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休整 来日方长,他想
大军在第五日天将将擦亮时抵达雾州城内, 倒比傅长凛预想中早上两日。
云州已过,雾州最后三万驻军也被收入伍列中。
至此,十万大军集结完毕。
天时尚早, 小郡主仍蜷在车驾中睡得昏沉。
北疆迢迢路远,大军连日兼程, 亦需要一些时间来休整。
傅长凛下令军队宿于城中练兵集营, 留滞雾州一日以作休整。
他连人带毯地抱起这位熟睡的宝贝疙瘩, 入了落脚的驿馆,将人安置在一层最里侧的寝房中。
方欲松开手,怀中睡得香甜的软团子忽然不满地嘤咛了两声。
她秀气地蹙着眉尖, 将绒毯掬在怀里睡得迷糊。
傅长凛不明所以地一怔,触及冷似寒铁的衾被时才意识到,这位小祖宗原是怕凉。
雾州较天和城更加靠北,凛冬酷寒且漫漫无终,只三个月的夏日能尝到一点微末的热意。
而今正月里,恰恰最是深雪冰封的时节。
驿馆闲置多月,地龙才将将烧起,只悄然逸散出丝丝缕缕、难以察觉的一点热意来。
寝房中这样深重的阴寒,只怕雾州本地人士亦未必能够消受。
难怪这位祖宗半点没有醒来, 却已然在哼哼唧唧地抗议了。
傅长凛暗笑一声,终究未敢撤开那只揽在她后颈的手臂。
他解开身上带着余温的狐裘, 顺势坐于榻上,将小郡主安安稳稳地靠在自己怀中。
少女一时睡得迷糊, 捕捉到一点热源便颠三倒四地直往他怀里钻, 恨不能整个蜷作一团,就此在他怀里生根。
傅长凛将狐绒厚毯拉至她肩角,揉一揉送到他手边的脑袋瓜子。
小郡主幼时便是个格外香香软软的小团子, 笑时眸中像有无边日色。
掉起泪珠子来,却又好似将人间的雾气尽皆收在了眼底。
难怪会颇受偏爱,养出这样一副娇气的模样。
出神间,少女仍在他怀中无意识地蹭着脑袋,松散的衣襟翻折起一角,露出一寸精致细腻的锁骨。
窗外天光熹微,墙壁上烛火昏黄,絮絮光尘散落一地。
晦晦未明。
傅长凛眸色比光影更深,却终究隐忍着挪开眼,理好了她松松散乱的衣襟。
地龙渐送来融融的热意,驱散了满室深重的寒气。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发顶揉得略微凌乱。
借着晦暗的灯影,傅长凛无声凝望着她沉静安然的睡颜。
蒸腾的热意弥散满室,外头天色将明,他既安置好了这位小祖宗,便该依礼回避了。
身形一动,怀中正沉眠的小郡主忽然睫毛乱颤,旋即便睡意惺忪地支起一点眼皮来。
男人身量极高,沉沉俯下身时近乎遮尽了房中晦暗的一星微光。
小郡主这一觉睡得极沉,半醒间仍旧微微眯着眸子,小动物一样埋在他怀里深深嗅了一口。
傅长凛顺势拥住她的肩角,音色沉沉地唤道:“糯糯。”
小郡主浑身一僵,终于意识到自己眼下究竟身处何处。
她方欲退开一点距离,指节一动,才发觉自己手中尚死死攥着人家的衣角。
傅长凛无尽限地贴近过来,借着相拥的姿态将人毫不费力地掬起来,在少女的惊呼中,将她从自己怀里挪到了早被暖得温热的床褥里。
小郡主于是彻底醒了瞌睡,眼含秋水地蜷作小小一团,深陷在松软的被褥之间。
倒是十足乖软的模样。
傅长凛却隐约瞧得出她最后那点心结。
分明曾最是坦荡赤诚的性子,连决裂都毫不拖泥带水,而今却纵然心软,也不乐意再轻易敞开半点心门。
傅长凛暗叹一声,继续勤勤恳恳地来撬这扇紧阖的门。
他跪坐榻畔,斟一盏温热的茶来放在一侧的矮几上,温声道:“我们到雾州了。”
一月时间虽略紧,却远不到需要昼夜兼程的地步。
只是昨日入夜时大军已行至雾州城外,索性便没有休整,连夜入了城关。
傅长凛只微眯了小半宿,守着睡得乖软的小郡主,一时倒也不觉得困倦。
他一路上严格监督着小郡主用膳,分明是长途跋涉,竟也能将人养得精细,连带着脸颊那点软肉都半分未减。
小郡主浑然不知他用心之险恶,尚舒坦地裹在绒毯里,暗含几分忧心道:“你……去歇一歇罢。”
傅长凛被少女纯澈的目光包围,熨帖于这点微薄的关怀。
却亦只止步于此。
小郡主默许他的靠近与示好,却不动声色地婉拒着他的亲昵。
哪怕只是替她拭一拭唇角。
她不说,他亦不敢问,只暗自用尽了心思,撬那最后一层严丝合缝的冰。
小郡主坐起身来,捧着热茶润了润喉咙。
傅长凛便矮身跪坐在榻畔,仰头望一眼她被茶水浸润的唇瓣。
是极莹润清透的红粉色,又细细覆着一层水光,恍若江南雨雾里,临岸照影的海棠。
傅长凛毫不遮掩眸中晦晦的暗色,极深地与她对望道:“我想在此守着糯糯。”
小郡主错愕一瞬,捧着茶盏的手尾指微蜷。
氤氲的茶雾朦胧了那双水光潋滟的黑眸,教人一时看不真切,却偏能从微蹙的烟眉间读出几分心绪来。
小郡主睫毛乱颤,落落垂下了眼帘。
自临王府大火之后,她频频会在每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撞见这位傅大丞相自甘示弱的一面。
像是暴雪止歇卷袭的风霜,洪荒巨流在她脚尖停驻,孤行的兽王垂下头来,为她献上毫无附约的投诚。
却亦仅限于对她。
在皇帝百官乃至天下万民眼中,他却仍旧是运筹帷幄搅弄风云的决断者。
小郡主屡屡见过他全无保留地展露满心的惶惶与脆弱,却日日渐觉动容。
她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微微倾身,拿那双被茶水暖热的手揉了揉他的额角。
少女披衣起身,乌压压的云鬓披落如瀑,旋即被她松散地收束起来。
“在这里睡罢。”
傅长凛一怔,下意识抬手牵住她的手腕,音色极哑道:“糯糯……”
小郡主无奈地回过身去,赤脚踩在地砖上,居高临下道:“我不走,只是去窗边瞧一眼。”
下一瞬,便被他按着整整齐齐地穿好了袜履,又严丝合缝地裹上一件斗篷,才依依不舍地放了人。
衾被间尚留存着少女的余温与暗香。
傅长凛贴在她常睡的软枕上,抬眸望一眼不远处临窗而望的小漂亮,终于安稳地阖了阖眼。
年节还远未过去,雾州城中处处张灯结彩,繁盛喧嚷不输天和。
近来天公作美,念及人间年节盛大,只送两场细碎的静雪,落地消融。
大军在集营中进补并休整,今日暂不必赶路。
傅长凛从前隐隐觉着,这么个乖软漂亮的小郡主,性格实在与某种小动物格外相似。
譬如此刻她正捧着脸,津津有味地望着窗外,像极了乖巧亮丽的猫。
傅长凛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地沉,醒时外头已然天光大亮。
小郡主见他一动,便清然抬起一点眸子来,招呼道:“醒了?来用些早膳罢。”
她织着一身辉明的晨曦与霜色,将散未散的云鬓披散肩头。
丽色逼人的五官尽皆隐隐透出光辉,一双清瞳在明媚日色里泛出琥珀一样的光泽来。
柔光熠熠,恍若一梦。
傅长凛三两步贴到她跟前,抬手抓来成片的光辉,也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角。
是醒非梦。
小郡主不明所以地投来一瞥,极长的眼睫都覆着温朦的金絮。
男人身量极高,贴近时总会将她全然笼罩于身影下,不余星点。
小郡主没来由地忆起当年。
彼时她尚只是个极为圆软的矮团子,傅长凛却已是习武多年的少年人。
他一手便能松松将这团子提溜起来,或将她放在手臂上,又或干脆挟在肋下,抬脚走出那片近乎要齐腰深的雪地。
只是自先帝赐婚后,他却鲜少再肯抱一抱她了。
出神间,男人忽然一语不发地微微俯身,将她整个抱离了地面,深深揉进怀里。
小郡主生就并不很高,骨架纤细,总被他不费吹灰之力便随手掬起来。
楚流萤毫不怀疑,倘若他想,甚至能随随便便将她抛起来掂量两下。
傅长凛藏宝一样将她揣在怀里,诱哄道:“雾州的灯市极负盛名,糯糯想出去玩么?”
他似乎总是这样举重若轻的疏狂模样,却亦有轻狂的资本。
大允多年来练兵严苛,且军费投入极大,较之五十年前已是翻天覆地之大变。
何况傅长凛少年从军,定乱平叛未有败绩,幽诛关一战他们占尽先机,自不会败。
小郡主晃了晃全然没有着落的双足,如实道:“想去。”
雾州的灯市人山人海。
年节的氛围尚浓,闹市中叫卖的小贩,口中喷火的民俗艺人与华服各异的百姓相交织。
小郡主连日来皆有近忧,走在灯市间,却仍旧收敛着一身的轻快,极闲淡地穿行于人潮中。
这已是连日的战争威胁中难得的喘息之机。
小郡主举着糖画,一口咬断了兔子的耳朵,第二口便吞下了整个兔子脑袋。
这样的糖画个头不大,全胜在精致。
少女举着残缺的兔子,比了比天穹之上清辉浩大的银月。
傅长凛守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看夜风将少女的墨发掠动,看她蒙着银辉的侧颜。
小郡主举着半个糖画,又一头扎进人海,去追那满街游荡的冰糖葫芦。
她一手举着糖画,另一手举着色泽鲜亮的糖葫芦,临水倚于石桥的横拦之上。
千古一瞬的月光如约照亮这片时序更迭的人间。
傅长凛立于她身侧,陪她一起望着清冷辉明的皓月。
涌动不息的人潮在他们身边汇成永不停驻的川流,他们却在川流中不动如山。
小郡主思绪放空,却忽然发觉唇角似乎有微凉的触感。
侧过眸时,正撞见男人抿去了她唇角沾染的一点糖渍。
出乎他意料的时,小郡主却没有后退半步以撤开距离,亦不曾拂开他贴近的手。
只清亮而坦荡地抬起双目,无声与他相望。
傅长凛一时心如擂鼓,忽而在无边暮色的遮掩下揽过她的腰肢与肩角,深深垂首而下。
极摄人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
下一瞬,天际骤然有轰动的炮声炸开,旋即便是接二连三的巨响。
小郡主惊得一个激灵,顿时侧过头来,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无穷无尽盛大绚丽的烟火在天际怒放,细碎的火光如流星倾泻。
璀璨夺目,盛世无匹。
小郡主一时被卷入其中,立在桥上怔怔出着神。
傅长凛紧了紧拥着她的双臂,终究还是苦笑一声,安抚地替人顺了顺背。
小郡主正满眼星光地凝望着天上壮丽惊绝的烟火。
傅长凛便在她身侧,无声凝视着少女明如秋泓的露目。
来日方长,他想。
第55章 玉佩 男人隐在晦暗处,喉结微滚……
出了雾州城, 一路北行,沿途尽皆是冰霜如镜的浩远风光。
楚流萤卷起窗牖,裹紧了温热厚实的狐绒毯, 兴致勃勃地向外瞧。
她生于江南,自入了天和城便久养于王府, 再不曾向北踏出过半步。
大允的军队训练有素, 行进极快, 短短七日,便已入北疆三州。
只是北疆地域极广,而人烟稀少。
要穿越三州抵达幽诛关, 最少还需十日。
他们在北阑州城中落脚时,垂垂欲坠的穹顶浓云蔽日,丹青一样大笔点染出连绵的赤色来。
是风雪将至的前兆。
楚流萤虽江南出身,却也曾在天和城中尝过十二年凛冬的风雪。
她遥遥望一眼暗沉欲坠的天穹,与那连片的赤色,隐约意识到这大约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雪。
一旦落雪,大军的行进势必受阻。
他们该加快脚步了。
北疆连年恶寒,远不比雾州繁华靡丽,地龙却生得很足, 将外头沁骨的天寒全然逼退。
傅长凛端来一碗姜汤,守着人一滴不落地喝尽了, 方才松一口气。
十万大军亦熬了驱寒的姜茶,分在各营帐中。
今夜大约是自此往后, 接连数日里最舒适的一夜了。
此后逆雪行军, 决计不会轻松。
他们带足了雪铲与粮草,又在沿途几州中接连补给,于物资上倒没甚么后顾之忧。
只是北阑州一过, 其后的北墟州与北怆州只愈加艰险难行,百里之内人烟稀绝。
小郡主捏着鼻子喝干了姜汤,盘膝坐于北阑州驿馆的床榻里,将汤碗送回他手心。
傅长凛便爱不释手地揉一揉她蓬软的发顶,微俯下身来,音色清隽道:“再往北去霜寒更重,还受得住么?”
他不知何时早习惯了俯下身来正视她的双眸,而非如过往那般,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睫,教小郡主努力踮起脚,追寻他的目光。
楚流萤微不可察地瑟缩一瞬,坚定道:“我不要紧……我想,到幽诛关看一眼。”
傅长凛便不再相劝,只收好了汤碗,细致周全地将人安置在融暖的床榻间,叮嘱她好生休整。
尔后便替人掩好门窗,熄了室中的烛火。
他与小郡主之间已然逐渐开始破冰。
傅长凛沿途只不动声色地守着人周全,细致却并不多话。
小郡主果然更适应于这样的氛围,半梦半醒间总下意识歪倒在他肩角,被颠簸的车马晃得沉沉睡去。
行军辛苦,这位祖宗生就是个身子骨差的,近些年来虽被临王府精养着,好了个七七八八,却也未必经受得住这样的长途跋涉。
何况幽诛关外穷山恶水,终年暴雪。
只这一次,打完了这一仗,无论如何再不能纵容她如此任性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