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权臣悔不当初——卿潆
时间:2021-10-10 09:30:41

  这条通往权巅的血路漫漫无终,他见过无尽的死别,却唯独不敢将这二字,与那位天真烂漫的小郡主联系在一起。
  贺允虽古板守旧,却到底明事理:“傅相既有要事,便不妨直言罢。”
  傅长凛眸光死寂,招手将门外静候的楚锡召进来。
  他自顾自在小郡主灵前又供上一炷香,头也不回地开口:“这是小郡主的随身影卫,曾随侍她近十三年,蒙赐皇姓,名作楚锡。”
  贺允不明所以,只微微颔首。
  楚锡便跪地行礼,单刀直入道:“贺大人,王府失火实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而为。”
  贺允一惊,当即紧皱着眉头望了眼傅长凛。
  男人眸色极深,只负手立于灵位之前,微微侧首,示意他稍安勿躁。
  楚锡接着道:“那夜郡主寝殿藏有刺客,卑职与其交手时,无意中夺得了这枚铭牌。”
  他将那枚铭牌双手奉上,背面果然篆刻着公主府亲兵的字样。
  贺允将信将疑地接过。
  铭牌固然是真,却并非从那夜的刺客身上所获,而是傅大丞相夜探公主府,探囊取物般轻巧窃来的。
  刺客行动前必先上缴铭牌,只余剑上一道密文,用作辨认尸体,外人自是读不懂的。
  人死之后,铭牌便封入衣冠冢,从此再不见天日。
  只是倘若此行有必胜的把握,便不会收取铭牌,而仍随身携带。
  傅家的杀手便从来不摘铭牌。
  傅长凛静静扫过一眼贺允满脸的狐疑,并不予置评,示意楚锡继续。
  楚锡便自袖中取出了第二件证物——那日围剿叛臣时,自临王府西殿缴获的文折。
  他翻开尾页的朱批呈至贺允眼前:“贺大人请瞧,这朱批的字迹,可似曾相识?”
  贺允一贯注重家教,三个孩子读书习字尽皆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嫡长子贺洵天资卓绝,是这一代中的翘楚。
  次子贺恭亦是一点即透,可惜他无心官场,偏爱游山玩水,贺允便未敢强求。
  唯独贺云存这么一个庶子,庸碌愚钝,却又是极敏感多心的性格,贺允在他身上用心最多,却从不见起色。
  后来他攀上公主府,做了当朝驸马,亦从此断了仕途,贺允反倒终于松了口气。
  这朱批的字迹平平无奇,分明无甚特点,却教他一眼认出,正是贺云存。
  贺允将那枚铭牌深深攥进掌心,接过了楚锡呈上的文折。
  他指尖拂过那片殷红的字迹,像是被火海一样的朱批烫到,骤然瑟缩了下。
  他这点迟疑与惊惧,尽皆被傅长凛收入眼底。
  这封文折上所奏之事,正是数月前季原密谋通敌一案中的一点细节。
  贺云存的批复只谨慎地叮嘱他隐秘行事,不可提及自己分毫,又说事成之后共坐江山云云。
  通篇只字未提及己身,倘若不认得字迹,便决计猜不出这写下朱批的究竟是何人。
  贺允失神般怔住,一时已信了三分。
  傅长凛适时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展平了黑袍袖口的细褶,音色沉沉道“还有一样。”
  楚锡便艰难地咳喘两声,取出了第三件信物。
  小郡主在围猎场中遗失的玉冠,连带还有那封情真意切的信笺。
  冬猎归来之后,楚流萤便将手上所有线索规整到了一起。
  玉冠虽遗落在围猎场中,那封写着“盼与卿卿猎场再会”的信笺却还在她手中。
  傅长凛遣傅家一众影卫,循着那晚的路线,找回了那枚玉冠。
  信笺上明白了当地写着,希望小郡主戴此玉冠,在围猎场中一展风采,末尾还落着公主府的私章。
  楚锡撬开玉冠的暗格,呈于贺允鼻尖:“贺大人不妨闻一闻,这里头藏着的,是甚么香料。”
  这王朝里哪个少年人不盼着冬猎场里大展身手,贺允少时亦是猎场常客,自然认得出。
  这样浓度的诱兽香,足以借刀杀人。
  倘若前两样证物,一真一假,仍教他存着三分狐疑,那么这第三样,便已是坐实了罪名。
  铁证如山。
  傅长凛在一旁默然许久,见他已信了九分,才望着堂外纷扬的风雪,意味不明道:“贺大人,本相今日私相约您来此,是顾忌于御史台一脉的存亡。”
  他下意识去探指间那枚扳指,待落空时才恍然意识到,那扳指早被他取下了。
  贺允惊得指节一松,手中的茶盏骤然坠落,却在将要落地时被人长靴一踢,稳稳接在手心。
  一抬眼,是傅长凛深漩到透出几分魔障的目光:“小心些。”
  他极尽温柔地望一眼灵位上映霜二字,意味不明道:“她睡觉浅,莫要惊扰了她。”
  活像是疯子一样。
  贺允立时头皮发麻,那点残存的怜悯立时变作满心的不忍。
  偏偏这个疯子条理分明,且逻辑缜密道:“贺大人乃是朝中元老,晚辈只问您一句,叛国一案,究竟有没有您的手笔?”
  贺允登时出离十分的愠怒来。
  他一生清廉无私,除却那桩私事,几时有过不臣之举。
  这位老臣当即站起身,自怀中取出贺家传世的信物,不轻不重地扣在案上,坦荡道:“老夫一生清贫,从未谋求过半点私利,更遑论通敌叛国。”
  这一点,傅长凛自然心知肚明。
  “晚辈自然明白。贺云存一案已由晚辈全权决断,只要不闹到朝堂之上,晚辈便可保御史台不受牵连。”
  贺允一时语塞。
  又听得他喜怒莫辨地慨叹道:“公主府抄家之后,或有更加惊人的秘密。”
  贺允神色黯淡地离开时,入夜已然极深,连天的暴雪之下难以窥见方寸的月光。
  月亮逝去的第三夜,他以手中滔天的权柄,搅翻了整个朝堂里存续已久的秩序。
  此后是无尽的弹劾与纷争。
  毕竟皇权式微,扳倒了御史台,朝中从此便是傅氏父子一家独大。
  父亲厉声质问他的初衷,朝野纷纷猜测他是否有夺位的野心,皇宫禁军开始暗自窥视他的动向。
  此举间接威胁皇权,倘若皇帝起了杀心,他不肯反,便唯有一死。
  无所谓的。
  傅长凛跪倒在小郡主灵柩前,不甚在意地想。
  为了心底长明的月亮,虽死不悔。
  他无数次追问过楚锡,关于她的下落,甚至几次就要用刑,却只得到楚锡含泪的恳求:“傅相,别问了……”
  傅长凛开始不要命一样求证她还活着。
  譬如他翻遍整座残垣,都未能找得到她身边那名侍女的尸体。
  譬如猫一样聪明机警,按理说早该逃出火海,他却没能在王府周边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譬如……
  譬如他大可将灵柩中的遗体挖出,用尽一万种方法求证那不是她。
  有甚么意义呢。
  一个王朝的极位从来是万骨铺就,哪个深陷其中的人会不懂得自留退路。
  暗道,密室,天降奇兵,总归能有一个逃出生天的办法。
  傅长凛是个足够天资惊绝的弄权者,剧痛之后回过神来,自然明白小郡主大可能仍旧好端端地活着。
  只是她不肯告诉自己罢了。
  傅长凛撤去了监视楚锡的全部人手,自虐一样逼着自己不再求证。
  小郡主要他疼,他便合该疼着。
  傅长凛以最狠戾最决绝的手段将贺云存下狱,甚至不顾后果,一力揪出更深处的脉络。
  倘若他的月亮活着,那便肃清了这王朝,从此自可安稳余生。
  倘若她果真已……
  倘若她果真已与世长辞,待他杀尽朝中叛党余孽,便可追随至泉下。
  傅长凛借着昏沉的夜色,在她灵柩的冰冷的棱角烙下静谧的一吻。
  他小心守着她灵前的长明灯,用身躯挡开滔天的飞雪,虔诚问道:“糯糯回来时,能来看我一眼么?”
 
 
第46章 爪印   只瞧一眼便好
  赤红的天光下有漫漫飞雪纷扬不休。
  临王府废址前灯火幽微, 灵柩旁那盏长明灯,却在男人怀里闪着熠熠的光芒。
  这临时搭起的灵棚四面敞开,全然挡不住飞旋肆虐的暴雪。
  傅长凛却跪坐在她灵柩侧畔, 像是终于得归故里的游魂一般,阖眸安然睡着。
  这已是他近日来难得安稳的一觉。
  小郡主遥遥立在被大火焚毁的高殿之后, 借着昏沉的火光深深凝视着他。
  今夜陆十奉命抄没公主府, 傅长凛身侧没了重重私兵把守, 她才默然走出暗室,遥遥望一眼。
  楚锡醒后便已将始末全盘托出,临王夫妇与楚流光, 白国公府,乃至玉香楼内沈敛与如乔,尽皆通晓此事。
  唯独傅长凛被她摒除在外。
  临王府的暗道贯通整座府邸,小郡主游走于其间,近乎遍至府中各处。
  她曾在灵堂之下,隔着一层特制的地砖,无声听傅长凛的每一步筹谋与算计。
  生杀决断,不计后果。
  临王多年来在朝中保持中立,不敢有半分偏颇。
  而今皇帝重病, 正值敏感之时,愈加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贺云存纵火谋害小郡主一案, 临王府手中实在半点实质证物都无。
  要扳倒贺云存,唯有通敌叛国这一个由头。
  临王府可凭着小郡主之死插手其中, 却决计不能直接站出来, 指控贺云存叛国。
  毕竟倘若这一次没能拿捏死他,这出闹剧便不叫替天行道,而该叫构陷与权争了。
  一个多年拥君的中立派, 兼为皇帝血脉相连的手足,倘若在皇帝重病,朝堂群龙无首的时节卷入权争。
  在旁人看来,大约只觉其反心昭然若揭。
  贺云存身后是根系庞大的御史台一脉权党,连同金尊玉贵的公主府。
  要扳倒他实在是一场豪赌。
  傅长凛兵行险着,短短三日便雷厉风行地将人下入诏狱,甚至连夜抄没了公主府。
  小郡主拢紧了肩上的斗篷,从晦暗中踏出一步来,披着满身的晦晦夜色,遥遥望向那处熠耀的明火。
  他已隐隐有些自毁的倾向。
  耳畔的风雪厉如刀割,少女的耳尖隐隐泛起钝痛。
  她没来由地忆起围猎场里浩瀚无垠的星河,他掌心融融的热意,还有那句仿佛近在耳畔的:“这是冻疮,不能抓。”
  小郡主将手炉揣回袖中,拿温热的掌心捂了捂耳朵。
  今冬的暴雪实在一场冷过一场啊。
  她立在风里,那团沉沉笼罩于心头的暗色似乎渐渐散开了些,露出一点温朦的暖意来。
  远处风雪间沉眠的男人,仿佛正做着什么遥不可及的美梦。
  他松开紧拧的眉头,带着如履薄冰的谦卑与脆弱感,正幽微难辨地呢喃着甚么。
  极尽温然的音色被肆虐的风雪卷散,几不可察地落进她耳道里。
  小郡主却奇迹般听清了那句含糊不清的呓语。
  他在执拗且哀戚地唤她:“糯糯。”
  少女心神一颤。
  她捧起手炉,扶着这片残败荒芜的废墟,缓缓回到那处极为隐蔽的暗道里。
  身后肆虐的暴雪,眨眼间便将她伶仃的脚印深深掩盖。
  这片杳如孤灯的残邸,也一并被连天的白雪深埋泥下。
  楚锡曾提议将她接入皇宫,又或安置于国公府,甚至玉香楼也好,却尽皆被她轻描淡写地否决了。
  傅长凛的追查于她而言无甚所谓。
  这位傅丞相曾在权争的漩涡里搅弄风云十数年,纵然无从求证,也该对这个“死讯”有所揣度。
  她从不指望能教这位傅长凛全然信了她的身死。
  只是昨日傅家的人手尽数撤去之后,却仍旧另有一批人在四下找寻她的下落。
  如小郡主所料,贺恭当夜一计未成,局势便已全盘脱离了他的掌控。
  贺恭仍在全力搜寻她。
  小郡主决意要隐瞒踪迹,一面是要以她的死为筹码,引朝廷追查贺云存,另一面则是暗中静观其变。
  贺恭掳她的真正目的,还未浮出水面。
  皇宫路远,戒备森严,实在不便于行动。
  避入白国公府更是不成体统,且外祖父白老国公退隐多年,她深陷权争,岂能将此祸水引至国公府。
  至于玉香楼,只恐防备不住贺二公子的刺探。
  幽晦的暗道尽头忽然透出一抹明光,照亮了她身前的路。
  翠袖举着明灯一盏,遥遥立于不远处,悄无声息地将这位小祖宗迎了回来。
  临王府暗造的密道脉络通达,近乎遍至整座王府地底,形成一片曲折复杂的地宫。
  密室内修建的极为巧妙,似乎是借用了天和城中修砌地龙的方式,竟也不算太潮。
  何况一场大火近乎烤干了地皮,翠袖在风道口生着炭火,反倒成了颇为宜居的一处。
  傅长凛遍寻整座天和城,自然不曾遗漏了临王府的废址。
  只是那出口实在极为隐蔽,全然只可由内打开,傅家一众精兵才遍寻不获。
  寒夜将尽了,傅长凛这一场幻梦注定做不圆满。
  他被乍盛的寒风惊醒,抬眸正撞见远处匆匆赶来的陆十。
  “主,办妥了。”
  男人闻言未有丝毫动容,只似有所觉地望了眼少女无声离去的方向。
  他如梦初醒一般揉了揉额角,摩挲着怀中熠耀的长明灯。
  原来只是梦啊。
  傅长凛捧着她灵前那盏长明灯,像是捧着曾经那个软糯热乎的小郡主一样,露出一点极尽温柔的笑意。
  他将长明灯妥帖安置,落寞地站起身来,一瞬间重新披回了那层刀枪不入的铠甲,提剑道:“走罢。”
  恍然仍是那个淡漠强大的杀神。
  他若是早醒一刻,侧首便可撞见他心心念念的那弯小月亮,正含着满眼的清忧与孤孑,遥遥凝望着他。
  可惜没有这样的倘若,就像下聘当日,他打马从临王府门前擦过时,此生都难以追回的那一瞬。
  公主府中果然藏着那枚真真正正,纹理分明的北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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