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权臣悔不当初——卿潆
时间:2021-10-10 09:30:41

  贺恭行事隐蔽,又少年时长居青州,尔后又是四方游历,行踪不定。
  季氏父女只知他专门负责与北狄当权者通信,却并没有半点证据。
  贺允自然不肯信。
  贺云存生性敏感多疑,又是庶子,一时误入歧途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但贺恭乃是他一贯疼爱的嫡子,出身煊赫,天资又极高,大可如他的兄长贺洵一样大展宏图。
  他不愿入仕,贺允亦不曾强求,平日里更未短过银钱供奉。
  这样一个待遇优渥的嫡子,实在没有理由犯下此等大逆的罪行。
  贺允立时拧紧了眉头:“傅相这是何意?贺家幼子鬼迷心窍酿下大错,您要杀要剐老夫绝无二话。”
  他将手中佛珠重重排在案上,厉声质问道:“只是不过短短三日,却又要借此罪名杀我次子,丞相府究竟安的甚么心?”
  贺允诚然已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然这位傅大丞相何尝不是在朝中周旋博弈十数年。
  玄色长袍的男人仍端坐贵席,捻着茶盖轻巧地拨动茶汤,安抚道:“贺大人,稍安勿躁。晚辈自知空口无凭,季氏父女的证词自然不可轻信。”
  “只是,晚辈手中的证据实在不止一件,这才敢来惊扰您尊驾。”
  他略一抬手,陆十已将那夜生擒的黑衣人押送上来。
  那人生了一双极诡谲的眼瞳,室中光火晦暗瞧不出端倪,雪光一照,却会透出些许极为幽深的蓝色。
  深蓝色眼瞳,加之与天和城迥异的五官,赫然是北狄无疑。
  傅长凛遥遥望一眼窗外呼啸的风雪,心中惦念那位古灵精怪的小祖宗,全无铺垫道:“这个北狄人,乃是晚辈在临王府废址拿下的。”
  他拨弄着指间的扳指,意味不明道:“在小郡主头七回魂之夜,擅闯灵堂。”
  依天和城丧葬古制,倘若头七回魂夜里有生人冲撞了魂灵,逝者便会因着眷恋俗世,入不得轮回。
  贺允一向迂腐刻板,对这么些繁缛古制最是尊崇。
  头七夜擅闯灵堂,这是安了怎样的居心才会做出此等损阴德之事。
  贺允额角一跳,气得连那点花白的胡须都在直颤:“傅丞相,你这是何意?犬子虽无才,却决计不会造此业障。”
  傅长凛弄权十数年,见多了顽固不化自欺欺人者。
  他曲起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叩茶案。
  贺允应声抬首,正对上他晦暗冰寒的目光。
  傅长凛沉着如初:“贺大人不妨听一听,他的证词。”
  这北狄人自称名唤骨力,是北狄王子裴罗的部将,被裴罗指派而来暗中保护贺恭,同时充当信使。
  陆十将缴获的北狄信物呈至贺允面前,不卑不亢道:“贺大人,请您过目。”
  贺允在朝中做了多年文臣,不曾到过边境与北狄一战。
  只是当年楚叙白血书一事轰动王城,他亦亲眼见过那封气沉山河的奏疏。
  幽诛关外地势山脉,与北狄十二部的图腾尽皆呈于其上。
  这诡谲的鹿角图腾,决计作不得假。
  贺允只瞧过一眼,便霍然跌坐在椅上。
  他心如死灰地扫过堂中一众人,复又不甘道:“这其中,兴许有甚么误会。”
  “贺大人所言在理。”
  傅长凛垂眸拨着茶汤,氤氲的茶雾温朦了他深漩的黑眸,竟依约透出几分温和的错觉。
  他谦逊道:“为免误会,晚辈还有一样证物。”
  身后静立已久的白鹰默然取出了一枚方盒,奉到他手中。
  傅长凛修长的五指把玩着那枚精巧的木盒,垂眸道:“贺大人不妨瞧瞧,可还认得此药么?”
  贺允从他手中接过盒来,其中正盛着那所余的半颗药丸。
  褐色的一枚药丸,遇水即化,化开后则全然无色无味。
  贺允重重阖上那方木盒,砰一声丢回案上,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场噩梦如蛛丝一样蔓延,恍惚又要将他拖回地狱。
  当年柳家还曾为这药取过一个极为诗意的名字——毋相忘。
  这样的药丸当年听松苑里藏着上百枚,只等最后的试验一过,便可成为真正的杀人刀。
  纵是化成灰,贺允也认得出来。
  这位老御史乏力地阖了阖眼眸,仿佛耗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这是……傅相从何处得来的?”
  傅长凛却淡淡垂眸,带着点幽微难辨的温然道:“从小郡主处得来。”
  贺允乍然心惊,忽瞥见门外一抹丽色:“贺大人,映霜求见。”
  少女一手撑着伞,披着那件极衬她肤色的鹅黄披风,立于滔天的暴雪间。
  一吐气,便散出了些袅袅的白雾来。
  可见竟是个活人。
  贺允还未来得及开口,一直不动如山的傅丞相却已经形如鬼魅般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他殷勤地接过小郡主手中的纸伞,拂去她肩角细雪。
  这位傅大丞相并未开口,只凉凉扫过一眼尚还呆滞的贺允。
  贺老御史立时回神,躬身迎道:“郡主快请进来罢。”
  傅长凛实在将人伺候得殷勤周全,全然未给他留片刻反应的时机。
  眼下看来,这位小郡主分明毫发无伤,且仍热乎腾腾地喘着气。
  这便奇了,灵柩中那具焦尸,究竟如何骗过了临王府上下,甚至连一向高明的傅大丞相都难分真假。
  小郡主朝贺允施了礼,将大火当夜的际遇全盘托出。
  “这枚药丸,便是刺客趁机送入我口中的。”
  “毋相忘”遇水即化,但凡这位祖宗反应慢上一瞬,只怕便要从此受控于贺恭,神仙难救。
  人证物证俱在,甚至牵连出了多年前贺家的秘闻,他还有何话说。
  贺云存罹难已教他身心交瘁,哪里还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贺允一生造下杀孽无数,却尽皆是为谋求自保,也为谋求保下御史台一脉。
  他自知杀孽深重,却从未有害过这个王朝一分一毫,反倒是一生拥帝,为朝廷呕尽了心血。
  贺家几代为官,忠贞不二皇天可鉴。
  他从白老国公手中接过御史之位,绝没有为贺家谋求过半点不义之利。
  养育三子,却竟有两子是此等不忠不孝不臣之辈。
  家门不幸。
  贺允瘫坐在椅上,神色灰败地阖紧了双眼。
  傅长凛却只自顾自将小郡主安顿好,将她两手揣在自己掌心捂着。
  小郡主轻巧地抽回了手,极冷淡的目光生生将他逼退半步。
  傅长凛呼吸一顿,寞然收回了落空的手。
  他隐忍着心乱,淡漠地望向贺允:“贺大人,贺恭通敌之案,晚辈想委托您亲自来查。”
  皇帝力保贺家,倘若相府出手动了贺恭,只怕此次无论如何都难以善了。
  若要惩治贺恭,不如由这位一生忠诚的老御史亲自动手。
  一来皇帝可趁势下诏,宽恕御史台不知内情的无辜者。
  二来不必相府亲自出手,自然便无权争之嫌。
  贺允宦海沉浮数十年,自然能懂傅丞相此言的初衷。
  为今之计,这似乎已是最好的办法。
  弃卒保车。
  将贺恭下入台狱,大义灭亲,以有功之身保全御史台一脉不受诛连。
  当年柳氏灭门案中的封子真,三日前的贺云存,不尽皆是被他弃置的卒么。
  此番是他一向疼爱的嫡次子,不知下一次,又将轮到谁头上。
  贺允一生忠于朝廷,然姻亲柳家,庶子贺云存,嫡子贺恭却俱是狼子野心。
  这位垂垂暮年的老臣按着额角,只觉头痛欲裂。
 
 
第50章 国丧   糯糯,别怕
  贺允紧拧着眉头, 终是沉沉应下了傅长凛的提议。
  贺恭自冬猎结束后便回了青州城,对外只说是禁不住天和城连日暴雪,回去猫冬罢了。
  贺允虽与傅鹤延同辈, 却尚未同他一样放权避世,而是仍旧稳稳坐着傅家家主之位。
  由他来缉拿贺恭, 实在是不二之选。
  小郡主拜别了贺御史, 复又撑起纸伞, 踏入檐外仿佛永无休止的风雪间。
  而今只待查出天和城内北狄精兵的据点,清剿了敌军,这一桩通敌叛国的大案, 便算得上是了结。
  傅长凛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三步以内,送这位小祖宗一脚深一脚浅地趟着雪,渐行渐远。
  似乎许多年前,他也曾时常与她比肩走在雪地里,正如今日这般。
  小郡主娇贵得很,久行于深雪间沾湿了点她的鞋袜,这位小祖宗便要抽抽搭搭地喊凉。
  她生得一副好相貌,仰头水盈盈地望向少年时,总像是只怯懦无害的幼兽一样。
  小郡主努力踮起脚尖, 朝他张开双手,含糊不清地要抱。
  少年时的傅长凛大约倾尽毕生阅历, 也未曾抱过这样柔软且水盈盈的团子。
  他将人稳稳抱在怀中,揣进外披的狐裘之中, 不教外头半点风寒泄进来。
  小流萤便歪着脑袋嗅他怀中惯有的冷冽气息, 偶尔还会使坏,将冰凉的双手贴在他颈侧。
  少年人全然没有防备,总被这冰疙瘩一样的小团子激得微微一颤, 尔后便会揉一揉她下颌的软肉,低声警告道:“乖一点。”
  这样的情景实在太过久远,彼时那个近乎要被深雪埋过头顶的小团子,而今已出落成了娉娉袅袅的少女模样。
  也阖紧了那扇曾全无保留为他敞开的明窗。
  倘使此生有幸,他何尝不祈盼着能如许多年前那个午后一样,抱她横跨每一场漫漫无终的暴雪。
  傅长凛扫过小郡主满是碎雪的裙摆,忽然伸手按住了她肩角。
  “糯糯,凉么?”
  一柄纸伞全然遮不住飞旋肆虐的风雪。
  鹅毛般纷絮的雪落在她的冬帽上,眸子里恍若染着雾凇一样,灵秀逼人。
  这顶冬帽,仍旧是那晚他亲手送到她门前的那顶。
  瞧这样的款式,大约是去年遗落在丞相府的诸多物件之一。
  小郡主乖乖戴着冬帽,将那双已然被冻伤的耳尖仔细遮好,又裹着斗篷,只露一双清透明媚的眼眸。
  落在傅长凛眼中,实在可爱得不像话。
  见她抿唇不答,男人略微倾下身来,朝她递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这里虽没有车马,却有人轿一顶,郡主可要乘?”
  肩舆实在是谁都不愿干的苦差事,在宫中更是地位卑微。
  这位朝中早已位极一时的傅大丞相甘愿折腰,她何乐不为。
  小郡主侧眸轻而微冷地瞥过他一眼,微抬起下颌,娇矜地抬起手臂来。
  傅长凛一时心如擂鼓,屏息虚扶了一把她纤细的手腕,俯身半蹲在雪地里。
  纸伞深隽的朱红没过头顶,有微末幽浮的冷香袅袅娜娜地贴上来。
  小郡主一手举着伞,另一手环在他颈窝,贴在他耳边清清冷冷道:“起轿。”
  温热的鼻息正散落在男人耳侧。
  这位久居权巅的傅大丞相俯首暗笑一声,心甘情愿道:“是,我的小祖宗。”
  傅长凛稳稳当当背着人,极沉稳地踩过没及膝骨的深雪,往临王府而去。
  楚流萤实在听过不少这样的调侃,父兄便常会如此慨叹,更不必说宫里一众殷勤谦卑的仆从了。
  只是“小祖宗”三个字从傅长凛口中讲出来,实在带着点莫名的暧昧与亲昵。
  小郡主耳尖忽然开始泛痒,不知是不是那点快要治愈的冻疮发作。
  傅长凛将人一路背回临王府,才靠近灵堂,却忽然撞见了在灵棚下静候多时的元德。
  他小心翼翼将少女在灵堂内安置好。
  小郡主委实过分纤瘦,分明还裹着极厚的冬装,背在背上却轻若无物。
  傅长凛趁她正半眯着眼睛昏沉,手法熟练地揉了揉她脸颊的软肉,却被小郡主极凶狠地剜过一眼。
  手背立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傅长凛怅然收回了手,低低道:“歇一歇罢。”
  虽然这位小祖宗全没出几分力气。
  元德隐约知道听到过一些小郡主生还的风声,一时倒不觉得稀奇。
  他在风雪中僵立多时,一见傅长凛便扑通一声直直跪下,禀道:“丞相爷,皇上……”
  元德在皇帝身边此后数十年,来传这话时早已泣不成声:“皇上他……熬不住了哇……”
  他哀戚地抹了把老泪:“陛下吩咐老奴前来传话,召您与傅老太尉即刻入宫。”
  小郡主靠在房门内听着元德声泪俱下的陈述,微扬起头,沉沉阖了阖眼。
  天和城连日来暴雪封门,又因着临王府大火,街外更是萧条冷清。
  皇帝亲自指派的车马奢华富丽,车前百十名宫人推雪开道,一路直通皇城。
  元德立在原地,行礼送别了二人。
  他还需得去别家传旨。
  皇帝显然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已是大限将至。
  他传召朝中所有权臣入宫,大约是最后一次,慎之又慎的托孤了。
  小郡主侧首靠在车马内,车中融融的炭炉烤化了她帽上的碎雪。
  少女不自觉地颦蹙着烟眉,心下忽觉百感交集。
  都说皇家亲缘淡薄,在小郡主儿时,这位皇帝却是给足了荣光与恩宠。
  皇帝爱才,自然也很是待见这么个天资聪颖又懂事知礼的小郡主。
  只是他再爱才,也敌不过爱他的皇权与江山。
  小郡主究竟不是铁石心肠。
  何况这个王朝里名义上的主宰垂垂欲坠,更教人无端生出几分大厦将倾的自危感来。
  楚端懿如今未满九岁,却已然将被推上那万骨铺就的极位,退无可退。
  出神间,忽有一只温热的手微微用力地按在她肩角。
  小郡主迷茫地回过眸去,乍然跌入他深漩似海的黑眸里。
  傅长凛极尽沉着地扫过她面上每一寸神色,居高临下地凑过来,无奈道:“糯糯,别怕。”
  小郡主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心底那点百感交集的滋味,原只是无措与惊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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