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透过窗牖窥见外头不休的飞雪,轻而笃定道:“我不怕。”
匆匆跨过八里钩弋廊回,奔赴鸿台殿前时早已入夜。
鸿台殿灯烛通明,遥遥映亮了浅雪覆盖的长街。
小郡主跟在傅长凛半步之后,随着宫人的接引入了殿中。
皇帝初初病倒时她便曾来过一次。
只是彼时他尚有几分气力拉着孩子们的手,一字一句仔细地将事事交代清楚。
今夜再来,却依然卧于龙榻之上,如日薄西山一般,气息奄奄。
小郡主与父兄遥遥对望一眼,无声施了礼,便算是见过。
殿中一众老臣乌泱泱跪了满地,已然是送行之势。
楚流萤身随一众皇室子女一样跪在皇帝榻畔。
傅长凛默然立于一侧,那身极冷隽而孤绝的黑袍将他衬得身量极高。
墨发高束,玄玉为冠。
他有皇帝的特赦,永不必跪于皇权。
生老病死自有天数,老皇帝年事渐高,一生风光无限,也算是十分够本。
只是辅佐了皇帝一生的老臣们,依然跪伏着暗自抹起了眼泪。
第二日时皇帝忽然有了些气力,回光返照一样坐起身来,望一眼他把控了数十年的朝堂百官。
嫡子年幼,若无肱股之臣,如何肩负得起整个瑰丽传奇的王朝。
老太医奉上来的汤药被一碗接一碗地灌下,皇帝音色沙哑地咳了许久,方才得了空隙开口道:“贺御史。”
贺允膝行几步,跪伏在阶下道:“臣在。”
“你是端懿的老师,当以身作则教导他修身治国,兼听爱民。”
贺允早花白了头发,闻言却仍旧不禁红了眼眶,垂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来:“老臣明白。”
皇帝勉强点了点头,接着交代:“傅太尉。”
傅鹤延叹了口气,恭敬道:“臣在。”
“傅爱卿,你已是朕此生最堪信得过之人了。”皇帝咳嗽一声,“军权在你手中,朕也可瞑目了。”
傅鹤延乃是先帝为他选中的近臣,多年来悉心栽培,为相数十载,为皇帝与他的王朝沥尽心血。
正如老皇帝当年选中傅长凛一样。
倘若太子尚在,便大不必皇帝再费如此苦功,招揽群臣,泣血托孤。
傅鹤延深深叩了一首:“臣必当力佐新帝,不负陛下所望。”
皇帝这才移开眼,仰头望向那位已隐隐脱离他掌控的傅大丞相。
这曾是他为太子选中的近臣,亦是而今这个王朝里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
位极一时,权倾朝野。
但凡有任何旁的选择,老皇帝必要赐他一死。
可惜他全无旁的选择,唯有倚靠朝中众臣,勉强搏一把,赌傅长凛果真表里如一,无心皇权。
老皇帝咳出一口血来,音色嗡然,不成人形:“傅丞相,朕要你辅佐新帝,守望江山,永不得反。”
傅长凛拱了拱手,暗下却望着远处默然跪着的小郡主,许诺道:“臣遵旨。”
皇帝遂松下一口气来,全无意识地软瘫在榻上。
侍奉在一旁的御医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替皇帝诊了脉,灵丹妙药与银针一并下去,勉强吊住他的性命。
第三日外头风雪渐消,竟已逐渐显出停歇之势。
皇帝昏睡不醒,却仍有一口气在。
众人皆以为他大约便要熬过这场暴雪,却不想第四日时,老皇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天昏地暗地呕了大片的血渍。
未至午时,便已彻底没了生机。
暴雪停在第四日的当晚,他终究没捱过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暴雪。
皇帝崩逝,国丧。
第51章 使臣 他想要捂化这层满覆的冰霜……
金丝楠木制成的梓宫在金銮殿前停灵足足十九日, 终在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出殡。
送灵的长队绵延百里。
整座王城哭声凄绝,长街之间遍地缟素。
天高云淡,冰雪消残。
长宁三十六年岁末, 幼子楚端懿即位,改年号永定, 追谥先皇为康帝。
自此, 康帝所治长达三十六的平宁时代终归落幕。
永定元年续接起两个时代的罅隙。
旧岁将尽了。
康帝的棺椁沿途踏过钩弋廊回, 浩浩荡荡地送出承明门外,却被一个浑身素白的老臣拦下了去路。
贺允似乎一夜之间满头白发,再找不出半点昔日里荣光无二的风发意气。
他向随行的礼官深深鞠了一礼, 恳求道:“吉时尚早,请容老夫同先帝说几句话罢。”
“这……”礼官为难地看他一眼。
朝中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纵然君臣间情谊深重,待棺椁葬入皇陵,在灵位前悲悼也无甚不同。
只是这位年迈的老御史执拗地拦在路中,满脸皆是沉痛的哀思与愁念,教人不禁动容。
小郡主亦在送灵之列。
少女一袭素白色丧服,额间系着斩衰冠,芙蓉面上未着半点颜色,一身肃穆。
小郡主隐约咂摸出几分不对味来。
贺允与皇帝君臣多年, 情深义重不假,但无论如何不至横拦先皇出殡。
礼官将其中利害盘算过几轮, 贺老御史终究不过是来送灵,既只是说上两句话, 自然无伤大雅。
他清了清嗓子, 挥手示意身后抬棺的宫人暂且顿一顿,向贺允作揖道:“贺大人,请快些罢。”
贺允立时直直跪于灵前砖路之上, 落下两行浑浊的热泪。
“陛下,臣来迟了,臣来迟了呀……”
他掩面拭泪,将头重重叩在冷硬的砖地上,留下一片斑驳的血痕。
“陛下生前……生前唯盼清剿朝中叛臣,孰料这叛党中最后一位,却是臣那逆子……是臣家中逆子贺恭啊。”
众人立时一片哗然。
贺云存因着早入公主府做了驸马爷,多年来与贺家无甚牵扯,先皇才可额外开恩,饶恕御史台全族。
而这贺恭,却是实实在在的,贺老御史一手教养出来的嫡子。
贺允全然不顾额间汩汩冒着鲜血的伤口,又朝砖地上闷声一叩。
他含泪陈述道:“罪臣贺氏,已将叛贼贺恭及其全部党羽下入台狱,愿听候新皇发落。”
他做得实在狠绝,近乎是未曾给贺恭再留半条生路。
从那日傅长凛入贺府详谈,至今不过廿三日,他却已将贺恭全部党羽收监,可谓是雷厉风行。
贺老御史这一番大义灭亲,倒是在一举扳回不少人心。
这位老臣满脸是血地抬起头来,鲜血混着热泪淌过脸颊:“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贺允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容色哀戚地缅怀道:“陛下卧病在床时,最盼着能见通敌一案了却。而今事毕,罪臣终于有颜面泉下追随了。”
他说完这话,忽然面色一变,不是哪里来的气力霍然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向抬棺的木梁。
竟是意欲自尽于先帝灵前。
众人尽皆未能反应,人群中却有一颗石子破空飞出,直直打在他左膝。
贺允身形一顿,不可抑制地倒在灵前半步之内。
小皇帝含泪冲出了队列:“太傅……”
傅长凛跟在新皇身后一步之内,从浩荡的送灵队列中缓步走出来。
贺允却惊惶地推拒着楚端懿扶他的双手,一时声泪俱下:“罪臣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呀!”
楚端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一味搀住他的手臂,恳切道:“太傅,御史台一脉为我朝效力多年,将功折罪,朕许你特赦,免去诛连之苦。”
贺允哀叹着摆了摆手:“陛下,万万不可。罪臣贺氏教子无方,万死难辞其咎啊。”
傅长凛在一侧默立许久,淡淡道:“贺大人,先皇遗志诏您辅佐新帝安稳朝堂,岂可背旨。”
小皇帝楚端懿当即从善如流地颔首赞同。
贺允这才颤颤巍巍地跪正了身子,叩首道:“谢陛下隆恩,谢先皇隆恩。”
他一瘸一拐地让出前路,与傅长凛擦肩而过时,极快地交换过一个眼神。
康帝崩逝太过突然,新皇根基未稳,单凭一道苍白的旨意免去御史台诛连之罪,只恐朝中人心不平。
今日贺老御史这一出好戏,倒是实实在在一记重锤。
御史台忠君之心皇天后土所共鉴,贺允又是两朝元老,天子之师,哪个还胆敢说半句不是。
康帝棺椁再起,自承明门直出皇城,葬于浩荡皇陵之内。
新元开启,国丧解禁。
新皇下旨重修临王府,在此期间临王举家安置于宫中。
小郡主的猫与兔子尽皆接入了宫中。
她的云团似乎已将那只雪兔认作了自己的崽,每日殷勤周全地为它舔毛。
映霜郡主生还之事遍传朝野,引起轩然大动。
眼下已是年关,过了今年,这位祖宗便足足十六岁了。
天和城皇亲贵胄,多少世家子弟指望着攀上临王府,自此平步青云。
年关一过,临王府落成之日,提亲者怕能将新修的门槛踩碎了去。
小郡主在宫中同傅长凛遥遥撞见过几次。
他长身立于小皇帝身后,冷眼放任他与朝中各异的人心周旋。
唯在小皇帝走投无路时,才轻淡地抬起眼来,指点一二。
楚端懿秉性纯良,赤诚耿直。
有傅长凛亲自来教,大约终能做个合格的帝王。
老皇帝虽庸懦,眼光却是从来不差的。
小郡主遥遥立在远处,望一眼灯火通明的鸿台殿,清然一笑。
下一瞬,傅长凛忽然毫无预兆地搁下手中文册。
小皇帝从满堆的奏折间抬起头来,询问地望了他一眼。
“与陛下无关,”傅长凛正衣敛容,径直往殿外而去,“陛下且批阅奏折便是。”
“可……”
鸿台殿的朱门轻然阖上。
楚端懿捧着那份教他头大的奏折,唯能硬着头皮继续钻研。
小郡主转身欲走的瞬间,身后忽然有人掌灯凑近。
“糯糯。”
自小郡主搬入宫中常住,傅长凛便鲜少再有机会同她说上句话。
新皇登基,朝中公务繁忙。
贺允年事已高,在贺府休整,连带着教授新帝的重担也一并落在他身上。
小郡主戴着临王妃亲手钩织的冬帽,两侧垂下的绒片将耳朵严严遮蔽。
她这模样极乖,倒也难怪哪个长辈见了都想揉上一揉。
少女回过身来,淡淡退开两步,施礼道:“傅相。”
她似乎渐消融了那一身伤人的冰刺,默许他如寻常朋客一般凑近半寸。
只是仍披着一身霜寒,没半分热意,学足了他这些年来的清冷与疏离。
傅长凛尝到一点苦意,一时难以再开口寒暄甚么。
倒是小郡主清清淡淡一笑,起了话头道:“映霜来为陛下送些点心,已托付给宫人了。”
果然仍旧很不一样。
换作以往的小郡主,会含着清亮明媚的笑意,絮絮说着点心怎样可口,转而讲到今日又有怎样的开心事。
她口音极软,常带着点轻快雀跃,含笑望过来时,仿佛倾世的日色都为她停驻。
而非今日这样客气疏离的一句“来送点心”。
傅长凛原只求能得她一次侧目。
而今他求得了小郡主的目光,便开始贪心地渴盼着这目光留久一点。
他想要捂化这层满覆的冰霜。
小郡主却款款福身,全了礼数:“映霜仍有要事,先行告退。陛下还在殿内等您,快请回罢。”
傅长凛伸了伸手,却终究未能挽回些甚么,只遥遥目送少女胜雪的衣摆隐没在林路尽头。
年关将至,明晚便是除夕夜了。
因着先皇丧仪已毕,新帝特敕年节如常,市井间已逐渐撤去素缟,眼见得喧嚷热闹起来。
小郡主除了宫门,在一处闹市间叫停了车马。
她仍旧一袭极清丽素净的白衣,却未披那厚重的斗篷。
清冽夜风间,她心心念念的乔乔如约而至。
小郡主亲昵地埋在她怀中,像是终能脱开一点皇城的桎梏,松快道:“乔乔。”
身后嚷嚷人潮中,有一抹颀长的黑影驻足而观。
如乔晓得她面上不显,心底大约未必能立时放下先帝的崩逝,故而同样一身素衣。
天和城中着素者不少,在人群中倒不算突兀。
如乔较她高出一些,任由这位小祖宗埋在她肩窝,抚着后背哄道:“乔乔在呢,阿萤不开心么?”
小郡主诈死之事如乔已然从沈敛那里知悉,却终究免不了忧心。
只是近来朝中局势大洗,尔后又是新朝更替,小郡主无暇他顾。
如今这位祖宗全须全尾地立在她跟前,才教她真正放下心来。
天和城每年除夕夜前,总有七天繁盛庙会,百姓借此置办年货,庆贺年节。
往年小郡主总跟在傅大丞相身后,撒娇央求这尊冷面神与她一道游庙会。
楚流萤仰起头来,含笑道:“乔乔往年会来庙会么?”
如乔淡淡摇了摇头,仿佛勾起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慨叹:“往年,大约是在练琴罢。”
小郡主便同她牵着手,直奔那处叫卖着糖酥的摊子。
傅长凛远远坠在少女身后,瞧着她步履轻快地穿梭于闹市间。
今夜已是年节庙会的最后一晚。
傅长凛目送小郡主乘车出了宫门,一时神使鬼差地拜别皇帝,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昨夜,那名被生擒的北狄杀手骨力终于捱不住诏狱酷刑,招供了北狄精兵的藏身之处。
陆十连夜查证过,确系藏于二公主产业里某处暗桩之内。
这暗桩,却正隐没在闹市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