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在即,市井熙攘,百姓来来往往置办年货,实在不是动手的良机。
朝廷按兵不动,只待除夕之夜百姓阖家不出,便可围剿藏兵。
自临王府失火案后,小郡主身边便时常暗卫云集,轻易出不了差错。
傅长凛暗随至此,不过是今夜好容易脱开了公务,私心里想要多瞧一瞧她罢了。
他望着少女手捧糖酥,垂眸仔细从中取出一颗,清亮的水眸在遥夜中闪着动人的波光。
傅长凛受她感染,不禁噙上些微温然的笑意。
下一刹,小郡主含着乖觉的笑,将手中的糖酥喂给了身边的如乔。
傅大丞相温然的笑意立时僵在脸上。
天和城素称万古繁盛第一,年关之下市井熙攘,从各色吃食到古彩戏法,达官显贵与江湖能人异士混杂,热闹非常。
小郡主在宫中拘了许多日,终于得以松一口气来,扯着如乔在喧闹长阶中懒散漫步。
她一身素白衣裳,却无端透出几分清贵逼人的丽色来。
泼墨一样的云鬓松松挽作朝云近香髻,点缀一只素银步摇,黛眉清瞳,丽色无边。
只是天子脚下皇亲贵胄众多,长街间随意揪一位贵女出来,哪个身后没有滔天的权势傍身。
沿途青年频频侧目,却无人敢上前来。
傅长凛遥遥跟在少女身后,下意识留心着四下异动。
北狄藏兵没有,蠢蠢欲动的少年郎倒有不少。
他阴沉着脸,却全然没有立场发作甚么,只得闷不作声地攥紧了拳。
长街尽头垂柳之下,忽有一个长相锐利的男人拨开柳枝,抬首定定望了眼人群中那抹扎眼的白。
身边有人以不知名的语言低声说了句甚么,那人才终于轻狂一笑,若有所思地挪开了眼。
小郡主古怪地朝河岸垂柳间望过一眼,却只瞧见因风摇曳的枯枝。
天和城地居北境,垂柳枝条稀疏,每年至多吐绿三五个月,旁的时候便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小郡主伸了个懒腰,将浑身大半的重量倚靠在如乔身上,带着点江南温软的口音道:“乔乔,那边是甚么人?”
如乔闻声往前,只瞧见了倒映着重重灯火的静水。
傅长凛隐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取下指间扳指收在怀中,极隐晦地打了个手势。
那样的相貌与武功,委实不像是我朝之人。
小郡主掩着袖子低低打了个哈欠,黑眸中有弥漫:“我似乎瞧见了……北狄之人。”
她顶着一张天真烂漫的漂亮脸蛋,下刀子却似乎从没有手软过。
分明功夫并不出彩,唯有一身轻功尚还瞧得过眼。
只是在这皇权之下苦熬太久,哪怕最幼弱的羔羊,终有一日也会学着提起屠刀来。
这小祖宗倒是将傅长凛的狠戾与决绝学得有模有样。
北狄野心勃勃,连年侵扰我朝北境,火烧民居掠夺存粮,甚至杀人屠村鸠占鹊巢。
幽诛关外连年苦寒,冻土冰封粮草绝尽,北狄屡屡强攻,大约是为求生。
五十年前,我朝皇帝曾下诏收容关外北狄部族入境。
圣谕特赦其留存族氏与传统,但要削去王室,与庶民同耕。
北狄王室愤然拒旨,甚至当夜率兵强攻北境,沿途烧杀屠戮血洗城池,接连攻下两州,野心昭然。
原来他们所求的,远不止是一条生路,而是吞并整个王朝。
边境浮尸遍地,血流千里。
皇帝震怒,倾尽国力举强兵相抗,这一仗一打便是三年。
北狄不堪攻势撤回关外,却贼心不死履犯边疆。
两国间长达五十年的死战便由此开始。
楚叙白便曾与这五十年间无数的青年才俊一样,为平战火,折于幽诛关下。
北狄二字,实在是埋在王朝中每一位百姓心底的一根尖刺。
只是其马壮兵强,关外雪山延叠地势险峻。
纵然楚叙白拼死递回了地形情报,朝中却也无人有胆一战。
北狄已多年未与我朝邦交。
天和城年关在即,倘若此二人当真系北狄人士,这个年节怕要不得安稳了罢。
北狄兵强,又常年隐匿于关外山脉长河之间。
朝野中所有对北狄兵力的认知,尽皆来自于楚叙白那一方血书。
可惜放眼整个王朝,再无第二个楚叙白。
傅长凛倒曾屡次三番请兵北下,愿远征关外,平定北疆。
却被康帝屡屡否决。
这一战终究胜负难料,一旦大败,便是元气大伤。
康帝穷其一生,也未敢放开手搏上一搏,只守着幽诛关,冷眼任北疆二十万百姓永无宁日。
小郡主容色晦暗,攥紧了手中盛着糖酥的油纸。
身后却忽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凑近两步,褪下身上狐裘,双手奉上她跟前:“糯糯,困了么?”
小郡主早没了游庙会的兴致。
她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混不在意傅大丞相为何随她至此。
如乔不卑不亢地行了礼,虚扶着小郡主好教她勉强借力靠在自己身上,颇有几分护犊的架势。
傅长凛不悦地微微眯起眼睛,又顾忌于小郡主待她的不同,只得略一颔首算作回礼。
楚流萤全然未留意到二人间的暗流涌动,凑在如乔耳边真诚地同她商议着甚么。
如乔极无奈地摇了摇头,揉着她乌黑的云鬓。
傅长凛目光幽深。
自天和城冬猎伊始,小郡主便鲜少再有过这样清澈见底的笑意。
像是终于脱开一身的重负,复又做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金贵小郡主。
多好。
傅长凛不自觉染上些许微末的笑意,仍旧递上那件狐裘道:“入夜已深,皇城该下宵禁了,我送你回去。”
庙会上商贩亦陆陆续续收了摊子,游人渐三三两两地散去。
除夕便在眼前了。
小郡主福了福身,谢绝了他的好意。
宫中的车马停在街市尽头。
小郡主差了一名影卫护送如乔回玉香楼,才终于转身向闹市尽头走去。
傅长凛默不作声地护在她半步之内,送人上了车马。
少女撩起窗牖,音色轻渺道:“傅相不必远送,早些回府罢。”
傅长凛却淡淡摇了摇头。
他身量极高,需得俯下身来才可隔着窗牖与小郡主平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她眼前,掌心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
是那日冬猎夺魁后,向康帝讨来的水玉。
小郡主隐约记得,那是枚极未经雕琢的璞玉,棱角分明。
而傅长凛手中这枚,却温圆莹润,大约是细致地打磨过的。
“早该交到你手中的,”男人倾身而下,极尽虔诚地凝望着她,“而今,便算作新岁的贺礼罢。”
她依约瞧出,那玉佩上似乎雕琢着一道清丽的人影。
只是夜色微朦,难以分辨。
神使鬼差地,小郡主抬手接过了那枚玉佩。
男人极沉的音色在她发顶响起:“历添新岁,国启元年,愿我们糯糯平安康健,长世无忧。”
他退开一步,含着极难发觉的笑意负手立于长路侧畔:“快回罢。”
小郡主浅浅福了福身,放下了窗牖。
——
天和城岁首祭从古至今皆定在正月初一。
晨起时外头竟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小郡主一时还未醒了瞌睡,便被翠袖火急火燎地从衾被中挖出来。
今年岁首祭乃是小皇帝登基后第一桩大事,已是百姓朝拜新皇的时机,无论如何不可懈怠。
小郡主摊开手任鱼贯而入的宫人们摆置,金钗步摇,广袖宫服,连带暗香幽浮的胭脂。
楚锡递来消息,除夕夜相府出兵围剿了公主府的一处暗桩,查获北狄精兵足足七千人。
那处暗桩是二公主未放上明面的一处产业,对外之说是某个权贵的酒窖。
公主府抄家,先帝终究怜惜这个女儿,只下令贬为庶人,倒并未诛连。
眼下,该是在流放的路途中。
依北狄与叛臣的通谋,这七千精兵大约是里应外合,拿下王都。
可惜还未来得及动手,朝中近乎全部叛党便已被傅长凛连根拔起。
抽薪止沸,剪草除根,再无半点复燃的可能。
小郡主昏昏沉沉捱过了岁首大祭,接着便是赐宴群臣。
她跟在父兄身边,落座于皇帝右侧。
傅长凛高居相位,在小皇帝左席。
楚端懿不过将将九岁,却依然能勉强端出几分九五之尊的架势来。
他免去百官跪礼,又亲厚庄严地宣罢了新岁的贺辞,便广袖一挥,放众臣畅饮。
歌舞换过几轮,忽有宦臣跌跌撞撞地扑到御前,压低声音道:“陛下。”
他瞧一眼左席上仍旧直勾勾盯着小郡主看的傅大丞相,为难道:“北狄使臣来访。”
傅长凛眼底微光一暗,面色凝重地搁下了手中酒樽。
小皇帝更是一头雾水:“现在何处?”
那宦官欲哭无泪道:“就在金銮殿外了。”
宫宴上渺远的丝竹一顿,乐师与舞女尽数退下。
小皇帝求救地看了眼傅长凛,后者在他焦急的目光中微微点了点头。
楚端懿清了清嗓子道:“诏。”
那小宦官便抹了眼泪,尖着嗓子传唤道:“诏北狄使臣觐见。”
北狄与我朝多年死战,每年正月是万邦来朝之期不假,可这北狄未免来得太快了些。
不像朝拜,倒像是蛰伏已久。
小郡主没来由地想起庙会最后一晚,河堤柳岸背后那匆匆一瞥。
出神间,北狄的使臣已上了金銮殿,腰间系着弯刀,朝楚端懿拱手道:“见过大允皇上。”
字正腔圆。
这位北狄来的使臣,说得一口极为流利的官话。
大允乃是我朝国号,外邦时常以此相称。
小皇帝抬手道:“不必多礼,且先报上名号来。”
“裴罗。”
殿中四下大动,裴罗乃是北狄一位王子的名讳。
殿上临王一家霎时间彻底沉下脸来。
眼瞳深蓝,五官锐利,果然是标准的北狄王室的长相。
当年楚叙白平乱之后班师回朝时,便是他使计,将军队困于幽诛关,终被无尽的暴雪深埋。
裴罗全然无所畏惧地环视过殿上一众皇亲贵胄,却忽然在皇帝右侧停下目光。
他直勾勾将小郡主从头打量到脚,咧嘴挑衅一笑。
“天和城女人多容貌寡淡,却竟也有这样的……”
傅长凛下意识摸上袖口,复又意识到金銮殿上,百官早被收缴了兵器。
他拈起一支银筷,侧眸凉凉望一眼阶下出言不逊的北狄使臣。
第52章 失控 糯糯,为甚么要答应他
裴罗是见过这位漂亮小郡主的, 在天和城年关的庙会上。
此刻金殿上定眼一瞧,倒和那位名震北疆的少年将军有几分肖似。
少女极冷的目光如长剑出鞘般扫来,凛凛透出傲骨嶙峋的气魄。
可太有趣了。
裴罗隐约生出几分猜测, 极度愉悦地疯笑道:“这位小美人,倒教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当年楚叙白奉旨北定幽诛关, 平乱归朝当日却突遇天降暴雪。
这场千古未有的怒雪席卷整片山脉, 只一夜便积起丈深的厚雪。
七千精锐负重逆行, 拿手中长剑开凿雪道,举步维艰。
第七日,连亘不绝的山脉突发雪崩。
山石, 冻土,千万丈冰封的乱雪,如洪荒巨流般席卷整片雪原。
天穹坠裂,日月同哭。
七千精锐困死幽诛关下,在如此暴怒的天罚面前形如蝼蚁。
必死的宣判已如天规铁律一般残忍地呈于眼前,不可抵挡,亦无可辩驳。
受困重雪之下的第四十九日,楚叙白做下了一个此后撼动整座天和城的决定。
他裁断冰封衣袖放在怀中捂化,割破手中血书军报, 将全部情报呈于其中。
尔后选定了两个身边最为得力的副将,举全部兵力与余粮, 拼死将这二人送出雪原。
雪崩之下寸步难行,楚叙白麾下所余全部精兵轮番开道, 耗尽全部生机, 亦只走了小半的行程。
二人却咬紧牙关,倚靠最后的粮草脱出围困,沿途乞讨奔回皇城, 完成了这场堪与神迹相媲的接力。
血书中言明,雪崩非因暴雪而起,而是北狄人战争的手段。
北狄世代隅居连绵雪山之间,对关外险峻地形的利用可谓登峰造极。
这样绝对的自然优势,近乎是北狄最坚不可摧的铠甲。
小郡主浑身都在微颤。
她死死握住袖间那枚微凉的水玉,音色哀戚恍若杜鹃啼血道:“北狄使臣所言的故人,不知叫甚么名字?”
裴罗不伦不类地作揖道:“我猜你定然认得他,他叫——”
“楚叙白。”
他半是赞许半是唏嘘地回忆道:“当年那一仗打得果真漂亮,他也算得上大允百年来难得的将才。”
楚流光忽然垂眸,暗下揉一揉小郡主果然已攥紧的拳头。
裴罗还在金銮殿上轻蔑地笑着:“可惜,是个短命鬼。”
电光石火之间,一只泛着泠然波光的银筷破风而来,直指他眉心。
裴罗霍然闪身狼狈地躲过,面色难看道:“两国兵交,不斩来使。大允一向礼乐森严,今日一见,似乎名不副实。”
傅长凛冷峻而淡漠地垂下眼睫,拿绢帕细致地擦净了手。
“你还知礼法?”小郡主嗤笑一声。
“每年正月才是我大允受万邦朝拜之期,你在冬禁时节擅入王城,这等鼠辈,也敢自称来使?”
这话着实不客气,裴罗却不怒反笑。
略一扬手,身后的侍卫当即自怀中取出一卷长长的文册,锵一声掷于殿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