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怆州居于北疆边壤,群山巍峨连绵,幽诛关便横踞山谷腹部。
群山覆雪,终年不化,凡人决计无法翻越。
百十年间,北狄强攻北怆州,走的皆是幽诛关这唯一的隘口。
第二十三日,大军抵达北怆州城内。
幽诛关已近在眼前。
关内暴雪连绵,百姓却未有闭门,反倒尽皆提了雪铲,一寸寸刨开深雪冰封的官道,迎大军入城。
疆域万民苦北狄久矣,所言非虚。
百姓见傅长凛身后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玄甲大军,一时近乎要落下热泪来。
北疆三州知州连年上书,恳求朝廷调兵,与北狄誓死一战,却无一不被皇帝驳斥。
而今康帝崩逝,新启永定元年,正月里二十六日里,他们却已迎来了苦盼百年的星火。
戍边军早已接到密报,连日来封死城关,守卫森严,未曾走漏半点风声。
城中人口稀薄,又尽皆被排查过数遭,以确保不遗落半个北狄间/谍。
戍边的将领与大军交接完毕,宿于集营之中,休整两日。
待到正月二十九,大开幽诛关,与北狄正面一战。
两日里,傅长凛尽在为全局的部署奔忙。
第二日深夜里,他阖上文册,却见小郡主寝房中仍旧烛火通明。
傅长凛迟疑一瞬,抬手轻缓地叩了叩门,里头有清亮的音色回道:“请进便是。”
小郡主换了身素色的寝衣,纤细修长的脖颈白净如瓷。
乌压压的云鬓披散,眉眼如画,丽色逼人。
是大允少见的明艳清媚的容色。
傅长凛推开了房门,立在光火难以触及的晦暗处,喉结微滚。
小郡主歪了歪脑袋,将温热的狐绒毯裹得更紧,口音黏糯地娇嗔道:“风要灌进来了……”
傅长凛骤然回神,放下挡风的帷幕,阖紧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他拂了拂广袖,散落一身的霜寒与风尘,才举步踏进房中:“入夜已深,糯糯为何还没有安寝?”
小郡主便坐姿端正地回道:“我睡不着……”
傅长凛挑了挑烛芯,爆出些微骤明的星火,勉强将寝房映亮半分。
窗外风消雪止,人世间无尽的碎响与嘈杂恍然间退去很远。
傅长凛从来是冷峻寡言的性格,对上她含着一层水光的黑眸时,却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万心绪蔓延上来。
而今他寡言依旧,却总爱眸色深深地注视着她。
小郡主便总不明所以地与他对望一眼,尔后专心去做自己的事。
傅长凛在少女榻畔无声坐下。
小郡主将自己暖在被窝里的炭炉挖出来,塞进他冰冷的掌心。
温热细嫩的指尖在他虎口处一触即离。
傅长凛想去牵她温软的手,转念却又意识到自己掌心沁骨的寒意,只好打消了念头。
他据守于榻畔,音色暗哑地宽慰道:“外头风雪已歇,天意垂怜,大允必定凯旋,且安心。”
少女银白的贝齿轻咬起一点下唇的软肉,只纠结一瞬,忽然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光影熠熠的玉佩。
是那枚曾因他而碎过的飞仙佩。
云河滚滚,飞仙渺渺。
无尽的碎痕遍布其中,却又被细如发丝的金线灵巧地贯连而起,恍若天穹中照破浓云的霞光。
小郡主思量再三,终还是将其递到男人面前道:“喏,是借予你的。”
她眼睫微颤,音色清寂地补充道:“明日生死一战,愿大允凯旋。”
别再如她的哥哥一样,永眠于幽诛关层泥之下。
她再不想瞧见,这个王朝里任何人因北狄无穷的贪嗔而死。
傅长凛心钟大撞,极郑重地接过了这枚几度蒙尘的玉。
他尚欠她一场真正的道歉。
只是大战近在眼前,今时今刻远非儿女情长的时机,大约小郡主而今亦无心于此。
他握住那枚玉,连同少女纤弱的手一并拢在掌心。
傅长凛温然吻了吻她的腕骨,正色道:“我答应糯糯,必当凯旋。”
小郡主便缩进温热的衾被间,终于安然阖了阖眼。
傅长凛如温驯的巨兽一样,压着衾被,伏于少女榻畔,守着她沉沉睡去。
外头天光再度亮起时,榻侧早已没了男人的踪迹。
小郡主一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跟来北怆州幽诛关已是极致。
她若跟上战场,大约亦只会拖累傅长凛乃至其背后的十万大军。
少女紧蹙着烟眉,望一眼外头巍峨连绵的山群。
榻畔的矮几上,却赫然多了一枚雕工奇绝的玉扳指。
是傅长凛右手常戴的那枚。
她抬手将扳指拈起,指腹摩挲过表面繁神秘的纹案,尔后深深握进了掌心里。
幽诛关城门微敞,其间忽然闪出一辆特征鲜明的车驾。
勾勒着鹿角图腾的车幔被层层卷起,忽有身披狐裘头戴毛毡的高大男子探出身来,立于车轼之上。
远隔着雾里寒风与重重霜色,全然瞧不清楚他的眼睛。
只依约分辨出他似乎抬起手来,向关外据守的北狄大军做了个极为繁复的手势。
北狄皇室礼节,意为“凯旋,万岁”。
那卷明黄色的大允皇帝圣谕,在无边冷色的霜寒中格外夺目。
十万大军骤然爆出热烈的喝彩声与嗥叫声。
将领一摇旌旗,军队霎时间乱作一团,歌舞欢呼,尔后齐齐跪伏于地,用北狄语高声恭迎这位凯旋的“王子”。
身后本应闭合的城门却霍然大开,两侧六道侧门与之同时开启,千万玄甲如天降神兵一般阵列锐利,直逼北狄大军。
大战爆发。
傅长凛斩下敌将首级,与裴罗的首级一同高悬于大允的旌旗之上。
北狄军阵未摆,又接连折了王室与将领,士气全无,近乎成了这片雪海中任人宰割的羔羊。
十万大军交战,却只用了三日。
第四日天将降亮起时,忽有戍边的将领叩开了小郡主的房门。
他裹挟着满身的冰雪,激动到浑身发颤道:“大军,大军,将要凯旋了!”
小郡主一怔,再顾不上披甚么御寒的斗篷,一路御起轻功飞奔至城门之下。
她墨发高束,身姿轻盈地踏上高筑的城墙,遥遥望见幽诛关外满地疮痍的战场。
傅长凛提剑骑在马上,整肃军阵,指挥所余全部大军,有序地退回城中。
他随于队伍最末,距城关尚有百十里。
小郡主立于最高处极目去望,才勉强分辨出那点芝麻大小的孤影。
人间尽头那高耸入云的雪山忽然裂开深邃的一角。
小郡主面色一变,脑中骤然闪过曾纠缠她无数个日夜的可怖梦境。
雪崩,天罚,无人生还。
她面色煞白,不管不顾地朝百十里外那渺小的孤影喊道:“小心——”
这点微薄的音量决计无法传至男人耳中。
然下一瞬,傅长凛却似有所觉地抬起眼来,朝城楼的方向遥遥投来一望。
连亘不绝的山脉在他身后轰然倾倒,无穷无尽的石砾与乱雪吞没整个战场。
像是碎落的天穹一般,瞬息之间毁灭整个人间。
百十里外那微渺的一点孤影,乍然卷入了冲破洪荒的巨流。
七年里挥之不去的噩梦,毫无预兆地在她眼前重演。
小郡主克制不住地后退一步,旋即不顾一切地飞奔下城楼,逆着无尽的乱雪与奔逃的人潮,一头扎进了巨流之中。
少女极单薄的身躯霎时间被滚滚涌来的乱雪卷入其中。
她一手死死攥着雪铲,接连在深雪中乱凿百十下,才终于勉强卡住一个锚点,在渐渐平息的雪崩中稳住了身形。
在这茫茫雪原中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小郡主被卷得并不很深,却已然浑身剧痛,五脏六腑都在随着纷乱的碎雪翻涌。
傅长凛却是在雪崩的最中心。
小郡主勉强找到一点方向,倚靠手中的雪铲沿途开凿雪道,往深处去。
这曾是傅长凛教给她的。
雪砾之间堆积得极为紧密,这样全然将人吞没的深雪,是决计蹚不开的。
但把控好角度与力道,却可以在深雪中间凿出一个可供通行的雪道来。
小郡主在深雪中走出极远,却丝毫未见傅长凛的身影。
她勉强爬出丈深的雪,遥遥望一眼远处连亘起伏的山脉,霎时间起了一身冷汗。
这场雪崩,不过是真正的天罚来临前的一点前奏罢了
那座北狄所依傍的神山,似乎已有摇摇欲坠之势。
半座山体的溃散,可比这场微小的雪崩要可怖上百倍。
她必须在下一场灾难来临前找到傅长凛,并寻觅到一个足够坚固的掩体。
谈何容易。
小郡主拼命定住心神,鼻尖被冰寒的霜风刮得生疼。
少女眼底蓄起水雾,侧眸时忽有一点熠耀的光辉闪过她眼底。
金光?
小郡主一怔,立即循着光源望去,瞧见了雪面上那枚遗落的飞仙佩。
是修补裂痕的金丝在雪色中闪着明辉。
小郡主浑身发颤地退回雪中,凿开雪道直通到那枚玉佩底下。
赫然撞见了紧握着玉佩不肯松手的傅长凛。
她轻颤着长吁一口气,清澈而滚烫的泪珠从眼尾倏然坠落。
少女搓热手掌,暖了暖他被冻得僵硬的鼻子。
微弱的鼻息洒在掌心,渐渐安抚了她满心的惊惶与无措。
傅长凛只短暂地清醒过一瞬,哀戚地望一眼她含泪的双目,拼尽全力抬起手来,为她指明一个方向。
小郡主背着他,顺着他指的方向,一寸一寸凿开厚积的冰雪。
力竭的最后一瞬,她遥遥望见了那道藏匿在深雪中的门。
小郡主不顾一切地拖着他飞奔过去,毫无章法地去叩那扇救命的门。
一下又一下。
门内却从未有过回音。
傅长凛伏在她肩角,忽然拼命支起一点眼睫,微弱却极有节奏地敲了十三下。
尔后无力地垂下手去,彻底没了知觉。
小郡主立即如法炮制,第三遍时,门内忽然有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吱呀一声,那扇救命的门终于打开了。
小郡主含着满眼的泪光,赫然撞见一个曾以为此生不能再见的人。
第56章 剖白 必不会再惹她掉半滴眼泪
楚流萤骤然脱力, 趔趄着上前两步,半是欣喜半是惊惧道:“……大哥哥?”
这是一座枯寂残败的庙宇,连木门都被经年的风雪掩埋大半。
楚叙白立在门内, 一时忘了言语。
他望一眼少女背上那浑身是伤的男人,连同远处将欲倾颓的高山, 隐约猜到了甚么。
天意所迫, 终归是瞒不住了。
楚叙白意味不明地轻叹一声, 凝眉揉了揉小郡主被风雪割伤的眼尾,温柔一如当年:“糯糯长大了。”
这样熟悉的音色恍若横跨滚滚云河与万丈星海,裹挟着山间最清朗的风雾扑面而来。
少女极黑的眸底早已盈满水光, 正紧蹙着眉尖,难以自抑地发着抖。
楚叙白自小郡主手中接过沉沉昏迷的傅丞相,引她入了庙中。
殿内高高奉起的神像落满尘埃,萧条破败,早已辨不清这受供奉的,究竟是哪一方神明。
小郡主跟在楚叙白身侧一步之内,努力吸一吸鼻子,却忽然极敏锐地察觉出他步履的艰辛。
楚叙白习武多年,纵是负伤, 也不该步履虚浮发颤至如斯地步。
他在陈设的供案前立住,指节极有节奏地叩了九下。
神像背面有幽深的入口缓缓敞开。
竟是与临王府一样的, 直通地底的暗道。
沿途灯烛微弱,楚叙白时时不着痕迹地放缓一点脚步, 侧眸等一等在晦暗中专心走着路的小郡主。
他当年离家之时, 这么个小宝贝疙瘩不过八岁,却已是极圆软漂亮的模样。
彼时小流萤贴在他颈窝里,用尚含着江南腔调的官话, 极郑重地叮嘱道:“大哥哥,要早点回来。”
可惜他一去未返,而今转眼已将近八年。
曾经珠圆玉润的小团子,竟也出落成了这样清瘦明艳的少女模样。
楚叙白将傅长凛安置在其中一间暖室里。
一抬眸,忽有位垂垂暮年的老先生,捋着花白的胡子自深道尽头迎出来。
小郡主不知其身份,只乖觉地朝他福了福身,算是施过礼。
这位老先生说得一口比她更烂的官话。
小郡主支起耳朵努力去听,只模糊分辨出他正嘟囔着甚么“怎落得这副混样”“很没出息”云云。
尔后骂骂咧咧地配药去了。
有温热的大手揉过她发顶,如少时那样将她冰凉的双手捂进掌心。
楚叙白担忧地望一眼她潮红的眼眶,宽慰道:“古先生医术高明,糯糯宽心罢。”
他将小郡主安置妥当,正欲转身斟一盏热茶来,却忽然被一只小手攥住了衣角。
“大哥哥。”
楚流萤抬起眼来,压抑着微颤的哭腔渺若轻叹般问道:“大哥哥……过得还好么?”
这样的音色实在凄然可怜,楚叙白喉中微哽。
他艰难地转过身来,将这依旧爱掉眼泪的小郡主拥在怀里。
楚流萤终于难以抑制地呜咽起来,埋在怀里伤心且可怜地控诉道:“大哥哥为甚么不愿意告诉糯糯,糯糯还以为……以为此生再没有大哥哥了。”
楚叙白便静静安抚着她,讲下了这个故事。
当年七千精兵受困暴雪之中,粮草断绝,已是穷途末路。
送出那份血书后,楚叙白终于卸下一身的紧迫与愧怍,支撑不住地昏死在雪地中。
身边所余不多的部将喂血相救,拼死保下了他一人,以期最后的救援。
余兵四处挖掘鼠兔的洞穴,倚靠这微薄的补给苦苦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