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儿时便常与楚锡捉迷藏,对暗卫藏身的规律熟烂于心。
夜里喝了茶只会难以成眠,是以她睡前润喉的茶水从来无比清淡。
昨夜的茶里没有淡香,却有一点古怪的苦味。
小郡主借着辉明的烛火与茶汤的反光,窥见殿中似乎藏有旁人。
皇帝病危,王府上下的暗卫多随临王夫妇留待宫中,正是戒备最为松散之时。
彼时翠袖已栓了房门,贸然喊人未必能保证全身而退。
她有规律地颤了颤尾指,动作微不可查, 窗外待命的楚锡却已按上了佩剑。
少女嗅了嗅鼻端萦绕的火油味,面色如常地假装喝一口茶, 接着便如那人所愿,直直倒下去。
近乎是同时, 殿外轰然爆出冲天的火光。
火油一点即燃, 何况冬日里天干物燥,火势骤然便直吞整座王府。
不留片刻反应的机会。
翠袖惊呼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小郡主扑过去, 眼前却骤然闪过一道冷峻的剑光。
身后有人重重一推,将她推离剑锋所指之处,旋即便拔剑迎上。
正是楚锡。
殿外有人喧嚷着救火,只是火势太盛,一时难以靠近房门。
翠袖踉跄着扑到小郡主跟前,正要扶起她无力倒瘫的身躯,却被一只冷硬的战靴狠狠碾过手指。
楚锡被不断涌入的黑衣人拦住了去路,只得眼睁睁看着黑衣人揪起小郡主的衣领,喂她吞了一枚药丸。
下一瞬,沉沉昏厥的少女骤然暴起,匕首一闪划断了他的咽喉。
小郡主牙尖叼着那枚药丸,小心吐回了掌心。
一回眸,内殿不知何时竟捆着一个与她身形极像的少女。
小郡主眉头一皱,当即意识到这是一计偷梁换柱。
假造她已身陨于烈火之中,再行将她掳走,自然便不会有人追查。
内殿早已燃起了熊熊烈火,那人安静焚于烈火之中,却没有半点声息,想来大约已是一具尸体。
楚锡勉强杀了数名拦路的影卫,已负了一身伤。
烈烈的火光蔓延至殿内,直将整座闺阁化成一片炽热的火海。
出路全然被火焰封死,外殿屹立的木梁被烈火烧断,半边宫殿轰然倒瘫,唯余内阁苦苦支撑。
三人受困于寝殿最深处,所有出路尽皆被铺天盖地的烈火阻断。
小郡主扶起翠袖,电光石火间想起了府中的密道,父亲曾手把手教她如何启用的最后一条生路。
皇帝即位那年,楚承为避嫌以求自保,主动退居江南。
十二年前乍然受诏回京,唯恐是杀身之祸,兴修王府时便暗中建起了一方密道,似乎正在她闺阁之中。
尔后皇帝渐渐稳住脚跟,又一手培植起傅家两代权臣,稳固了朝堂。
临王一心拥君,在朝中始终保持中立之态,便一直相安无事至今。
那一方密道,便逐渐被府中众人遗忘。
小郡主循着记忆找到那处暗格,挥掌重重一击。
暗处有轰鸣声滚滚而来,她床榻前石砖翻转,现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入口来。
迟疑间,那入口便已开始辘辘地闭合。
小郡主立时将翠袖推了进去,回眸望一眼浑身是血的楚锡,朝他递出一只手来。
楚锡淡淡摇了摇头,向她抱拳道:“郡主,保重。”
临王府还有数百亲卫尚困于府中。
现下人手急缺,他既保住了小郡主,便该去完成另一个使命。
小郡主不便再劝,飞身跃进密道,厚重的石砖轰一声归于原位。
这样的机关似乎是用过即废的,一道厚重的石门在她身后轰然落下,堵死了那道入口。
云团在石门闭合的前一秒全力扑了进来。
翠袖颠三倒四地从衣袖里扒出火折子来,燃起密室内的红烛,才勉强照亮了这里的陈设。
大火被冷硬的石砖阻隔,灼热的余温却透过地面零星扩散而来。
密室中倒并不很冷。
小郡主将那枚药丸仔细收好,并不急于寻找出口,只静下心来捋了捋思绪。
今夜纵火之人做得狠辣决绝,不留半点生路,实在不像是为偷梁换柱而来的。
更有可能的是,纵火之人与偷梁换柱之人,大约并非一伙的。
这点猜测,其实源于贺恭与贺云存。
二人同父异母,却一样牵涉在通敌案中。
贺云存一直有心要杀她与二哥哥,无非是因着二人手中握着某种线索。
譬如那封有着批文的书折,又或是她还未发觉的东西。
傅长凛手中线索更多,只是傅家根深蒂固,绝非他能够撼动,便只得先对临王府下手。
今夜的大火,分明是贺云存下了死手。
而这一出偷梁换柱,极有可能是贺恭借此东风,趁势而为。
相较于杀人,贺恭大约对她这个活人更感兴趣。
贺恭的手段比贺云存高明得多,却阴差阳错地被小郡主反杀。
今夜殿中掳她之人,武功并不高明。
贺恭的计划如此周密,不应该会考虑不到实力的问题。
她今夜侥幸逃过一劫,极有可能也是暗中借了旁人的东风。
小郡主沉吟一瞬,乍然通了一点关窍。
往日傅长凛必会遣陆十护送她回府。
倘若今夜仍旧如此,陆十大约已在殿外撞见了贺恭的心腹,甚至早已交上了手。
实力强劲的暗客被陆十绊住了脚,进入内殿趁乱偷梁换柱的,便唯剩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卒。
如此串联,今夜的一切才能解释得通。
外头暴风雪卷袭了一整夜。
这场连天的大火在天将破晓时终于沉沉熄灭,暴虐的风雪立即飞覆而上,渐渐掩埋了焦黑的伤痕。
最后一点余温散尽时,被风雪深埋的男人微微动弹一瞬。
他抱着那具被烧得蜷缩的焦尸,像是行将就木一样缓缓站起身来。
临王匆匆赶回时,正撞见这位傅大丞相,双目赤红,鬓发松散,仿佛一夜之间已被抽干了全部生机。
男人怀中紧抱的尸骨,像极了他平日捧在手掌心里的那位宝贝疙瘩。
楚承脚步一顿,哽咽着红了眼眶。
他深深揽过身旁的发妻,在她耳边低语了句甚么,勉强将人安抚一二。
傅长凛仿佛七魄尽失一样,全然顾不上周身深色悲怆的众人,只默默抱着尸骨,趟过深雪漫无目的地向前。
楚承伸手拦下他,带着半世的哀戚与沧桑恳求道:“傅相……小女与相府非亲非故,便请您留她在临王府下葬罢。”
下葬。
她不过十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从此与世长辞。
她分明怕疼得很,却被铁链锁在内殿里,生生因火焚而死。
傅长凛阖了阖眼,默然将怀中尸骨交付给他,攥紧了被灼伤的手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这片残垣。
白鹰跟在他身后替他捡起剑,小跑着追了上去,傅家一众杀手跟着退离。
昨夜那场大火太过突如其来,毁掉了整座府邸,府中亲卫更是死伤惨重。
残垣断壁上满是灼黑的焦痕,若非傅长凛及时赶来,恐怕连小郡主的尸骨都难寻。
只是楚锡尚在昏迷之中,一切还远没有尘埃落定。
楚承清楚记得,他曾给这小女儿讲过临王府之下的暗道。
糯糯自幼聪敏过人,眼下应仍有一线生还的可能。
楚承抱着焦尸,回眸百味杂陈地望了眼踽踽独行的傅丞相。
傅长凛失魂落魄地回了府,目光死寂地凝视着堂中某一点,沙哑问道:“可有寻到任何下落?”
他从山崩地裂的悲恸间渐渐缓过神来,开始试图寻求小郡主生还的证据。
尽管他早已亲眼见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堂下众人尽皆默然跪伏。
整座临王府都被那场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莫说人影,连猫狗都未见一只。
那具尸首,才是尔今铁一样的确证。
傅长凛忽然开始没命一样咳嗽起来,耳中轰鸣一声,吐出大片的血迹。
他抹净了唇角的血痕,阴郁而决绝地摘下了右手的扳指。
这扳指,自他接手傅家便再未曾取过。
傅长凛将此物不轻不重地扣在手边的几案上:“召齐傅家所有暗桩,至多三日,本相要在天牢中见到贺云存。”
三日之内定下一个驸马的死罪,这浑然便是痴人说梦。
男人修长的手指摩挲过那枚象征家主权势的扳指,补充道:“不惜一切代价。”
正当此际,堂外忽有一声极微弱却坚定的男声:“主,陆十求见。”
昨夜他护送小郡主回府时,在郡主寝殿之外发觉了那名鬼鬼祟祟的暗客。
陆十拔剑追上时,才惊觉此人正是当日在围猎场里与他交手的神秘人。
彼时陆十一心只想办完差事回营复命,一时轻敌,便着了道。
只是此人剑术诡异,与陆十全然不是一个路数,民间亦没有这样的招式。
昨夜交手时,他挥剑挑破了那人的面纱,才终于确定,果然如贺二公子所言,是个北狄人。
昨夜那人似乎仍有极为重要的差事,一心想要甩开陆十,却被迫与他缠斗许久。
待回到临王府时,那处恢弘富丽的府邸,却已化作了一片废墟。
陆十跪伏于堂下,双手奉上他惯用的佩剑:“陆十办事不力,愿以死谢罪。”
傅长凛听罢却只默然许久,音色沙哑地问道:“找到她的猫与兔子了么?”
近些日来,小郡主身边有只颇受荣宠的狸奴,名唤云团。
这没头没尾的话问得陆十微怔,旋即摇头道:“不曾找到。”
第45章 诏狱 糯糯回来时,能来看我一眼么……
临王府小郡主停灵的第三日, 太仆寺卿江彦成坐实了通敌叛国之罪,被押入台狱候审。
台狱乃是当朝御史台所设,由当朝御史大夫贺允一手统辖。
贺允一贯清廉克己, 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朝中各案一向是交他来办。
然未等江彦成入狱, 向来不问案审的傅丞相, 却居高临下地拦下了此案。
他自向皇帝请旨, 将江彦成下入了诏狱之中。
诏狱由皇帝下诏开设,自然便由皇帝直辖。
往朝历代间,常被作为皇帝近臣威慑朝堂的权柄。
只是传到傅丞相这里, 反倒再未开过诏狱,只任由御史台掌朝中各案。
御史大夫贺允赏罚分明,铁面无私。
从此朝中少有构陷争权之风,倒也说得上安稳。
今日又一叛臣入罪,傅长凛又在此关头重启诏狱,朝中一时议论纷纷。
甚至隐约有传言道,叛臣之害将要蛀空朝廷,届时大军压境,国将不国云云。
皇帝要捱过这场暴雪都勉强, 哪里还有气力分辨甚么利害,便尽皆交由傅长凛一手辖控。
当晚, 江彦成在诏狱中不堪酷刑,招供出其幕后主使, 正是御史大夫贺允的庶子, 二公主驸马,贺云存。
朝野哗然。
一时间有人猜测傅丞相想要排除异己,待老皇帝病逝, 便可一统朝堂,操控新皇为傀儡,自成无冕之君。
而今正值多事之秋,朝中人人安分守己,唯恐落下把柄,被治一个不臣之罪。
傅丞相从来心思缜密,运筹帷幄,怎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生此事端。
朝中众臣一时皆没有定论。
当晚江彦成招供之后,丞相府陆十便已捧着皇旨,到公主府上拿下了贺云存。
二公主联合御史大夫贺允力保驸马,甚至已调遣亲卫,将与丞相府兵戎相见。
傅长凛闭门不见,只留白鹰候在府门外,恭候外头一众来讨说法的皇亲国戚。
白鹰不卑不亢地行了礼,扬手请出皇帝开设诏狱的圣旨,恭敬道:“陛下旨意,通敌之案由诏狱全权统辖。列位,是要违抗圣意,包庇罪臣么?”
贺允掌权多年,一声顽固守旧,自然看不惯这位目中无人的傅大丞相。
而今傅长凛毫无预兆地向御史台出手,落在贺允眼中,便是排除异己的不义之举。
贺云存虽是庶子,却到底亦是他的亲骨肉。
他这个庶子虽无才德,却也不至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贺允只当这是傅家存心陷害。
只是傅长凛眼高于顶,连傅鹤延都未必能劝得动他。
贺允状告无门,一纸诉状便要告上御前,却忽然收到了傅家递上的请帖。
傅长凛暗中遣了亲信过来,邀他在临王府废址一叙。
那夜连天的火光震动整座王城,临王府一夜之间化作残垣,那位千娇百媚的小郡主亦长眠其中。
临王夫妇与他们如今仅余的一子楚流光,尚因着皇命守在御前。
皇帝一向偏宠小郡主,倘若将她的死讯泄露于御前,恐怕皇帝圣体难安。
小郡主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秘不发丧,一面是因循古制,另一面便是顾忌着皇帝的重病。
临王一家只得全心留在御前侍疾,勉强告假来为小郡主守灵。
傅长凛今日将贺允请来,约的地点竟是小郡主灵前。
贺允满心狐疑地来到灵前,且依约只带了随身的亲信。
一袭黑袍的傅大丞相跪坐于深雪中,像是一尊守灵的石像,倾身护着那盏辉辉摇曳的长明灯。
男人冷白的指节一寸一寸拂过她的灵柩,扫开满覆的浅雪,熟练得仿佛早已做过千百次。
那座临时砌起的灵堂里,尚供奉着绵绵不绝的香火。
傅长凛是这里唯一的守灵人。
贺允一腔怒火稍冷半分,瞧着他悲绝寡淡的眉眼,终究淡淡摇了摇头。
这位传闻中冷厉薄情,刀枪不入的傅丞相,在今时今刻,与世间有血有肉的寻常人一般无二。
傅长凛见他来了,才依依不舍地从灵前起身,将长明灯稳稳安放在小郡主脚底。
他将贺允请入灵堂,扑面尽是融融不绝的香火。
傅长凛极尽谦恭地朝他作了揖,音色暗哑道:“贺大人,晚辈今日邀您来次,确是有要事相告,正与……”
他深深望一眼灵柩,眼底泛潮道:“正与小郡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