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侍卫当即拔剑,却被傅长凛风轻云淡地遣退。
那长卷散落开来,沿着御前的长阶层层滚落,在大殿中昭然展开。
是大允十一州的山脉人文与兵曹府营。
楚流萤细细读过一角,已然生出无尽的惊骇来。
这样的细致与翔实,堪比大允国史所载。
叛臣竟早已窃得了兵防与地图,甚至越过天和城重重严防,将这等机密传至北狄手中。
楚流萤乍然回想起立冬宴上,贺云存行色匆匆的模样。
原来那场闹剧并非是为掩护季原逃跑,更是为了掩护贺云存窃取军情。
太常寺,太仆寺,乃至御史台,哪个不是足够接近这个王朝权力中心的存在。
御前一众侍卫蜂拥而上,拔剑直指裴罗。
蓝眸的青年立于十数柄剑刃之前,享受着刀尖舔血的愉悦感:“我邦大军正守于幽诛关下,一月之后若我未能归来,便会当即举兵压境,直取北疆。”
他恶劣地笑道:“猜猜这一次,又会死多少人?”
北狄已销声匿迹七年,不知兵力几何,而今又手握我朝机密,已是占尽了先机。
这一仗至多五成胜算。
且一旦开战势必殃及千万黎民,生灵涂炭,百业荒弃。
代价深重。
北狄一向忌惮大允国力。
只五成胜算,这位北狄王子大约亦不敢轻易举兵。
小郡主歪了歪脑袋,忽然回握住楚流光的手腕。
她极长的睫毛扑簌闪动,像是心下已有了定夺。
裴罗把玩着腰间的弯刀,如她所料地开口道:“不必紧张,我既站到了这里,自然是还有谈和的余地。”
“我要北疆三州,”他傲然将金銮殿上皇亲贵胄扫过一圈,“外加……”
裴罗定定指向殿上端坐的小郡主,势在必得道:“这个美人。”
这金銮殿上多的是人间姝色,只是天和少女多是清柔寡淡的长相,自然不合他的胃口。
唯有这么一个清媚明丽的小郡主,是楚叙白之妹,又生得一身傲骨。
实在是个少见的有趣玩意儿。
裴罗敢有这样大的口气,正是笃定了大允皇室庸懦,往前再数五十年,从未敢于北狄全面开战。
何况如今他手握军情,一旦举兵强攻,胜负难料。
总归开战后必定两败俱伤,倘若战败,便是一样的北疆失守。
如此想来,割城让地来换两国相安无事,反倒是眼下最优之解。
朝臣已然议论纷纷。
小皇帝一时无措,只求助地看向一侧面如寒冰的傅大丞相。
傅长凛无声拈起了另一只银筷,裴罗霎时间被他沉黑的目光逼退两步,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剑拔弩张之际,忽有一道清明的音色含笑道:“好。”
傅长凛一时失控,乍然捏弯了指间的银筷。
他浑身渐开始微颤,压抑着浑身的暴虐缓缓侧过眸去。
小郡主一袭繁琐迤逦的宫装,从高筑的长阶之上缓步走下。
她步履极稳,行动间恍若披着满身的波光与日色。
却始终不曾与傅长凛对视过一瞬。
楚流萤脊背笔直,玉立于金殿长阶之上,全然无惧无畏道:“待陛下权衡利弊之后,拟定圣谕,我便跟你走又如何。”
小皇帝怔怔望着她极清瘦的背影,早忘了言语。
裴罗抚掌大笑道:“好魄力。”
“两日之后,我朝必有答复,”小郡主泠然回过眸来,别有深意地望向傅长凛,“是罢,傅相。”
“和亲”,“北狄”。
这样的字眼教他躁郁到极点,却碍于少女别有深意的目光,不敢轻举妄动。
傅长凛咽下喉中蔓延的血气,赤红着眼眶,暗含不甘道:“是。”
小郡主被他眼底深重的暗红惊过一瞬,仍旧清贵疏离立在阶上,垂眸问道:“本郡主倒有一事十分好奇。”
裴罗扬了扬下巴:“请说。”
少女问道:“七年前关外雪崩,可是你的手笔?”
裴罗一怔,面上霎时闪过一丝挣扎,终究还是如实道:“我哪里想得出这样绝妙的主意。”
他赞叹道:“看那群蝼蚁在雪海里苦苦挣扎求生不得,可太精彩了。”
小郡主霎时间攥紧了拳,耳中轰鸣,恍若梦回那个血书传回天和城的夜晚。
她在轰鸣中听到裴罗仍断断续续说着:“是我的二哥,裴格……若我早生几年,这些人便该由我来杀……”
裴罗絮絮的低语戛然而止。
他对上了小郡主尸山血海一样的深重目光。
像是饱含某种诛心刻骨的悲恸一般,披霜映雪,傲骨铮铮。
他最享受这样恨意滔天、饱含杀意的目光。
幽诛关内死在他弯刀之下的蝼蚁,从将士到妇孺,无论老少,尽皆曾露出过这样的神采。
但终究只是徒劳罢了,弱肉强食,世道如此,裴罗愉悦地想道。
他身边有北狄高手十二人,幽诛关下还有大军严阵以待。
这小玩意儿纵然再有滔天的恨意,还能活剥了他不成?
这位北狄远道而来的王子最终被安置在一处别院里,小皇帝应允说两日之内必有答复。
他若一月未归,北狄大军便会挥师强攻,无可阻挡。
这个王朝里哪个有胆量动他。
裴罗倒并不忧心他们还能耍些甚么花招,只大摇大摆随着指引去了宫外的别苑安置。
这场岁首宴最终不欢而散。
小郡主出了金銮殿,在幽深的宫道间才走出两步,霍然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扯进晦暗的死角里。
少女受惊一刹,下一瞬却忽然止歇了挣扎,兔子一样极尽乖觉地撞进来人怀中。
傅长凛将人抵在死角中,卡着少女纤细的腰肢,徒手将她抱离地面足足六七寸。
小郡主一时失重,那双秀气的银靴扑腾两下,秀气的拳头砸在男人肩头:“松开,疼。”
傅长凛早已红了眼,却仍旧克制着最后一点理智,抬腿踩在废弃的灯石上。
这位不安的小郡主被迫侧坐在他屈起的那条腿上。
楚流萤一时有了着落,又隐约察觉出一点他的失常,谨慎地不再挣扎。
男人身量极高,小郡主平日里只堪堪及得上他肩线。
今时今刻这样的姿态,却生生使得她比傅长凛高出半个头来。
小郡主被围困于墙角与男人的胸膛之间,鼻腔中全是他冷冽而纯粹的气息。
还未来得及开口,傅长凛却忽然收紧手臂,将她整个死死揉进怀中:“糯糯。”
一开口,音色哑得吓人。
小郡主耳尖一麻,无措地愣在原地。
这位一向冷静自持的傅大丞相,此刻失控地蹭在她颈窝,浑身抑制不住地轻颤道:“糯糯,为甚么要答应他?”
小郡主才要开口,忽然被他发了疯一样拥得更紧,像是标记猎物的孤狼一样,一语不发地嗅过她颈间幽微的香。
温热的吐息洒在她颈侧的嫩肉上,裹挟着细微的酥麻和痒意。
“管他有甚么军情与地图,毋论代价,我都替糯糯杀尽关外北狄,好不好?”
一个杀字,却真教他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魄。
小郡主一时惊住,定定凝视着他隐约透出疯魔意味的黑眸,无意识的扑闪着眼睛。
傅长凛倒抽一口冷气,忽然鬼使神差地俯身欺下,一手捧着她的后脑,无限靠近过来。
小郡主被这极具存在感的男性气息逼得退无可退,慌乱间,下意识拿食指抵住了他眉心。
这头濒临失控的恶兽被霍然封印,浓黑的眸子里渐有清明之色。
分明是极冷隽淡漠的相貌,却无端教她品出了几分孤绝的脆弱与无助。
小郡主一时心软,抵住他眉心的那只手忽然撤开一点距离,轻缓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我又非真的打算跟他走,”少女水眸中含着流转的辉光,无奈轻笑着。
她歪了歪头,带着点天真烂漫的杀气点明道:“我记得,你通晓北狄之语?”
男人像是骤然卸下了一身的决绝。
他温驯地抵在她颈窝,张开狐裘,如儿时那样将小郡主整个严丝合缝地包裹进来。
哑而极沉的音色扬散在清寒的夜风间:“我明白了。”
第53章 北下 他终于如愿摸到了她脸颊的软肉……
永定元年的岁首没有再落雪, 反而是个澈净辉明的艳阳天。
正月初二,天和城中仍旧祭典盛大。
关外远来的北狄王子坐在天和城中最高的酒楼里,透过窗棂, 俯瞰着闹街中熙熙攘攘的人潮。
天和城繁华靡丽盛世无双,果然不负四海第一的盛名。
大允王朝盘踞关中百年, 占尽了平旷的沃野与丰饶的物产, 受八方朝拜。
可惜偏偏愚蠢至极, 轻易便将这样干系重大的军情送到了他手里。
有这么一卷翔实可信的图册,近乎等同于将大允一半的国土踩在了脚下。
待那小皇帝下了旨,将北疆三州拱手相让, 他们还守甚么相安无事的约定。
北狄一旦入关,势必要举兵大肆攻略内州。
他要的远不止是荒芜贫瘠的北疆三州,而是要蚕食偌大一个盘踞百年的大允王朝。
族内的权争肮脏而血腥。
裴罗踏过尸山血海,终在王室中立稳脚跟,靠的可不是所谓礼乐经法,而是狠绝的手段与计谋。
兵不厌诈罢了。
裴罗站起身来,高立于重楼之上,将天和城盛世之况尽收眼底。
他摩挲着腰间奢美的弯刀,难耐地舔了舔牙尖。
十二名藏匿在暗处的北狄高手戒备森严, 将他护得滴水不漏。
陆十隐没于眺望塔后,遥遥忖度着其中每一人的身手与实力。
在这天和城中, 尚没有丞相府拿不下的硬骨头。
全因着年节盛大,贸然动手势必伤及无辜百姓, 才按捺至今罢了。
何况朝事更迭, 新帝即位,在永定初年的岁首,何苦来触这样的霉头。
朝廷用以安置外邦使臣的别院, 地处清幽,平日里鲜少有百姓走动,眼下倒成了绝佳的杀人之地。
陆十隐在高塔之后,漠然想道。
这位小郡主瞧着乖乖软软,十足纯良无害的模样,下手却偏有十二分的孤绝与狠戾。
从金銮殿上她起身应“好”的那一刻起,原来已做了如此周全的谋划。
连安置使臣的别苑,都选在最是旷远偏僻的北郊。
四面围剿之下,别苑中全然无可遮蔽,实在是轻易便可攻下的地段。
傅长凛在别苑外布着周密的局。
而整个计划真正的推手——这位娇贵小郡主,却尚还留在宫中,陪伴小皇帝批折子。
傅长凛手劲着实有些大,昨夜又一时没收住力道,小郡主彼时便直觉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要被他掐断了腰一样。
她昨晚换上寝衣时,果然瞧见腰侧两个醒目的手指印。
这样的印子其实并不很痛,只是全因着她肌肤偏白,才显得狰狞可怖一些罢了。
她随意找了个由头将翠袖支开,艰难地涂了些膏药。
皇宫里御赐的灵丹妙药不在少数,敷在肌肤间时却总冰得她连连抽着冷气。
此刻跪坐在小皇帝身侧,腰间的指印还未完全消退,那点凉意却仍似难以挥散一样。
小皇帝楚端懿埋头批了两本折子,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地问道:“小萤姐姐,你当真要答应那北狄王子的求婚吗?”
他与小郡主自幼一处长大,因着楚流萤在皇室的女子中年纪最小,格外能与楚端懿合得来。
小郡主替他研着朱磨,温声道:“陛下可有胆量与北狄一战?”
这话委实直白,却并非是夹枪带棍的尖锐质问,反倒更像是风轻云淡的征询。
小皇帝是打心底里敬重这位姊姊的,如实道:“大允与北狄的恩怨纠葛百年,北疆百姓颠沛久矣。毋论存亡,总该有一场死战了。”
他仍旧用不惯帝王的自称,露出那副不敢轻易示人的无措模样:“可北狄大军依然压境,手里更有关内的兵防图册。眼下北疆驻军薄弱,一旦开战……”
百年来北狄进犯无数,所过之处伏尸遍野血流成河,男女老幼尽皆活口无一。
北疆三州虽有驻军,却未必扛得住敌方的战术。
一旦关隘失守,三州之中二十万黎民只怕凶多吉少。
“那陛下呢,”少女轻微侧了侧头,“陛下不怕丢了性命,丢了手中的皇位与江山么?”
“自幼太傅便教我,为国者,当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注①】
楚端懿坦荡地与她对视一眼,定定道:“我不怕死,也不怕坐不稳这皇位,只怕……愧对北疆二十万黎民。”
小郡主顿住那只研磨的手,清然笑道:“陛下该自称为朕。”
楚端懿怔怔望一眼她清朗干净的笑意,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少女将砚台推回他习惯的位置,望一眼窗外高悬的明月:“我已有计划,等到第三日,陛下如约将和亲的圣旨颁下便是。”
裴罗仍在北郊别苑里等着皇帝的决断。
今晚一过,两日之期已满,这割地求和的诏书,便也该送来他手中了。
裴罗喝干了坛中最后一滴烈酒,随手掷了瓷碗,浑身酒气地往寝房里走。
苑外苍郁的松林间忽有疾风掠过,席卷起千层的残雪与枯枝。
他面色一变,十二名影卫已警觉地飞身而下,将他团团护在中心。
苑外无际的松林间忽然冒出成片的铁甲禁军来,整齐划一地拉开了角弓。
近千玄甲之军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包围了整座别苑,借着夜幕的遮掩藏匿于树中。
淬着剧毒的箭铁在昏沉夜幕中隐约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