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权臣悔不当初——卿潆
时间:2021-10-10 09:30:41

  倘若今日迫使小郡主与他再续婚约,同那群纨绔何异。
  傅长凛揉了揉袖中那只乖巧的雪兔,眉眼清隽道:“臣听闻,宫中有一样进贡的无色水玉。”
  皇帝讶然。
  皇帝身后已然取出了指婚诏书的元德更加讶然。
  无色水玉是哪里冒出来的甚么劳什子。
  皇帝只失态一瞬,便面不改色地接上话:“傅爱卿好眼光,今日你是魁首,朕便只有忍痛割爱了。”
  方今海难以置信地扫过阶上众人,实在无法想象这位傅大丞相不要命一样夺了冬猎魁首,为的是这么一块所谓的无色水玉。
  冬猎就此散场。
  小郡主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回了府中,那只小奶猫似乎长大了不少,已然不能再称作奶猫了。
  它生得一身纯白毛色,又是一黄一蓝的鸳鸯眼,柔软俏丽。
  遂得了小郡主亲赐的名讳:云团。
  少女一入寝殿便丢开了繁复的宫装与发冠,赤脚扑进云软的床榻里。
  云团跟着一跃,埋进她冷香幽微的怀里。
  少女伸了伸懒腰,那头泼墨一样乌发长腰肢,像是江南水畔,渺渺烟波里临风舒展的垂柳。
  她阖眸睡过一觉,半梦半醒间被翠袖轻柔地推醒道:“郡主,傅相来访,已然候在前厅了。”
  小郡主哼唧两声,带着点软糯的鼻音挥开她的手:“不见。”
  傅长凛虽有负于小郡主,今日来却也屡次三番出手相助。
  临王府欠着人情,不好再将这位浑身是伤的傅大丞相拒之门外。
  小郡主松散地绑了发,披着一袭极随性的素衣姗姗来迟。
  临王府家宴向来没那么多规矩,她便也随性惯了。
  反倒是傅长凛见多了小郡主华冠丽服的雍容模样,如今乍一瞧这素衣,不由得眼前一亮。
  临王妃白竹娴已熟练地伸出手来,将这么个小漂亮捧在怀里揉了揉。
  她身体极差,吹不得风,便没有与临王一同参加冬猎,只独身守在府里。
  楚流萤乖乖埋在她怀中任她□□,闷声闷气地换了声娘亲,提醒她这里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傅长凛今日来访本就是偶然,楚承随口客套了句“不若留下共用晚膳”,却竟被这位傅相面不改色地应下。
  才有了今时今刻的场面。
  傅长凛从未入过临王府的家宴,更是想不到这位小祖宗还有任人把玩的一天。
  白竹娴过足了手瘾,才将人安置在自己身旁,正与傅长凛相对。
  小郡主娇矜地别过头去,身后正哼哧哼哧舔饭的云团适时“喵呜”一声,莫名很配她这副神情。
  傅长凛轻笑一声,望向她的目光清冽柔软:“我有一样东西,送予小郡主。”
  白鹰双手捧上小小一方金笼,揭开帷幕,里面赫然睡着一只才将将睁开双眼的幼兔。
  “这是昨日猎狼时,在狼窝里发现的。”
  它的父母兄弟大约已全部葬身狼口,傅长凛猎了狼转身欲走时,忽然想到小郡主看向那只雪兔时,清亮温柔的目光。
  神使鬼差地,傅长凛心念一动,将这只幼兔揣进了怀里。
  陆十还外头提醒道:“主,时间不多了。”
  但这兔子福大命大,竟这样挺了过来,便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献给小郡主的礼物。
  傅长凛略一颔首,谦逊道:“这幼兔放在我这里实在未必能够养活,倒不如送予小郡主,权当解闷了。”
  楚流萤瞧他礼数周全,话也顺耳,这只幼兔亦是清秀的好模样,便起身谢过了礼。
  翠袖将那幼兔接过,安置了下去。
  哄好了小郡主,便是顺了临王府上上下下的心意。
  侍者上齐了菜,傅长凛才留意到桌上多是他鲜少见过的菜品。
  楚承一时愧于这点疏忽,解释道:“傅相见谅,府上用惯了江南菜品,竟一时疏忽了您来。”
  傅长凛略一摇头,宽和道:“我曾到过江南,这菜品倒也适口。”
  楚承遂放下心来,含笑瞥一眼侧边小口吃粥的小郡主:“这是江南独有的荷叶粥。”
  小郡主捧着碧色清透的热粥,规规矩矩地朝傅长凛略一颔首。
  傅长凛自侍者手中接过了碗,一时有些恍惚。
  这实在是种极为玄妙的体验。
  傅家的家宴一贯是肃静寡言的,而临王府却似乎没有那么多繁缛的规矩。
  他围在粥菜温热的桌边,耳边充斥着关于小郡主日常的点滴。
  譬如她饭前要先盛小半碗荷叶粥来,譬如她最爱的是江南才有的灌蟹珍珠蛋。
  白竹娴那手帕擦了擦她唇角一点湿濡的粥痕,换来她软糯含糊的一句谢谢。
  像是梦一样。
  倘若他早肯放下满身的冷漠与傲慢来,倘若他彼时没有被猪油蒙了心,没有为那点劳什子错过小郡主的及笄礼。
  大约今日,他的小月亮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
  他亦能将人这样千娇百贵地养在府中。
  白竹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绪,却并不抬眸,只无声望着楚流萤用膳。
  “糯糯每年这时候便会显出些冬膘来,果然今冬也不例外。”
  小郡主闻言汤匙一顿,有些委屈道:“哪有每年都长。”
  白竹娴立即妥协,柔声哄着人多添两碗饭来。
  原来是这样的千娇百宠,难怪将她养得温软柔和,脾性绝佳。
  却也难怪,能有这样一腔热诚与孤勇,努力陪在他身边足足十二年。
  傅长凛暗自记下了关于她的种种琐事,用完膳后入夜已渐深。
  临王府上下送他出门时,天上夜幕已是一片暗沉的赤红色。
  那抹朱色犹如自无穷天幕间渗透而出,将浩远夜空一并染透,不余半点墨意。
  这是暴雪将至的预兆,或许就在明日了。
  傅长凛踏出王府,回身时温和道了句止步,又额外嘱咐道:“郡主,明日恐有暴雪,好自珍重。”
  小郡主长身立于门内,披着无尽暗红的夜色微微颔了颔首。
 
 
第42章 皇帝   我们郡主与白公子有约
  然而今冬的第二场雪迟迟未落。
  闺阁中铺了极厚的绒毯, 炭炉中焚着极古旧单薄的冷香。
  少女靠着窗子侧身而坐,推开一点窗棂扫了眼外头沉沉欲坠的天色。
  闺房里的阁楼极高,夏日里热气蒸腾, 冬日却寒气刺骨,小郡主从前总不爱往阁楼上来。
  只是今日皇帝忽然起了急病, 宫里来传话的宦官快要将王府门槛踩破了。
  宫里将消息压了几日, 却眼瞧着皇帝一日胜过一日地憔悴下去。
  像是一株生机干涸的老树。
  宫中终于不敢再瞒, 在第五日时请了临王去往鸿台殿议事。
  小郡主一时心乱如麻,只好到阁楼中躲清闲来。
  皇帝年事渐高,本就不宜再多劳顿, 却仍旧咬牙撑完了整个冬猎。
  行宫里终归不比皇城,起病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位皇帝虽满脑子是他的皇位与江山,这些年来倒也未有亏待过她甚么。
  终究不是亲生的女儿,做到他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
  小郡主揉了揉在窝里睡得正香的雪兔,望了眼窗外赤红的天色。
  今日似乎格外冷些。
  她阖紧了窗棂,展开如乔递进来的信件,就着晦暗的天色看清了那排细密的小字。
  天和城中近日忽然出现了一群外邦人士,从举止谈吐来看似乎是北狄之人, 在玉香楼中夜夜笙歌。
  沈敛已经在暗中追查其据点,大约不日便能递回消息。
  楚流萤将那信纸填入炭炉中焚尽, 忽然想起贺恭那没来由的论断。
  “这样的剑法,我朝少有。”
  当日重伤陆十的若是北狄人, 想来大约仍滞留天和城中, 或许正与近日突然出现的那群人有所关联。
  只是傅长凛近来很不要脸,小郡主不乐意为这样的事巴巴跑去问他,只好给沈敛增派了人手, 等着他的回信。
  只是才消停了几日,那位很不要脸的傅丞相却要衣冠楚楚地来招惹她。
  小郡主推开窗棂,果然瞧见他正玄袍锦衣临风而立。
  傅长凛余光捕捉到一点微末的动静,抬眸便发觉了这小祖宗原并不在殿内,反倒上了阁楼。
  他小心握着玉坠,御起轻功翩如谪仙一样冷隽无声地落在她窗边的古旧槐树上。
  小郡主“啪——”一声阖上了窗棂。
  傅丞相果然如小郡主所料那般很不要脸。
  他散漫地坐在少女窗外的老槐树上,极富耐心地哄道:“郡主,臣今日来,实在是有一桩要事与郡主相商。”
  里头忽然传来一道极为恭敬的声音:“傅相,我们郡主今日与白公子有约,便要梳洗呢。您若有要事,不妨往临王府呈一道文书来罢。”
  傅长凛面上浅淡的笑意一顿,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锦盒。
  指腹的锐痛激得他骤然回神。
  宫里那枚无色水玉确乎是件世所罕见的美玉。
  他花了足足五日,勉强琢圆了玉石的棱角,顺应其本身的纹路雕出一抹绰约明丽的背影,正是小郡主的身形。
  少女换了身素净雅致的白衣,云鬓松松挽作近香髻,慵懒垂落的鬓发恍如轻落于雪地的鸦羽。
  傅长凛被那顿家宴蛊惑的心智终于清醒过来。
  小郡主早退了婚约,从此只是天上云间月,而非他手掌心里拢住的那星点虚幻的月光。
  国公府的车驾稳稳停在了殿前,白偏墨跃下车马,将飞奔而来的小郡主接了个满怀。
  少女挣扎一瞬,白偏墨已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糯糯不想赶走那位‘没皮没脸’的傅丞相了么?”
  这话立时奏效,小郡主乖乖熄了火,在他怀里勉强点了点头。
  傅长凛仍定定坐在老槐树横斜的枝杈间,自然没瞧见小郡主一时踩了裙角,才难以控制地向白偏墨扑了过去。
  他这样的角度,只眼看着白偏墨将人抱了个满怀,又压低声音在少女耳畔低声说了句甚么,换来她乖巧软糯的颔首。
  他与小郡主相处十二年,却自打这小漂亮七岁之后,便再没有逾矩半分。
  傅长凛面色骇人,沉沉拨正了右手的扳指,眼眶暗红地目送那辆奢靡的车马驶离了王府。
  楚流萤虽嘱咐了翠袖用这番托辞打发了傅长凛,却实在并非是与白偏墨有约。
  而是因着皇帝今年这一病,似乎格外棘手。
  临王前脚带着楚流光入宫,后脚宫中便递来消息,诏一干皇室子女入宫。
  白偏墨正要入宫办差,索性便捎了她一程。
  步行穿过过十里钩弋廊回,鸿台殿前早已围满了人。
  小郡主一路穿过殿前长跪的宫人,推开了鸿台殿的鎏金高门。
  殿内稀稀落落跪了满地的妃嫔,皇后守在榻侧,早已哭红了眼。
  小郡主由着婢女为她解下斗篷,温然跟在一众皇子公主身后,极尽担忧地望了眼榻上双目紧阖的皇帝。
  皇帝像是一夜之间凭空冒出许多白发来,眼底乌青,极骇人地消瘦下去。
  卸下冠冕,倒不像是世人眼里生杀予夺的九五之尊,而是个一生劳苦的寻常人。
  出神间,榻上那人忽然难以按捺地接连咳嗽起来,音色沙哑像是灶厨里落满灰烬的破旧风箱。
  皇帝咳出一口血来,浑浊的双目中惨留着极夜前最后一点天光。
  他勉强止住了咳,擦干嘴角的血迹,有气无力道:“孩子们,来。”
  小郡主跟着皇子公主走上前去,楚端懿已扑到榻畔含着哭腔唤道:“父皇。”
  皇帝含笑抹了抹他的泪珠,拼命抬起一点声音道:“不许哭,男子汉大丈夫,不成体统。”
  他的三个庶子早已成家,被分封在外,一时还未赶得回来。
  殿中只守着两个公主,一个不成器的庶子,连同这位嫡生的小皇子楚端懿。
  皇后白静娴默然扶老皇帝坐起身来,又垫了明黄色的软靠在他身后。
  皇帝便拉着楚端懿的手,断断续续地交代道:“记得朕教过你甚么。”
  楚端懿便抹着眼泪一字一句道:“招贤礼士,贵生爱人,以存万载。儿臣时刻记得,不敢忘怀。”
  这个皇帝从来不是王朝的顶梁柱,甚至全然不足以做这个王朝的主宰。
  而今时今刻,小郡主目睹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却莫名尝到一点大厦将倾的惶惶与微恐。
  她想到今早如乔递进来的消息。
  京中近日来有一批来历不明的外邦人扮作边陲人士,浑水摸鱼进了天和城。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皇帝一病,便足以将这内忧外患推向最高/潮。
  这病与当年太子殇时极为相似。
  依着太医当年的诊断,这是骨子里带来的顽疾,在四五岁时便会显出端倪,每每发作便有性命之忧,药石无医。
  皇帝而今已有半百,他身负顽疾,能勉强活到如此年岁,算起来已是不易了。
  想要撑得过这一劫,大约需得捱过这暴雪纷扬的凛冬。
  小郡主低敛着眉眼,心事重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纯白的袖口。
  皇帝招手将她唤到面前来,眼含哀戚问道:“孩子,你可怨朕?”
  他指的大约是那日鸿台殿外,小郡主跪求退婚的事。
  彼时皇帝高坐殿内,对小郡主凄绝的控诉充耳不闻。
  拿一个娇纵无能的郡主,来稳固一个权臣的忠心,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她婚后究竟是荣华富贵还是冷眼刻薄,尽皆挨不着皇帝的事。
  帝心如此,无可厚非。
  小郡主淡淡摇了摇头,却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陛下,好生修养,珍重圣体罢。”
  皇帝苦笑着摆了摆手,大约是早年便为这病寻医问药,用尽了良方。
  而今他将众人召齐,显然是自知大限将至。
  今夜抑或明早便有第二场暴雪,捱得过,便多活几日,等下一个雪夜。
  倘若捱不过,便就此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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