一惊,抬手便要痛扁这没皮没脸的登徒子,却听得他道:“味道要散尽了。”
电光石火间,她骤然通了关窍。
自打遗落了那枚玉冠之后,她周身便果然太平许多。
小郡主拖着傅长凛一路下到崖底,竟连半个活物都未曾再瞧见。
山间渐渐起了凉风,吹得篝火摇摇跃动。
傅长凛不着痕迹地侧身替她挡去几分风寒,耐心道:“冬猎中人多声杂,不少猎手会用极微量的诱兽香,以求捕获更多的猎物。”
剂量大些,便是昨夜那样危机四伏的情形了。
小郡主怔了怔,音色渐渐艰涩起来:“束发的玉冠……是及笄那日,二公主送来的贺礼。”
傅长凛被她轻颤的尾音扫了心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宽慰她。
她幼时常来往于皇宫,与皇子们一同学的策论,甚是相熟。
二公主楚端妤生来便是温和敦厚的性格,小郡主幼时与她极为交好。
傅长凛甚至曾暗自为此生过不少闷气。
尔后这位二公主求了皇帝,给她和御史大夫家中一位庶子指婚。
楚端妤成亲后常与贺云存四方游历,小郡主便鲜少再有机会与她一同玩耍了。
二公主的驸马贺云存,她倒是在那日立冬宫宴上遥遥瞥见过一眼。
彼时殿中大乱,贺云存却从殿外行色匆匆地混进来,衣摆上不知从何处沾染了几分未拂尽的灰尘。
彼时小郡主觉得古怪,只是手中没有半点真凭实据,便唯有暗自留了个心眼。
与那枚玉冠一并附上的贺信中,甚至明晃晃地写着,“犹记阿萤猎场风姿,此冠正配英装,盼与卿卿猎场再会”云云。
只是小郡主早被傅长凛毁约一事伤透了心,接到此礼只匆匆看过一眼,便郑重收了起来。
却原来,打的是这样的谋算。
倘若没有错怪,叛臣中的第三股势力,便与御史台脱不了干系。
贺允身担御史一职多年,私底下虽免不了龌龊手段,为官却是一介忠臣。
要抓贺云存,便先要摸清贺允究竟是否知情。
只是眼下,似乎有更要紧的事情。
傅长凛瞧着人难以自抑地红了眼,那双纤羽一样的睫毛毫无章法地颤了又颤。
他倾身去擦少女眼尾垂垂欲坠的泪珠,却被她满眼含霜地避开了。
傅长凛指节一僵,黯然收回了手。
山间重重浓雾渐散去许多,隐约能瞧见更远处的群山与林木。
小郡主勉强收敛了心绪,拭净眼尾一片梨花带雨的湿痕。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远山之外骤然闪起一片扎眼的光。
一声震响划破长空直冲云霄,在旷远无垠的天际炸开一片炫目熠耀的白芒。
是求救的讯号。
头狼的嗥声在连绵的山脉间回荡,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应声,令人毛骨悚然。
她霍然起身,循着光源望去,傅长凛凝重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是三途山。”
辰时三途山崖。
小郡主抬眸瞥过一眼天上辉明的日色,辰时已至。
那张字条分明被他们截获,对方的计划却似乎仍在照常进行。
一贯寡言的傅大丞相便细致地凑上来解释道:“在行军中,为了确保讯息能够顺利传达,至少会有三只信使以不同的路线进行传讯。”
男人自袖中取出一枚骨哨,高亢的哨声霎时间穿破整座山林。
他背对着小郡主吹响了哨,才回过头来补充道:“以此种手段传递的讯息,往往是加密过的,抑或只是细小的信息片段。敌人纵然截获,亦无从下手。”
他们一伤一弱,显然并非能够独闯三途山之辈。
傅长凛那一声骨哨,大约是在征召傅家一众杀手。
陆十自昨夜奉命驱逐那头幼虎,至今仍旧下落不明,更没有只言片语传回来。
凭他的身手,放眼整座天和城未必有能与之一战者。
只是傅长凛用惯了这样一个心腹,除却杀戮,鲜少会动用暗处的杀手。
豢养死士在王朝律法中仍是掉脑袋的大罪,只是在这样皇权式微而王法难存的世道里,为求自保,不得不养。
叛臣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临王府出手,今日所谓的三途山大约又是一个局。
傅长凛微微用力攥紧了那枚骨哨,将娇气怕疼的小郡主全然笼罩在自己身后。
两人同骑一匹马,守在上三途山的必经之路上,正撞见了带着援军匆匆赶来的楚流光。
小郡主骤然跃下马,踩着林间枯枝与碎雪直撞进他怀里:“二哥哥!”
楚流光将她冰凉的两颊捧在手掌心里,暖热了她泛白的脸,才终于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楚锡重新见了这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小祖宗,才尽职地隐回了暗处。
楚流光替她披好了斗篷,才深深望向浑身血迹斑驳的傅大丞相,郑重道:“多谢。”
傅长凛一袭玄色长袍,暗色的血迹浸透衣料并不很明显。
他淡淡颔首:“是我分内之事。”
第38章 事毕 轻重缓急,小郡主拎得分明……
小郡主裹在温软御寒的斗篷里, 像是终于卸下了那身冷硬坚固的铠甲,乖觉地跟在楚流光身侧。
傅家的杀手如入无人之境般,悄无声息地潜行于林中, 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围困整座三途山。
楚流光部下百名箭手开道。
这架势不似救人, 反倒活像是要来屠山一样。
小郡主将猎场中的全部遭遇和盘托出, 仰头望一眼楚流光, 神情镇定道:“方才焰火与其说是求救,倒不如说是场请君入瓮的局。”
叛臣一党对他们紧追不舍,屡次三番要置临王府这对兄妹于死地。
可惜从前小郡主总黏着傅长凛, 相府的影卫戒备森严,全然没有近身之机。
楚流光则常在宫中当差,又是禁军统领,更加不好拿捏。
这次冬猎,大约已是最好钻的空子。
楚流光揉一揉她散乱的乌发,眉眼有些凝重:“近年来京中颇不太平,却不想竟同御史台一脉有关。”
倘若昨夜里小郡主运气差了半分,只怕此刻早已葬身兽口。
至于楚流光,则会被按部就班地引来三途山崖, 有去无回。
山间险路难行,众人在半山拴了马, 徒步往山崖最顶端赶去。
傅长凛一语不发地守在小郡主一步之内,面色冷厉恍如一尊冷心寡情的杀神。
这样的距离, 略一伸手便足以将人一把揪到身后。
白偏墨自队尾不疾不徐地赶上来, 贴在小郡主身边朝她张开手掌。
一条流光锦缎织就的发带被林间清风扬起。
楚流光额角一跳,登时防备地走上前来,不着痕迹地将小郡主圈进臂弯中。
这么个乖乖软软的小漂亮, 一向是临王夫妇一块心头肉。
白偏墨并不讶于楚流光一身的防备,只迁就着小郡主的脚步,温润谦和道:“将头发束一束罢。”
照天和城的民俗,互赠发带可是定情一样的性质。
楚流光虽是小郡主的兄长,却也没有替她做主的权力。
小郡主脚步一顿。
她少时便被指婚给了傅长凛,从小到大,近乎没甚么世家子弟有胆子明目张胆地追求。
傅长凛更是不可能有这样细致的心思。
小郡主自然晓得其中深意,只是这却是从小到大头一遭直面这样的示好。
她下意识便要向后退去一步,身后却忽然有高大的身躯贴上来。
傅长凛面色沉得要滴出墨来。
他暗自拨弄着指间那枚象征权势的扳指,裹挟着冰霜与血色略微俯下身来:“私相授受,岂不折辱了郡主的清名。”
男人一贯的冷冽气息与浑身的伤痕交织在一起,汇成极具侵略性与震慑意味的寒意。
白偏墨半步未退,反而微抬起下颌来,神色自若地与他对视:“傅相所言极是。只是不知当年您与小郡主名正言顺时,可曾有过信物?”
傅长凛身形一僵。
这样的信物,小郡主送到丞相府可有太多了。
从七夕的花灯到端午的香囊,年年不重样的生辰礼尽皆是她亲力亲为的。
只是傅长凛不很在意,这些便一样不落地被相府的老主簿收在阁楼里。
她曾连那样意义重大的飞仙佩都交到了傅长凛手里。
傅长凛挖空了记忆,却没想出半个他曾回赠给小郡主的信物。
她金尊玉贵,样样不缺,甚么样的稀罕物没有见过。
是以小郡主每年的生辰礼,多是由老主簿自行拿主意,顶多在傅长凛闲暇时提一嘴,从来不需他亲自过目。
唯一一次上心大约便是今年为小郡主备下的及笄礼,那枚象征傅家主母之位的沉月璧。
可惜这枚玉璧送到小郡主手中还未来得及送到小郡主手中,他已亲手毁了这份本就摇摇欲坠的婚约。
白偏墨略过哑口无言的傅丞相,双手奉上那条锦带:“糯糯,这发带,乃是翠袖托我送进来的。”
一并送进来的还有小郡主惯用的手炉、绒毯之类,恨不能将她平日里睡惯的床榻都打包塞进来。
至于这条发带究竟在不在其中,只怕眼下无从考证。
白偏墨淡笑着向后一指,队尾果然有侍卫牵着满载行礼的马匹,晃晃悠悠地跟在最末。
傅长凛凝眉缄默不语。
他冷隽的眉骨上留了几道极细的血痕,浑身的伤痕仿佛被冷风割开,凛冽痛绝。
小郡主却淡淡摇了摇头,拂开了他的手。
她挣脱开傅长凛与白偏墨二人的夹击,清清冷冷地行在最前面,一头墨发慵懒凌乱地舒展着。
“专心赶路,别误了正事。”
傅家的杀手早已形如鬼魅一般,暗中赶在最前面围死了三途山。
其后又有禁军开道,自然误不了正事。
白偏墨状似无奈地轻叹一声,却毫无芥蒂地将发带收入怀中。
这位小祖宗实在是个不开窍的,全然把他当做是个可敬可靠的兄长,凭他怎么暗示,硬是半点没参透。
白偏墨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此招直白,一时果然吓到了这位小祖宗,却也勉强达成了他的目的。
身后傅长凛幽幽攥紧了扳指,身负着长剑,快步跟上了小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