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眉尾三两道细小的血痕,他仍旧是那副清隽冷冽的模样。
傅长凛始终克制地与她隔开一点距离,劲瘦的五指将那碗热粥递上:“放了点蜜,糯糯纵然没有胃口,也捧着暖一暖手罢。”
他隐约猜得到这小漂亮又在为甚么发愁。
七年前她不过将将八岁, 启蒙再早亦只是个天真娇气的小娃娃,却已被迫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死别。
三途山崖一役, 明眼人都知道是直冲楚流光而来。
她已丢了一个哥哥,而今仍因着北狄与叛臣的野心不得安宁。
傅长凛久居权巅一生自负, 做惯了搅弄风云的上位者, 此刻守着郁郁寡欢的小郡主,却亦只能无声叹着气。
小郡主展平了眉尖,自他手中接过粥来, 侧过头来正视他道:“傅相今日之恩,我临王府自会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篝火跃动一瞬,爆出一个微末的火花,映亮了她清明的眉眼。
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这位小祖宗对皇帝都不曾这样客气过。
彼时受了一丁点委屈便抹着眼泪往他怀里钻的小郡主,而今却时刻在奋力将他推远。
傅长凛心尖不可抑制地颤了颤,颈侧那道深刻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泛出痛意。
他咬了咬牙,如自虐般挤出一点艰涩的笑意:“好。”
天上疏星熠耀,今夜无月。
傅长凛借着摇曳的火光,瞥见少女不知何时已被冻得红肿的耳廓。
这位小祖宗娇气且孱弱,若落下了冻疮,只怕年年都要不得安生。
偏偏少女昏昏欲睡地烤着火,教热气一熏耳廓便按捺不住得痒。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被傅长凛骤然间截下了手掌。
小郡主指节软糯,又被那碗热粥暖得温热湿濡,仿佛与当年那个乖乖软软的小团子一般无二。
傅长凛摸索过她温软的掌心,在人察觉之前矜持克己地松开了她:“这是冻疮,不能抓。”
他在篝火旁烘热了掌心,矮身凑过来关切道:“揉一揉便好了,来……”
小郡主骤然起身,忍着突如其来的眩晕向后退出一步,躁郁道:“男女有别,傅相自重。”
傅长凛一双手立时僵在原地,落寞地抬眸望她一眼,缓缓起身向小郡主施了礼:“是我唐突了。”
“您几次三番出手相助,无论初衷为何,临王府总归是承了您的恩情。日后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她孤身立于篝火的斑驳光影里,脊背笔直,手中仍细致地捧着那碗热粥:“可这恩情,抵不了旧债。”
傅长凛低敛着眉目,神色尽皆隐在火光难及之处,看不分明。
他音色极低地唤了声糯糯。
小郡主摩挲着碗沿,如同看了出怎样滑稽的戏一样,不可抑制地低笑一声:“而今我看着你,总像是过去的自己,微渺,可怜,却又可笑地义无反顾。”
傅长凛无措地亲睹她缓缓淌下两行热泪来,音色沙哑而满怀怨怼:“这世间事难全的遗憾多了,凭甚么你想要重圆便可重圆。”
少女强忍着左臂上伤痛的余韵,双手将那碗热粥捧到他面前。
傅长凛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她先一步松开了手。
瓷质的碗狠狠跌在山岩之上,发出“砰——”一声清脆的声响,碎得四分五裂。
加了蜜的热粥霎时间溅了满地。
少女清凉如水的音色在他耳畔响起:“覆水难收,碎镜难全。”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她撩起帐门,矮身进了帐中,再未肯瞧上一眼旁边哑口无言的傅大丞相。
傅长凛沉寂良久,却执拗地蹲下身去,将四分五裂的瓷碗一一拾回掌心。
他的小月亮心中满是怨怼,她捅来的刀子教人疼得钻心蚀骨,傅长凛却只觉得甘之如饴。
十二年的苦,这样娇娇弱弱的小郡主尚且受得起,他有甚么脸面喊疼。
傅长凛往篝火中添了几支松柴,将少女帐前的帷幕拢紧。
天才微微擦亮,一行人便收整了行装纵马上路。
午间休整时傅长凛却没来由地不见了踪影,尔后掐着众人动身的时辰匆匆赶了回来。
他一手牵着马,另一手便拖着一只遍布梅花斑点的仙鹿回来。
那头鹿实在有一双极为漂亮的角,大约是皇帝见了亦要抚掌盛赞的程度。
仙鹿生性胆小,警惕性极高,一贯是围猎场里极难抓捕的兽类。
这位傅大丞相却竟只费短短半个时辰,便拎了头这等品相的仙鹿回来。
一众禁军登时看直了眼,还未来得及赞叹,却听得傅长凛漠然道:“郡主射艺如神,亲手为陛下猎得一头仙鹿,可喜可贺。”
众人立刻纷纷瞎了眼,吹捧曰“小郡主果然文韬武略不负盛名”“巾帼不让须眉”云云。
场面一度繁荣到了极点。
反倒是楚流光极诧异地望他一眼,继而便守在小郡主身旁缄默不语。
皇帝一贯待她宽和,何况接连几日围猎场中生了如此变故,纵然没能完成圣命,皇帝亦绝无可能怪罪。
只是以小郡主的性子,大约会在休整之后,再入围猎场全了皇帝的旨意。
傅长凛翻身上马,隔着丈远的距离遥遥望了眼小郡主,眼底含着轻淡温和的笑意。
终于回到行宫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季原与他的一干心腹被押解入了天牢,等候皇帝最后的发落。
小郡主下马时,早有临王府家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来。
翠袖从白偏墨口中听闻了这小祖宗在林中遇险的消息,吓得整日里魂不守舍。
而今终于将小郡主全须全尾地接回来,才终于抹干了眼泪。
小郡主披着早被炭火烘得暖热的斗篷,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回行宫去了。
傅长凛定定立在原地,目送她不紧不慢地离了场,才终于回过头来,朝皇帝略一颔首。
至此,继定远侯应泽之后,太常寺卿季原一脉亦被连根拔起。
眼下便只余不可说的第三股势力,顺着驸马贺云存,与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贺恭,便足以拿捏死了御史台一脉。
他略一侧首,朝白鹰低声吩咐道:“回府提了季月淞,教她与季原见上一面。”
他当日毁约,便是为着往听松苑中缉拿此人。
可惜这季月淞实在是个硬脾气,在相府的暗牢里吃尽了酷刑,却仍咬着牙不肯吐出半个字来,大约仍盼着季原来救。
这父女俩见了面,相必自然有的聊。
照往年的惯例,冬猎往往足有九天九夜,至此不过三天两夜,却已生了这样大的祸端。
数百名禁军折于这场阴谋之中,但总归将通缉多日的重犯季原缉拿归案。
皇帝豪饮一碗烈酒,慨然道:“摆宴。”
冬猎之后常有篝火宴,皇帝会与猎场上众勇士一道饮酒烤羊,以示犒赏。
今年突然提前,想来为的是祭奠三途山崖上殉职的禁军。
傅长凛倒是将小郡主护得周全,没受甚么皮外伤。
只是她为拿木灰营救众人,发力太猛牵动了左肩胛的旧伤,便向皇帝告了假,借故推辞了宴席。
皇帝欣然受下她献上的仙鹿,关怀了几句,便吩咐他身边的元德亲自将人送回了行宫里去。
翠袖掐准了这位小祖宗返程的时间,行宫中已备足了滚滚的香汤,为她接风洗尘。
室内门窗紧锁,炭火融融。
小郡主昏昏沉沉地倚靠在池壁上,在蒸腾的水汽中舒展了腰肢。
而行宫外围已然篝火盛大,皇帝摆宴百余桌,先向逝去的众将士祭了酒,才将百斤的牛羊肉分发下去。
天和城凛冬漫漫,倘若没有酒和肉,大约未必挨得过漫长冬日。
因故城中人多饲牛羊以为生计,虽为京师,肉价却较外地低上许多。
北狄地处苦寒极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牛羊甚至难以存活。
可惜这群异邦人迟迟不肯归降,一心谋求吞并我朝疆土,才致使两国僵持不下。
傅长凛扫过一眼案上肥嫩的牛肉,却只兴致缺缺地沾了点酒。
众人气氛正盛时,不知谁忽然提了一嘴,倘若此次冬猎夺魁,预备向皇帝求些甚么。
皇帝年事渐高,只含着淡笑睥睨着阶下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并不开口。
在一众人七嘴八舌的雄心壮志里,却有一道声音借着醉意笑道:“若我赢了,便向陛下求旨,将,将映霜小郡主……嫁予我。”
远处原本风轻云淡的男人骤然捏碎了手中的酒碗。
他图清闲躲在晦暗之处,这一碎丝毫未曾在人群中激起半点水花。
众人饮多了烈酒,见皇帝尚高坐主位上但笑不语,便一时放开了胆子。
有人大着舌头道:“凭你,凭你也求娶映霜郡主?”
“我不配?我不配,谁配啊?”
大舌头手上烤着肉,颠三倒四道:“依我看,小郡主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非得是……”
他握着木签指过一圈,在傅大丞相面前停顿一瞬。
傅长凛略一抬眸,却见那人毫不留情地将他略了过去,指向一旁的白偏墨道:“国公府嫡长孙……”
他伸出一根食指来与那串羊肉比在一起,憨笑道:“青梅竹马,亲上加亲,般配!”
“咻——”一声,一支木签霍然擦着他耳垂深深钉进背后的树里。
一抬眼,正对上傅长凛映着火光的眸子。
第40章 魁首 而今不爱了,便只觉得腻味……
傅长凛一身逼人的煞气, 沉寂无声地望向那人。
对方霎时间吓得一激灵,那点放诞的醉意烟消云散。
他名作汪璞,不过是天和城中纨绔之一罢了。
傅相其人, 早已是这个王朝里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存在,他活腻味了才要招惹这位杀神。
汪璞尚未来得及反应, 背后便有人起哄道:“甚么国公府, 而今论起功绩来, 贺江宋林,哪一家没有适龄的好儿郎?”
垂垂夜幕之下唯存篝火这一点光影,四下昏沉, 傅长凛这飞来一签,亦只惊动了少数人。
远处人群间偏偏乍然对这样的话题起了兴致。
有人迟疑道:“莫说这夺魁之难,纵然有幸拔得头筹,陛下难不成真能将小郡主下嫁予你?”
皇帝靠在主座之上,淡淡道:“君无戏言。”
众人哗然。
这样的议论声刺耳至极,仿佛那位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在他们口中不过是块一步登天的垫脚石。
亦或是辉煌荣光的附庸与见证。
皇帝暗自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与傅长凛对视一眼。
在他眼中,皇权与威严永远是不可动摇的第一等要事。
皇家既有此允诺, 求娶郡主又非甚么大逆不道毁纲乱纪之事,他全然没有理由回绝。
皇帝虽自然偏爱这么个乖软又知礼的小郡主, 只是却远不到为她额外破例的程度。
傅长凛掌心骤然翻转,将那枚签肉的竹签挽出一个凌厉的剑花来, 精准的穿过方炉的间隙, 钉进篝火之中。
骇人的力道霎时间在火舌中擦出一连串飞溅的火星。
众人立时噤了声。
皇帝与傅长凛遥遥对望一眼,尔后低声朝元德吩咐道:“取先帝那把传世的名弓来,送去傅相行宫里, 不可声张。”
这是要他务必夺魁之意,待傅长凛见了此弓,便自会通晓皇帝的授意。
如此便既稳固了皇权的威信,亦保全了他的小侄女。
暗处白偏墨霍然站起身,一语不发地将众人环视过一轮,淡淡道:“臣身体抱恙,愿陛下恩准臣先行离席。”
皇帝挥了挥手,亲厚道:“朕准了,下去歇着罢。”
傅长凛斟了樽酒,就着天上晦暗近无的月光一口饮尽,不轻不重地扣下了酒樽。
盛宴之上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却尽皆十分识相。
偶有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牛犊,不满于傅丞相的恐怖威压,意欲出言顶撞,亦被周身的人死死按下。
傅长凛在万籁俱寂中烤了满盘的肉类,侧首朝白鹰吩咐道:“小郡主尤其偏爱这牛炙,送去她行宫里罢。”
小郡主在林中足足三日没沾半点荤腥,行宫里的供的多是轻淡的小炒与煮饭,这位小祖宗未必有胃口。
这点滋滋冒油的肉炙,大抵正对她的胃口。
傅长凛极自然地擦净了手,才拂袖直起身来,朝皇帝略一颔首:“臣告退了。”
他放缓了脚步,略过那名妄图求娶小郡主的纨绔时微微顿了下,极尽轻蔑地嗤笑一声:“冬猎魁首么,拭目以待。”
这对旧冤家,原竟不是谣传中那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只是纵他傅大丞相手眼通天又能如何。
那人奋力支起手肘来,挺直了脊背与傅长凛正面相对。
冬猎已过去整整三天,且不论所余时间够不够追回比分,三日之间百来名猎手早惊动了整片山林,怕连猎物都难找。
这六日里所能狩得之物,加起来都未必有头三日里的多。
何况他手下副将众多,何愁赢不了这位已失先机的傅丞相。
小郡主这厢才出了浴,被翠袖拿绒袍从头到尾包裹个严实,赤脚踩着绒毯一路缩回床榻里去。
屋里始终燃着炭火,又将门窗禁闭,满室皆是蒸腾的热气。
翠袖替她擦干了头发,才将守着汤婆子的小郡主哄出来用些晚膳。
屋外忽响起极沉着的叩门声。
翠袖将内室的屏风合拢,才跑出外室应门道:“不知外头是哪位官爷,我们小郡主已然要歇下了。”
门外有极熟悉的声音回道:“末将白鹰,奉傅相之名来为小郡主送些吃食。”
翠袖一怔,不由得自屏风外探出头来,无声征询了尚缩在衾被里的小郡主。
少女墨发披散,一双沉黑的眸子干净湿漉,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翠袖便回道:“哪里需要劳动傅相费心,行宫里自然不敢亏待了咱们郡主的。夜里风寒,您便快些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