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行动全然保密,未曾泄露半点,小郡主大约早已睡下。
黑衣人往暗室中吹了迷香,虽中途被傅家的杀手打断,却大约仍有不少散入室中。
傅长攥了攥拳,没来由地咂摸出几分苦而艰涩的意味来。
日夜苦求的重逢,已近在眼前了。
像是近乡情怯一样。
男人打开了尚未阖紧的暗门,身后有人掌了灯,辉煌的灯火映亮了直通地底的长阶。
他才踏出一步,却忽然顿住脚步,似有所觉地回首望了一眼。
身后重重守卫散开,枯败成灰的临王府一眼望得到头。
肆虐的风雪间忽有一道鹅黄的清影,撑着油纸伞,从渺远如云端的鹅毛大雪间缓缓走近。
她大约是从另一处暗门出来,鹅黄色的斗篷在赤红的天光间依约透出暖意。
傅长凛出神一瞬,骤然回身向小郡主的方向飞奔而去。
玄色广袖长袍盈满夜风,满天回旋的雪花渐覆上他的眉梢与肩角。
小郡主果然消瘦了些,脸颊那点乖糯稚气的软肉清减下去。
她整个人埋在云一样蓬软的斗篷里,乖乖戴着冬帽遮掩好双耳,一手捧着暖炉,另一手便撑起一柄清峻的竹伞。
好看至极。
傅长凛在她面前止住脚步,情难自禁地俯下身来,借着晦暗的天色与枯寂的灯影,深深望进她的眉眼。
分明短短七日,却恍若隔世一样。
傅长凛忽然萌生出怯意来。
他夜夜都会梦到小郡主惨死于烈火之中的可怖情景。
血光,枯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绝望。
他甚至快要忘却了她掌心温热的触感,她捧上的每一碟热腾腾的小点心,她亲昵乖觉地唤他的名字,她含着眼泪,为他吹过身上每一道皮开肉绽的伤痕。
他终于拨开浓雾,找回那弯曾紧拥入怀的月亮。
傅长凛赤红着眼,长身立于她身前,挡开无穷无尽飘摇的风雪,艰涩道:“糯糯……”
小郡主忽闪着眼睫,疏离而内敛地望一眼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却乍然间听得男人哑声问道:“糯糯,我能……抱一抱你么……”
少女心神一震,一时尚不知该作何回答,傅长凛却忽然长臂一揽,高大的身形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小郡主被他全然按在怀中,清峻的竹伞一时脱了手,被肆虐的风雪卷到远处。
傅长凛深深嗅了一口她浑身幽微的冷香,像是漫漫长途后终归故里的倦客,哑声问道:“那样深的地宫,糯糯冷不冷?”
他勉强抑制着浑身不由自主的轻颤,将怀中小小一团抱离深雪,放在一块残倒的断壁上。
小郡主被他禁锢在怀中,全然挣脱不得,只能蹙着眉任凭他摆弄
一吸气,满腔皆是男人纯粹冷冽的气息。
离了雪地,被冻得快无知觉的小腿渐渐回暖。
她站得颇高,近乎能与傅长凛堪堪齐平。
男人抬起一只手臂,华锦织就的玄色广袖掩在她发顶,将外界寒凉刺骨的冰雪尽数遮挡。
傅长凛埋首在她颈窝,一手仍旧紧揽着她纤瘦的腰肢,闷声道:“我以为……”
他哽咽一瞬,无论如何再说不出话来,只埋在她颈窝不可抑制地低笑起来。
楚流萤双手抵上他胸膛,还未来得及发力,颈侧忽然有滚烫湿濡的触感蔓延上来。
这位从来杀伐决断、刀枪不入的傅大丞相,却在她面前,落下了如此炽热灼人的泪水。
傅长凛将她拥得极紧,像是要将人揉进身体中一样,顽固而执拗地一遍遍唤道:“糯糯。”
少女双手脱力地垂下,任他疯魔一般拼命确认着自己的存在,不作分毫回应。
她听懂了那一声声“糯糯”究竟在诉说甚么,却只是放任他疯魔着,清冷疏离地提醒道:“傅相,你失态了。”
傅长凛浑身僵住,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顿时将他才燃起的一簇微弱火苗狠狠捻灭。
傅长凛静默片刻,失魂落魄地松开她,替人理好了斗篷,又细致地将她的冬帽摆正,严丝合缝地盖住双耳。
他退开小半步,抚过小郡主发梢的那只手,暗自在袖中攥了起来,像是妄图将那点触感与气息留得更久一些。
傅长凛沉沉敛下眼睫,涩然道:“抱歉。”
小郡主极为轻淡地摇了摇头,颔首道:“还未谢过您解围之恩。”
她带着那顶极暖的冬帽,实在像是一只毛绒的雪兔,矜贵可爱。
傅长凛只默然立于一侧,垂眸沉沉望一眼她如水的清瞳,便觉得浑身都活络过来。
他递出一只手来,扶小郡主走下断壁,温和回道:“是我分内之事。”
远处乌泱泱的傅家杀手早已尽数退去。
入夜极深。
傅长凛此番行动半点都不曾透露与她,只是楚流萤跟在他身边,旁观他运筹帷幄足足十二年,实在已将他的行事作风摸得清楚。
头七回魂之夜,果然有大动作。
傅长凛捡回那柄被风雪吹落的竹伞,在她发顶稳稳撑起,垂眸凝望着她道:“入夜已深,臣送郡主回去歇息。”
“不必。”
傅长凛失落一瞬,却复又听得她道:“我有一样证物,或可助你真正拿捏死贺恭的罪证。”
她仍淡淡立于傅长凛臂弯之下,音色轻渺仍似当年的月光:“走罢,灵堂中细说。”
傅长凛怔怔留在原地,意料之外地未再被她冷冷推拒。
小郡主走出两步,忽然发觉身后那人却没有跟上。
她清然回过身去,歪着脑袋征询地望他一眼,满身娇矜内敛的气质。
傅长凛立时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将竹伞举过她发顶,微俯下身来,拂去她发间散落的雪花,含笑道:“来了。”
灵堂不绝的香火袅袅如烟。
堂中只留一方几案,连张歇脚的座椅都未曾备下。
傅长凛守灵是常做的事,大约唯有跪坐在她灵柩旁,侍弄那盏绿焰荧荧的长明灯。
小郡主被他安置在临时铺设的厚褥上,褪下被积雪打湿的靴履,只着云袜盘膝坐于褥中。
傅长凛将那热意逼人的炭炉挪到她身后,又殷勤地备下了清茶,将堂门阖紧。
炉中炭火通红,仿佛消融了些直冷进心底的寒冰。
借着昏黄的烛火,竟也隐约能咂摸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纵使他们之间,还远没有冰消雪解。
傅长凛俯身凑上来,替她解下厚重的斗篷。
男人温和却又极具存在感的气息霎时间拂面而来,小郡主一时耳尖发痒,不由自主地向后躲。
傅长凛扣住她后首,沉声道:“别动。”
一缕浓墨一样的乌发纠缠在扣上。
傅长凛低垂着眉眼,专心致志地替她解着发结。
暖黄的烛光散落于他冷隽的五官上,像极了她初至天和城时看过的那一场暖春。
傅长凛解开发结,才终于轻手轻脚地替她褪下了斗篷。
小郡主不自在地退开一点距离,敛下眼睫来不愿正视他的目光,只淡淡道:“说正事罢。”
临王府失火当晚,潜入寝殿掳她的刺客曾喂给她一颗药丸,尔后被小郡主拿牙尖叼着,吐回了掌心。
彼时相府尚没有全面封锁临王府废址,她与楚锡通信时,托他将此药递出,送去了玉香楼沈敛手中。
宫中局势尚不明确,她一时倒不敢轻信御药房。
沈敛在她的大哥哥楚叙白手下做事多年,上通天地,下知古今,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
今夜因着头七回魂的传说,傅长凛撤下了全部守卫,不止贺恭的人手来过,玉香楼中亦有人借此时机将消息递了进来。
是那药丸的来历与功效,连同剩余的半颗药。
无色无味,遇水即化,是不可解的剧毒。
是柳家当年暗中研制,用以操控旁人的毒药。
城西柳氏与贺家乃是姻亲,御史大夫贺允的正妻便是柳家嫡生的长女。
柳家乃是制药世家,那座闻名天和城的听松苑是柳家老宅,亦是柳家的药园。
这枚药丸便是当年柳家研制,一旦沾染,每隔半月便要服一次解药,否则便五内剧痛,浑身如被万蚁啃噬。
这毒药发作却不立即致死,而会折磨人足足九九八十一日,才最终化为一滩血水。
当年柳氏研制此药,本意是想为贺家权争铺路,却因着下人疏忽,不慎掺在了府中的菜肴里。
听松苑上下近千口人,无一幸免。
柳家开始疯狂制作解药,奈何人口过多,全然无法照应,终于还是事迹败露。
贺允至此方才知晓内情。
他一时震怒,同时为保妻子不受母家牵连,做出了平生最无可奈何的决定。
在一个暴雨夜,遣杀手屠尽了听松苑满门。
柳家的养子封子真,早随着妻子一同投诚入贺家门下,为贺家做尽了一切肮脏活计。
自然也是这场屠戮中的统领。
贺允却在事成之后,残忍地将他推出来顶罪,以求保下贺家不被查出。
柳家灭门,这禁药,朝廷自然便无从查起,同时也算是替听松苑上下近千口人解脱。
届时朝廷追查起灭门的缘由,便将封子真这个替罪羔羊推出来。
若非当年傅长凛插手此案,大约封子真早死在贺家的“铁证”之下。
而今,贺恭手上却仍存着这阴狠的毒药,甚至意图用此控制小郡主。
傅长凛读完这一封信报,面色早已沉沉地阴郁下去。
皇帝尚留着一口气,决计不会放任他再对御史台出手。
一个庶子已教贺允痛心至极,他一向疼爱的嫡子,却竟暗通北狄,私藏敌军,甚至已将当年的毒药用得炉火纯青。
不知向来刚直不阿的贺御史得知此事,会是怎样的表情。
傅长凛将那封信报收好,一语不发地拨弄着指间的扳指,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小郡主歪了歪头,那双总像是含着朗朗天河的眸子忽闪两下,似乎正琢磨着他的表情。
她捧着下巴,裹挟着满身的冷香凑近一些,娇矜却得意道:“你要……向贺允告状?”
男人浑身阴郁冰冷的气魄骤然散开。
他忽然想揉一揉少女软糯的下巴,却只能生生忍住,眼含克制地俯下身来,像是无条件投诚的臣民一样哑声道:“糯糯冰雪聪明。”
第49章 贺府 极冷淡的目光生生将他逼退半步……
小郡主醒时烛火残尽, 外头天光尚还熹微。
推开一点暗道的风口,有辉明的雪色倾泻而下,映亮了她的五官。
已是第八日, 这场暴雪却似乎远没有止歇的预兆。
远处灵柩前,长明灯未灭。
灵堂却紧闭着房门, 大约傅长凛已然动身, 拜谒贺老御史去了。
她吹了会儿冷冽清爽的雪风, 便很有自知之明地阖紧了风窗。
翠袖已烧好了热水,拿着被热水浸透的帕子来为她敷耳朵。
耳尖那点楚楚可怜的冻疮终于渐渐消减下去,只是尚不知明年冬季里还会否复发。
她挽了云鬓, 又将那顶极暖的绒帽仔细戴好,才举着灯火穿过幽深狭长的暗道,推开了那道暗门。
门前却霍然是一柄眼熟的竹伞,镇于厚重的砖石之下,已被风雪掩埋了一小截。
小郡主矮下身来,将手中的小炉放回袖里,正欲伸手拨开乱雪,却忽然瞥到系在伞骨上的那一角云帕。
她解开云帕,捻住未被深雪埋没的一角, 扬手重重一掀。
积雪如秋木层层散落,露出了雪底那一方古旧的木盒。
里面满满当当盛着她平日里出行需备的物件, 狐裘,手捂, 袖炉, 甚至还有崭新绒棉织就的云袜与暖靴。
小郡主轻淡地挑了挑眉,只吩咐翠袖将这些一并收好。
她撑起纸伞,踏上暗道内至高的那一阶, 勉强走进雪浅处。
身后有人恭敬唤道:“郡主。”
楚锡归位。
她在暗室之中蛰隐太久了。
而今贺云存落网,贺恭身边的高手已被相府擒获,小郡主自然再不必躲藏。
天和城接连八日暴雪封门,她已有许久不曾晒过太阳了。
少女拢紧了身上云软的狐绒斗篷,一手缩在袖中暖着手炉,侧眸朝楚锡清然一笑,吩咐道:“走罢,我们也去见一见贺老御史。”
贺允一向看重血脉亲情,为救发妻尚可屠尽柳氏满门。
丞相府毫不留情地缉拿了贺云存,依我朝律例,必然难逃一死。
贺允为保御史台不受牵连,自然不敢张口提半点异议,只是心里却未免已生不满。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傅长凛贸然登门,拿一样的由头指认贺恭。
只怕贺老御史立时便要与他来个你死我活罢。
楚流萤撑着纸伞缓步行在浩荡风雪中,冬帽上细微的绒毛在雪风中轻轻颤动。
小郡主头七之日,贺允倒还曾特意备下厚礼,慰问过临王。
映霜郡主的殁逝终因贺云存而起,他这个父亲自然难辞其咎。
只是头七才过,第八日清早却接到了傅丞相的拜帖。
傅长凛在帖中言明,有一桩干系着王朝存灭的要事,需得与他面议。
因着贺云存勾结叛军,整个御史台一脉在平叛一案中始终回避,只听任丞相府查办。
这桩大案从来是诏狱在管,傅长凛手中权柄深重,怎会拨冗来贺府,与他这个局外人议事。
贺允心下狐疑,却还是在正堂中隆重招待了这位傅丞相。
傅长凛接过贺老御史递来的一盏清茶,开门见山道:“贺大人,晚辈此番前来,仍是为通敌叛国一案。”
他端坐于尊位,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传唤道:“呈上供词来。”
季氏父女眼见叛党失势,贺云存与那北狄高手接连入狱,为求自保,供述出了贺恭的行迹。
只是向季家发号施令的是驸马爷贺云存,季氏父女与贺恭并无深交,只知他亦是叛党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