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竟奇迹般捱过近四个月,等来了傅家如天降神兵一般的救援。
可惜这群人早在冰天雪地中冻伤严重,纵然得救,往后却亦只能缠绵病榻,终生受这疾苦了。
救回的十三名部将终究未能捱过伤势恶化,死在他们一生驻守的北疆。
楚叙白却硬是咬着牙,捱过接连九日的高热,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也从此注定将做一生的废人。
他失魂落魄地瘫倒在部将墓前,荒颓终日。
亦是那时,傅长凛因着民间的盛传,寻来了号称“活死人肉白骨”的民间圣手,古先生。
这位奇人为楚叙白检查过伤势,便一语不发地闭上了房门。
第三日时,他终于颤着花白的胡子推开门来,攥着一纸古怪的药方,说唯有一个凶险至极的法子,或可治愈他的腿伤。
是接连十五次的施针与药浴。
傅长凛接过药方大略扫过一眼,蟾酥,生川乌,生白附子……用的尽皆是剧毒的药材。
每药浴一次,都无异于鬼门关里走一遭。
楚叙白却不加迟疑地颔首道:“我做。”
傅长凛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黯然攥紧了那张药方。
大约天才总归是惺惺相惜的,他全然看得懂这位少年将才的盛气与傲骨。
换作傅长凛自己,大约也是一样的选择。
他本没有立场劝些甚么,却终是按捺不住,眉眼深漩地望着楚叙白道:“她还在等你回家。”
小郡主接到死讯那日,活像是天崩地裂一样,在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几欲昏厥。
少年傅长凛不忍地拧了拧眉,似轻叹一样道:“我从未见过,她哭得那样凄惨……”
楚叙白动容一瞬,却仍旧决绝道:“别告诉她……倘我就此死于剧毒,便请你瞒她一世,权当我早死在那场暴雪中了罢。”
就此做一个废人受朝廷的矜悯与供养,于他而言,与死无异。
“倘我有幸偷得余生,自会亲自回去见她。”
傅长凛默然许久,终究只得颔首应下。
临王府上下逐渐开始尝试接受他的死讯,以无言的方式消解着如此切肤之痛。
若非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崩与迫在眉睫的山崩,傅长凛大约仍咬牙苦守着约定,不教小郡主窥知分毫。
而今时今刻,楚叙白已只余最后一次治疗。
捱过这最后一次药浴,便可将腿伤全然治愈,再不遗半点余症。
古先生早已煮好了药浴的汤水。
楚叙白正待踏入其中时,地面上却忽然传来凌乱的叩门声。
并非傅长凛与他约定的暗号,楚叙白置之不理。
只是下一瞬,却霍然响起了那串熟悉的节奏。
外头才有一场雪崩卷过,此刻响起的敲门声,大约是困死前所能为的最后的求救了。
楚叙白不能坐视不理,便暂且将治疗延后,出去开了门。
小郡主默然听完了全部的故事,抹着满眼的泪花,怯懦却坚定道:“我等哥哥回来。”
谁也劝不动他的,小郡主垂了垂眸,黯然想道。
古先生为傅长凛仔细包扎了伤口,又开了个方子交代小郡主照此煎煮。
尔后便捧着他的宝贝医箱,将楚叙白揪入了另一间暗室里。
木门将阖之前,古先生忽然探出头来,不知从何变出一盒脂膏塞在小郡主手中,絮絮唠叨了些甚么。
小郡主一字未明,含泪挤出一个泠然的笑来,福了福身。
接着便是漫无尽头的等待。
傅长凛尚在沉沉的昏迷之中,小郡主心神不宁地煎好了药,费了一番折腾,才颠三倒四地勉强给他灌下去。
她全然不敢放空自己。
安置妥当了傅长凛,便烧来热水擦净身上细碎的伤口,像个没人疼的小可怜一样,很是努力地为自己上了药。
小郡主终于摸清了这片暗室的每一个角落,尔后再无事可做。
她遂抱膝守在傅长凛榻畔,望着明灭的炭火怔怔出神。
室内烛火垂垂燃尽时,那扇紧阖的门终于有啪嗒一声轻响,缓缓从内部打开。
小郡主飞奔着迎上去,身后沉沉昏迷的男人近乎在同时张开了眼睛。
古先生笑眯了眼,依旧操着口音极重的官话,胡子翘翘地说了些甚么。
小郡主终于分辨清楚,他在说:大功已成,十五次,天意垂怜。
天意垂怜。
少女松下一口气,旋即抑制不住地低笑起来。
她极清妩的美貌恍若无边夜幕里乍然一现的梦昙,盛放过后,终全然无力地软倒下去。
傅长凛骤然间凑近她身侧,将人稳稳接入了怀中。
他身量极高,瞳色深浓,眉骨上仍留着三两道细碎的刮痕,俯身时裹挟着山雨欲来般的压迫之感:“有劳。”
与古先生七年前所见的那名少年,已是判若两人。
傅长凛打横抱起昏厥的少女,回身踏入了暖房之中。
楚叙白捱过了药浴,只等三日连续的施针结束,便可恢复如初。
他们这一遭虽是阴差阳错,却倒也算得上圆满。
傅长凛跪坐在榻畔,将少女柔软而微凉的双手贴在自己颈间。
他们寻到此处庙宇时已是暮色迟迟。
傅长凛昏睡一夜,将晕厥的小郡主安置妥当时,外头大约已是天光将破。
今晨的早膳是古先生拿手的滋补药粥。
似乎整个大允的医师都热衷于此道,倘若小郡主见了这场面,大约当即便要请来秋图老医师,与这位古先生切磋一番。
比一比谁做的更苦。
傅长凛潦草用过了早膳,仍旧寸步不离地守在小郡主榻边,定时喂一些温热的糖水。
她被雪崩卷袭得不深,身上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加之疲倦才致昏厥。
小郡主睡得并不安稳。
那双如烟似柳的黛眉微微蹙起,整个人楚楚可怜地蜷缩作小小一团,口中絮絮呢喃着甚么。
傅长凛将人按进怀里,十分娴熟地呼噜一圈她的脑袋,抚着背轻哄道:“别怕。”
这小团子果然便如幼时一样,深深嗅了嗅他怀中的气息,无意识地蹭蹭脑袋,睡得更安稳一些。
房中支着炭炉,时有融融的热意裹挟上来。
烛火明灭,暧昧晦暗。
楚流萤不知自己究竟睡过多久,醒时四下寂静无声,有沉寂内敛的声线自发顶响起。
“饿么?”
小郡主懵懂地抬起眼来,纯澈如某种初生的幼兽一般,投来极纯净的一瞥。
她蜷缩在蓬软的衾被里,只露半张脸与一头墨色极浓的云鬓。
男人低垂下眉眼来,冷隽的面容上冰雪化开。
他揉一揉怀里香软的小团子,温声告知她:“楚叙白一切平安,三日之后便可行动无碍。”
小郡主盈盈笑弯了眼。
这位小祖宗最不爱吃药膳,为哄着她用些吃食,傅长凛索性亲手煮了清粥,正煨在厨房里。
他起身盛一碗来,细致周到地喂着人进了小半,便被小郡主红着耳尖谢绝道:“我自己来。”
少女捧着粥碗,很是认真地将整碗清粥吃得干干净净。
分明是极尽乖软漂亮的可人儿,傅长凛一时竟想不透,他当初究竟是如何狠得下心,磋磨这样一位小郡主的。
楚流萤搁下瓷碗,略微扬起一点下巴,询问地望了他一眼。
傅长凛便敛下眉眼来,含着星点哀然的温柔,郑重道:“糯糯,抱歉。”
少女瞳孔微缩。
“是我曾经太过混账了,”他捧起少女暗藏着软肉的脸颊,“是我猪油蒙了心,平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小郡主怔在原地,抱着被角楚楚可怜地红了眼。
她含着极软的哭腔,无可避免地带上了点江南独有的黏糯的口音:“你混蛋!”
傅长凛将人圈进怀里,埋在她颈窝哑声道:“我混蛋,对不起。”
小郡主幼时被临王夫妇养得珠圆玉润,一双格外清亮的水眸,直看得人心尖发痒。
少年傅长凛冷脸任她讨好地亲亲蹭蹭,尔后便捏着她脸颊的软肉,来问她的功课。
小流萤便怯懦地埋进他颈窝里,用江南话温软黏糯地唤一句“长凛哥哥”,企图蒙混过关。
分明是可爱至极的模样。
少年时的傅长凛却别扭,冷硬,自欺欺人。
三岁的小郡主是极小一团,一不留神便会栽进雪地里。
他日日将人揣在怀里,偶尔揉一揉小团子的下颌——那点软肉总是很招他稀罕,只当是顺便做了这位小郡主的伴读。
他分明打心底里见不得这位小祖宗掉眼泪,却总将人惹得泪眼汪汪。
当年皇帝赐婚,他第一次松开了牵着小流萤的那只手。
小郡主已因他流过太多眼泪。
今日分明是来道歉的,却又惹得这么个小漂亮抽抽搭搭掉起眼泪来。
傅长凛俯身拭去她眼尾的泪痕,手忙脚乱地哄道:“不哭了,是我不好……”
小郡主只努力吸了吸鼻子,埋在他怀里一语不发地直掉眼泪。
这样的阵仗,他唯在当年楚叙白的死讯传回天和城时才见过。
傅长凛慨然轻叹一声,认命一般剖白道:“往日说不喜你抹眼泪,原我私心不舍得你哭罢了。”
楚叙白身亡的消息传回京中那日,小郡主哭得那样悲诀惨烈。
她甚至已发不出声来,只在傅长凛怀里吞声呜咽着几欲昏厥。
彼时傅长凛已然生得极高,渐褪去一身的莽撞与少年意气,隐约透出一点喜怒不形于色的深骇气魄。
他无言抱着人好生哄睡,当夜备下了快马与粮草,率傅家一众亲兵,连夜奔赴幽诛关下。
彼时风雪还未消退,傅长凛在幽诛关下苦寻七日,几经生死,终于找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楚叙白。
只是这位少年天才满心死志,无论如何不甘沦为废人,一生病痛。
若教小郡主见了这样的大哥哥,再亲眼瞧着他自甘赴死,只怕会更痛罢。
傅长凛劝不动决心已定的楚叙白,只得暂且瞒下,又四方寻医,天材地宝更是供应不断。
只盼他捱过这十五次凶险的治疗,全须全尾地回到天和城去,与那伤心欲绝的小郡主见上一面。
这回,她总该笑一笑了罢。
傅长凛轻柔地吻了吻少女的发顶,如捧珍宝一样擦干了她眼尾的湿痕:“别再哭了。”
他暗自发誓,必不会再惹她掉半滴眼泪。
小郡主自他怀中仰起头来,如儿时一样努力贴在他颈侧,口音怯懦地唤道:“长凛哥哥。”
傅长凛眸色一深,忽然不容抵抗地扣住她的后脑,俯身时极具压迫感的冷冽气息侵袭而来。
有灼热的吻深深印在她微凉的唇瓣上。
小郡主在如铁一样的桎梏中退无可退,唯能仰头承受他灼热的吮吻。
房中炉火融融,暖意熏然。
潮热的一点绯红从耳尖直爬上少女眼尾,极长的睫毛颤得不成样子,泄露出眸底一点潋滟的水光。
第57章 驰援(一更) 纵有万死亦必当如约……
楚叙白醒在第三日天将大亮之时。
外头才有一场泥洪席卷而过, 天地暗落无光,苍穹晦晦将坠。
层泥近乎掩埋了整座破败的庙宇。
重重沙砾与冻土之下,却是昏黄幽微的光影与粥香袅袅的烟火气息。
古先生接连两日给众人强塞药膳, 直吃得脑仁都在发苦。
第三日时小郡主终于难以忍耐,与这位固执的老医师驴唇不对马嘴地交涉过一番, 却也未能踏进厨房半步。
傅长凛却不知用了甚么办法, 三言两语便将他劝离了厨房。
走时竟是胡子颤颤, 满脸兴奋。
小郡主被傅长凛提溜进厨房时仍在啧啧称奇。
她从男人怀中探出半颗头来,望一眼古先生缓缓隐没于暗处的背影,小声问道:“长凛哥哥, 你应承他甚么了?”
傅长凛将人稳稳放在地上,替她收束起散乱披落的长发,极耐心地回道:“宫里一本医书罢了。”
他被那场雪崩卷袭得极深,一身的伤痕还未好全,却总要将人圈在怀里,无论如何不肯撒开手来。
小郡主只好任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他们被几近暴怒的天灾困囿于神庙之中,暴雪与泥洪彻底切断了这里与外界的一切关联。
若依外人所见,大约便是映霜小郡主与傅相双死于幽诛之下。
北疆战场又添一对令人唏嘘不已的新魂。
只是傅家之中,除却傅长凛, 陆十亦知晓这一处暗桩。
幽诛关百里之外,连绵山脉相接之处, 庙底暗室。
至于其究竟能集结起多少人马驰援于此,便全看陆十的本事了。
为今之计, 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小郡主顾念着今日楚叙白重疾初愈, 格外留心地炖了补汤。
她养在临王府时唯独偏爱精巧的点心与各色小吃,于烹饪一道却难以称得上精通。
少女努力踮着脚,搅动起鼎中细细炖着的江鱼与莲子。
她腰身极窄, 却因着骨架纤细,偏生透出一点丰盈漂亮的意味来。
身后有极高大的身躯贴上来,峻瘦如竹的两手握上她腰肢,融融的热意透过衣料传达至她肌肤。
傅长凛实在比她高大得多,略一倾身便能将这乖软漂亮的一小团全然笼罩在身下。
像是捍守领地的孤兽一样,至死圈护着他怀中的宝藏。
小郡主微微一惊,侧首时却只能堪堪及于他的肩颈。
傅长凛顺从本心地吻了吻她肌肤轻透的耳尖,激起一片细微的潮红。
少女瑟缩着躲开一点距离,拿汤匙盛一勺鼎中的汤汁来喂到他唇边:“尝尝?”
男人俯下身来轻抿一口,在这小漂亮满怀期待的目光里,面不改色地吹捧道:“很是鲜美,糯糯果然厉害。”
大约是生性冷淡,这样静而无波的神色在此刻显出十二分的诚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