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权臣悔不当初——卿潆
时间:2021-10-10 09:30:41

  神秘诡谲的鹿角图腾,与那时险些被藏进临王府的那枚赝品一般无二。
  难怪傅长凛斩尽太常寺卿季原一脉,都未能将其寻回。
  这三股势力并非平起平坐,而是由贺云存一力主使。
  公主府私藏敌军信物,又有不少未及销毁的文书,已然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二公主楚端妤哭着告上御前,却被元德恭敬地拦了下来。
  老皇帝重病垂危,能不能捱得过这场暴雪尚且未知,已是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过问这些。
  而今朝中唯一能做得了,大约只剩一个年少的小皇子,楚端懿。
  皇帝昏睡不醒,储君年幼无所依傍,御史台一脉充耳不闻,这朝堂俨然已成了傅氏一家独大。
  朝野议论纷纷,暗中只盼着老皇帝病愈,提剑斩了这么个乱臣贼子,却无人敢发声抗议。
  二公主楚端妤被押入宗正寺,依律处置。
  小郡主停灵的第四日,皇帝竟奇迹般有所好转。
  傅长凛受诏入宫,不卑不亢地将近日来诏狱破获的刑案一一供上御前。
  太仆寺卿江彦成,二公主楚端妤,御史大夫庶子贺云存。
  哪一位单拎出来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却尽皆被这位傅丞相以铁血手腕,收监狱中,只等皇帝一道斩立决的圣谕。
  通敌叛国,铁证如山。
  老皇帝气急,终于难以抑制地咳出一大口血来,立时被一旁的皇后灌下一碗苦药。
  他颤抖着直指阶下那玄袍丞相,问道:“那你呢?你也要反?”
  傅长凛低垂着眉眼,内敛而谦恭道:“臣全无反心。”
  老皇帝向来看重皇位高于一切,而今垂死之际,疑心更为深重,哪里会轻易听信他的承诺。
  他压抑不住残破刺耳的低哑呼吸声,拼命抬起一点气力问道:“而今御史台都难敌傅家,你制霸朝堂收拢权柄,却说没有反心,要朕如何信你?”
  傅长凛暗自攥紧了拳,拿出早已备好的说辞:“臣恳求陛下开恩,饶恕御史台一众无辜受牵连者。”
  皇帝眉头一挑,又听得他道:“臣一力主张斩杀贺云存,御史大人早恨毒了臣……”
  御史台的存在,本就是为制衡傅氏父子手中权柄。
  御史台与相府自此决裂,反倒正中皇帝下怀。
  傅长凛深知,重开诏狱实在孤注一掷,他虽有应对之法,却并非是万全之策。
  只是他更留不得贺云存。
  “叛臣之害已深蛀朝廷,北狄已有高手潜入京中,再不出手,恐会危及整座京都。待臣拔除叛臣,愿立誓此生再不染指诏狱半分。”
  老皇帝虚靠在榻上,一语不发地琢磨着甚么。
  傅长凛便拱手补充道:“斩尽京中叛臣之后,臣会自请领兵下幽诛关外,远征北狄。”
  幽诛关外,十死无生。
  天和城多少天资绝艳的少年人折于此下。
  北狄兵强马壮,骁勇善战,关外地势险峻,可谓世上易守难攻之最。
  皇帝在位数十年,都未敢与其正面相抗,朝中更是无人再有胆量与之一战。
  这么一位少年丞相,曾是他为扶持太子一手栽培起来的。
  傅长凛多年来孤孑倨傲,骨子里却与傅鹤延一样,胸有大义。
  皇帝自知时日无多,朝中人心各异,楚端懿此后孤立无援,未必坐得稳这极位。
  他仍需倚仗这位年轻丞相手中的滔天权柄。
  皇帝淡淡阖了阖眼眸:“幽诛关外险象环生,你当真有此胆量?”
  傅长凛垂眸敛去眼底那一簇极盛的明火,定定道:“北狄来犯者,当杀。”
  男人神色淡漠,语气中那点无法磨灭的傲骨与恨意却教皇帝一怔。
  他忽然遥遥忆起,当年那群自请出关的少年人。
  百十年间,这个王朝里战死幽诛关下的儿郎难记其数。
  傅长凛说出这番话,无异于抱着必死的决心。
  皇帝若肯,当即便可下一道旨,命他即刻启程远赴幽诛关,生死无论。
  傅长凛仍旧淡淡垂着眸子,面上一派风轻云淡。
  他从不惧与北狄开战,只是眼下朝中叛党未清,尚远不到放权之时。
  皇帝病危,必然急于为楚端懿铺好后路。
  傅长凛已向皇帝表明了忠心,又将御史台和自己的身家性命两个筹码,一并交到皇帝手中。
  他在赌,赌皇帝的下一句究竟是开战,还是托孤。
  老皇帝沉吟一瞬,显然已有了决断。
  他靠着明黄色的软靠,朝傅长凛招手道:“用人不疑,朕便再信你一次,上前来。”
  皇帝双目浑浊,带着一身病气沉沉交代道:“保全御史台,在朕身陨后全力辅佐新帝,非到万不得已,不得与北狄开战。”
  傅鹤延身为皇帝近臣,一向得他深信。
  傅长凛可谓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若非近日来他的所作所为疯魔至此,皇帝大约永不会对他起杀心。
  “叛臣既未清肃,你放手去做便是,在朕尚有一口气的时候,把这案子彻底了结。”
  这是给他定下了死令。
  傅长凛拱手道:“臣遵旨。”
  皇帝便抬起一点声音吩咐道:“元德,拟旨来。”
  傅长凛再回到小郡主灵前时,那盏摇曳的长明灯,在她灵柩前光影辉辉。
  皇帝远没有打消疑心,这道旨不过是为巩固江山,物尽其用罢了。
  贺云存已接应了北狄的一小部精兵,正藏于天和城内。
  陆十已带领傅家全部影卫,与楚流光合力全城搜捕。
  傅长凛仍旧寸步不离地守在小郡主灵前。
  说来可笑,他曾为缉拿叛臣一次又一次弃她于不顾。
  无论是七夕灯会上定远侯长女,还是南亭别苑里与季原父女的面见。
  彼时那位小漂亮曾如此赤诚而纯粹地喜欢着他,他却总将人惹得直掉眼泪。
  而今她成了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傅长凛才恍然意识到,他究竟失去了甚么。
  皇帝夺权也好,抹杀也罢,待平了这乱世,屠尽了曾害她兄长的北狄,便从此只守着他的月亮。
  傅长凛每每午夜梦回,都遥遥梦见那个天真烂漫的小郡主,眯着眸子向他粲然一笑。
  她会抱着那只已然养得很肥的雪兔,尝遍这世上最清甜可口的点心。
  她该高居荣光之上,享尽这世间尚未及见到光景与荣华。
  而非孤身躺在疾风骤雪间就此沉眠,抑或躲在某个晒不到太阳的暗室里,以诈死为他平叛的功业铺路。
  傅长凛席地坐与冰雪间,靠着她冷硬沁骨的灵柩,遥遥望着赤红的天际。
  这场暴雪太过漫长,不知晴霁时,会否能再见那片清凉如水的月光。
  死亡也好,狼狈藏匿也罢,为何不能是他来承受。
  那样一个娇软漂亮的小郡主,不过将将十五岁而已啊。
  傅长凛侧首抵在她灵柩的一角,赤红着眼反复道:“为何,为何不能换做是我……”
  可他不能倒。
  乱世未平,血海深仇未报,他的小月亮余生如何安稳。
  万一,万一某日他果真有幸守得她归来,难道仍要她过这样动荡不安的日子么。
  傅长凛隐隐藏着一点奢求,像是一颗来之不易的蜜糖一样,只敢在只撑不住时拿出来尝一点甜意。
  这一点甘甜,便已足以支撑熬过这个风雪飘摇的凛冬。
  只是那颗来之不易的糖,终归便要耗尽了。
  傅长凛拥着那盏长明灯,同以往数个日夜一样,伏在她灵柩旁沉沉睡了过去。
  傅家的影卫守在这片废墟之外,将整座临王府废址守得严丝合缝。
  傅长凛守灵时不许任何人近身,自然便无人胆敢窥视。
  今夜的风格外冷冽,却似乎又裹挟着半分极难察觉的冷香。
  这点幽微的木香似曾相识。
  傅长凛多年习武,早练就了一身极为警惕的反应。
  只是这样的气息他熟识多年,一时极尽眷恋地深嗅着,分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连日奔波,此刻大约已是困倦至极。
  少女披着绒暖的斗篷,只简单挽了发,无声踩着深雪,缓缓走近了那道沉睡的身影。
  傅长凛眉眼深邃,如天人一样带着泠然的波光,是极冷隽清绝的长相。
  小郡主早习惯了他的淡漠与冷峻,却极少见到而今这样的,毫不设防的脆弱模样。
  她遥遥立在灵棚之外,宛若游离于世的神明一样,冷眼俯视着,这位曾淡漠强大刀枪不入的傅大丞相。
  男人靠在灵柩一角,紧抱着长明灯哑声唤道:“糯糯……”
  小郡主骤然瑟缩一瞬,浑身薄覆的坚冰轰然碎裂,不可抑制地流泻出一点温朦的落寞与隐忧来。
  他已在这冰天雪地中接连睡了几夜,再不收敛,只怕皇帝尚没动手,他便已先行自毁了。
  少女捧着手炉,收敛气息缓缓凑过去。
  她深知傅长凛的谨慎与警惕,并未试图去取他怀中紧抱的长明灯。
  少女轻手轻脚地放下了灵棚四下的帷幕,将肆虐的风雪阻隔在外。
  赤红的天光被一并隔绝。
  幽夜间四下极静,小郡主借着长明灯辉辉的火光,细细打量过他的眉眼。
  傅长凛连日奔波,隐隐瞧得出半分消瘦与憔悴。
  却意外地并不很丑,反倒依约透出几分脆弱孤绝的美感来。
  小郡主忽然没来由地回忆起那晚,有刺客带着假造的北狄信物潜入临王府。
  傅长凛连夜赶来时,似乎曾在她榻畔守过许久。
  彼时她的反应,倒与傅长凛现下的反应十分相像。
  那点气息太熟悉了,小郡主被他微凉的指腹揉着眼角,鼻尖萦绕着他熟悉纯粹的气息,睡得昏沉。
  似乎他们之间,唯有相顾无言时,才得以偷来片刻闲静美好的光景。
  她仿佛终于因着他的狼狈与落魄,消磨掉一些锋利伤人的怨怼。
  虽谈不上和好如初,却也决计不忍冷眼看他自毁。
  少女幽幽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热意逼人的暖炉,替他拢了拢衣襟。
  那点曾以为遥不可及的冷香幽微靠近,傅长凛强咬着牙,生生逼着紧阖眼眸,不敢教她瞧出半分端倪来。
  她总带着一点古旧清澈的木香,他遍寻天和城都难以找出其二。
  这点体香熟悉到令他浑身轻颤,又咬着牙拼命克制。
  张开眼,这场美梦便要就此碎裂了。
  他像是一个卑劣的小人一样,用尽浑身解数,卑鄙而顽固地接续着这出早该落幕的戏码。
  连日暴雪未休,她这样娇贵且畏寒,夜里睡得暖么,耳尖的冻疮有没有敷药。
  密室里烧的炭火呛人么,翠袖烧饭的手艺如何。
  原来她一直在临王府密室里,早知如此便该撤去一些守卫,楚锡或许便可每日送她爱吃的点心来。
  这么个小漂亮好容易存起一点冬膘来,近日来大抵又该清减了不少罢。
  傅长凛喉间微哽,一生中从未如此渴望能够睁开眼来。
  只瞧一眼便好。
  他心底艰涩,用尽全部气力压抑着浑身的颤抖,疯魔一般想道。
  只一眼,便足够他捱过这段看不到头的凛冬了。
  可惜他不能睁眼,甚至不能动弹分毫。
  他醒了,这场真实的幻梦大约也要一同醒了。
  傅长凛借着梦呓,伏在她灵柩上极尽虔诚与眷恋地唤道:“糯糯。”
  楚流萤耳尖一麻,含着满眼楚楚的水光,向后退开一步。
  她颦了颦烟眉,委屈可怜地红了眼,再不乐意靠近他半分。
  小郡主心底有一道坚不可摧的冰墙,牢牢收拢着她过往十数年无尽的哀戚与不平。
  也盛着她十数年的倾慕与情思。
  这道坚冰似乎被他怀中荧荧的长明灯融开一道缝隙,有艰涩的苦楚与痛意漫出来。
  她捧着暖炉贴在钝痛的耳尖上,像个没人稀罕的小可怜一样,悄悄抹了抹泪珠。
  傅长凛只能黯然听着她幽微难辨地啜泣,唯恐一张开眼,便吓得这小可怜落荒而逃。
  小郡主似乎在灵棚中守过许久。
  傅长凛贪婪地嗅着那点微末的暗香,心底里紧绷将断的弦终于松了半分,尔后便有浓郁的困倦袭来,昏厥一样死死睡了过去。
  再醒时外头天光微明,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暴雪。
  怀中长明灯仍在荧荧地燃着。
  傅长凛立即环视过一周,却在没找到那抹温软明丽的身影。
  鼻尖清透的冷香早已散尽了。
  如梦一般,了无痕迹。
  傅长凛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浑身的高热与钝痛令他终于意识到,昨夜并不是沉眠,而是晕厥。
  灵棚四面的帷幕不知何时被再度高高卷起。
  一侧眸,灵棚边缘那层薄薄的细雪间,赫然有一只形状漂亮的猫爪印。
  在那爪印一旁,伴着极小的兔脚印。
  不是了无痕迹。
  他的小月亮,昨夜来过之后,为他留下了一点她仍存在的见证。
  傅长凛支撑不住地仰躺进深雪间,侧首将五官埋进脚印旁的白雪间,难以自抑地轻笑起来。
  他摸索着找出那枚雕着她背影的水玉,紧贴进怀中。
  在这片冰雪满覆的天地之间,一语不发地落下了一滴滚烫的泪水。
  尔后沉沉昏厥过去。
 
 
第47章 蛰伏   他贪慕着被月光照亮的感觉……
  整座王城飘雪如絮。
  小郡主停灵的第五日, 傅长凛开始高热不退。
  陆十巡查过一整夜,照例回到临王府灵堂中回禀公务时,才发觉傅丞相早已孤身仰躺于深雪间。
  漫天飘摇的鹅毛大雪渐渐覆满他周身, 也遮掩了那精致的脚印。
  只余光火荧荧的长明灯在怀中熠烁。
  男人极尽昏沉地睡着,像是一个终于穿越无尽丛林与暗夜的旅人, 卸下了一身迢迢风尘。
  陆十不敢擅自将他带离, 只好与白鹰一道, 在小郡主灵堂中为他临时铺设了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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