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灵堂乃是傅长凛与临王父子亲手垒砌,里头便供奉着她的灵位。
正门之外,依天和城丧葬古制, 妥帖地安置着小郡主的灵柩。
因着今冬冷冽的暴雪,便在灵柩之上搭设了灵棚,勉强替她挡一挡风雪。
傅长凛在此守灵五日,大可安生宿于灵堂内,也好免于疾风骤雪的侵袭。
只是他始终固执地抱着那盏明明灭灭的长明灯,除却平叛的要事,旁的一概牵动他不得。
任谁劝都难以奏效。
不止小郡主,陆十同样隐隐察觉出他的疯魔,与那点隐晦的自毁欲。
然他只为家主卖命, 却没有立场反过来干涉主子的选择。
灵堂中支起炭炉来。
傅长凛这一觉却仍旧不很安稳,他手心不知攥着甚么极为宝贝的物件, 惴惴不安地发了一身汗。
再醒是天光已然大凉,身侧有人递上一碗奇苦的药汁, 苦心劝道:“相爷, 用些药罢。”
白鹰瞧他眉眼沉寂,以为这位爷大抵又要满不在意地将他遣退。
然而下一瞬,傅长凛已一语不发地接过药碗, 仰头一饮而尽。
像是飘摇风雨里复燃的明火一样,在深不见底的暗夜中,撑起一方光影熠熠的天地。
他甚至不甚在意灵堂中那方无故出现的炭炉,只眸色昏沉地哑声问道:“有信了么?”
这是指京中藏匿的北狄精兵。
陆十应声上前两步,跪道:“回主上,全然没有线索。”
傅长凛盘膝坐于临时铺设的厚褥之上,闻言并无半点讶然。
灵堂中烟缭雾绕,氤氲的香火绵绵不绝。
那枚雕刻着小郡主背影的水玉被他一寸寸摩挲过,又贴着胸膛仔细放好,晦暗不明地提点道:“季氏父女在诏狱中,大约也该尝遍了朝廷的酷刑罢。”
傅长凛沉沉敛下眸来,轻描淡写地吩咐道:“今夜,你去提审。”
陆十微愣。
这位傅大丞相一向最是孤绝倨傲,又偏偏掌控欲强得可怕,生平最是厌恶脱离他掌控的事物。
下聘之日尚能为一个未知的线索毁约之人,今时今刻,却竟这样轻易地将此等要事委托于他人。
陆十心下咂舌,面上仍只恭恭敬敬地颔首领了命。
灵堂厚重的木门虚掩。
傅长凛沉沉倒在厚褥间,极轻淡地支起一点眸子,透过那道缝隙,遥望着灵柩旁那盏长明灯。
暴雪之下没有月光,他心底却始终藏着清冽如水的月色。
那点清朗的银辉,终于跨越天和城的冰雪与极夜,再度披落在他肩头。
哪怕唯有一瞬。
他仿佛已错失过无尽个这样的瞬间。
在小郡主仰头问询他的名讳时。
在她歪着脑袋,拿侬软乖糯的口音逗他笑一笑时。
还有她做糕点时被烫伤的手掌,眼尾闪过的一抹波光,连同那颗双手奉上的炽热真心。
幸而命运垂怜,他并未全然错失这温柔通透的月亮。
他被月光照亮。
不是心海里那点求不得攥不住的虚影,而是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月光。
傅长凛深陷在厚褥之间,仿佛浑身的剧痛都被这点光影消弭。
兴许那位伤心委屈的小漂亮,正静静立于暗室之中,隔着一层地砖,默然听着他的每一步筹谋。
如同曾伴他走过十二年的血路与荆棘一样。
在他将坠深渊时,遥遥递来一只温然有力的手。
傅长凛侧耳贴近灵堂的地砖,试着努力靠她更近一点。
只听到了自己微重的呼吸声。
外头天色渐渐暗,今夜的风雪似乎缓缓弱下来,浓厚的云层间透出微末的银辉。
白鹰已按照他的吩咐,将成箱的御寒之物,与那点御前才用的冻疮膏搬了进来。
丞相府中常为小郡主备着许多御寒的小物,手炉,冬帽,斗篷一应俱全。
白鹰甚至将她儿时常戴的那顶毛球冬帽都一并寻了出来。
傅长凛服了药,又熄灭四下烛火,躺在衾被间直望着堂外,等那位一身冷香的小漂亮,来推开这扇虚掩的门。
只是直至夜深,也未见半点清丽的孤影。
傅长凛借着幽微的天光,遥望堂外飘摇的风雪。
他起身抚平黑袍的细褶,将那顶冬帽与御用的冻疮膏妥帖地揣在怀里,出了灵堂。
男人先是矮身将长明灯的灯油蓄满,才仔细护着怀中衣帽,撑开油伞,沉寂地踏入了深雪中。
傅家的杀手已将整座府邸翻过十数遍,却终归是无功而返。
小郡主却又是实打实地确在废址之中。
傅长凛隐隐有了揣度。
他依着陆十回禀的几处疑点挨个寻遍,终于找到一处极为隐蔽的出口。
临王府砖石满铺,单凭肉眼决计认不出这道暗门。
傅长凛叩了叩砖石,尔后温然道:“糯糯。”
地下暗道往往以特殊的砖石铺设,足够最大限度地窥探得地上的动静。
他这样的音量,足够小郡主听得一清二楚。
里头迟迟未有回音,这小祖宗大约已然睡下了。
傅长凛背靠断裂的残垣散漫而坐,捧着怀中柔软的冬帽,哑声自语道:“糯糯,耳朵还痛么?”
天和城自入冬以来便分外不太平。
小郡主接连遇险,能够保全性命便已是千难万险哪还顾得上旁的。
这娇贵小郡主自临王府失火后,便被迫躲入暗室间,又被傅家封锁周边,大约已过得很是清苦。
打从江南而来的娇气少女,却竟在这北境,练就了这样一幅坚韧温柔的脾性。
傅长凛微微俯下身来,凑近那道只可由内打开的暗门,絮絮道:“这冻疮膏,需得早晚各敷一次。”
他活像是秋图老医师附体一样,渐渐滔滔不绝起来:“每日用药前,需得拿热水浸透棉帕,贴在冻疮处敷一敷。”
“用完了药不可见风,要安生带着冬帽,将耳朵遮好。”
肆虐的风雪积蓄在伞面上,又或纷纷扬扬地洒在男人肩角,傅长凛一概不管。
他举着伞,伴着天际渺远的月色,侧首认真叮嘱了许多。
她幼时常戴着绒暖的冬帽,又披着斗篷,只露一张圆软的漂亮脸蛋。
小郡主常跑来傅家,乖软地与他黏在一起,也常落下各式的小物在他府中。
临王府从不缺这些,自然不甚在意。
反倒是相府的老主簿,一样一样尽皆用心收着,堆在傅长凛的私库里。
怀中那顶极暖的冬帽,便是老主簿所收。
傅长凛将冬帽与那罐冻疮膏,仔细收拢在一个小小的包裹里。
傅长凛扫去阶上细雪,将包裹留在暗门之前,又将手中的纸伞扣在其上,拿碎落的砖石镇住,免得教疾风卷走。
他长身立于暗门之前,静默一瞬,终于沉寂落寞地回身离去。
踩过深厚的积雪,如孤狼般渐掩没于接连天际的暴雪之中。
身后,那道叩不开的暗门缓缓松开一道缝隙,有幽微的烛光流泻而出,像是冰天雪地里仅存的一点暖意。
小郡主身披斗篷,举起烛光摇曳的纱灯,远远照映出远处微茫的孤影。
那方小小的包裹上,似乎还残余这他怀中的余温。
也染上了他纯粹冷冽的气息。
身后翠袖幽幽叹了口气,望着自缝隙间飞旋而来的细雪,轻声道:“外头风寒,郡主早些安寝罢。”
楚流萤一语不发地垂下举灯的手,娉娉袅袅地回过身,牵头往回走去。
她不过是不忍瞧他就此自绝生路,才学着幼时楚锡哄她的法子,悄然留下了一点线索。
猫与雪兔,足够作为她生还的见证。
小郡主抱着那方小小的包裹,又收了油伞。
沉重的暗门在她身后重重阖上。
云团嗷呜一声,在她脚边撒泼打滚,要瞧一瞧她怀中究竟抱着甚么宝贝,却被小郡主拿手指推远。
耳尖那点连翠袖都才将将发觉的冻疮,却被他记挂了这么久。
小郡主抱着包裹缩在绵软的榻上,像云团一般哼哼着伸了个懒腰,嗅着那点冷冽的气息沉沉睡去。
翠袖被她傲娇又别扭的模样逗得发笑,替人掖好被角,熄了烛火。
第六日一早,陆十便已递来消息,季氏父女供出了贺恭。
倘若昨夜没有小郡主那神来一笔,大约此刻,傅长凛已然不计后果地抄没了贺家。
皇帝要他务必保全御史台,无非是要借贺允的权势,牵制傅家父子,以谋求制衡。
按照既定的轨迹,他大可借季氏父女的证词,将贺恭下入诏狱,逼问出北狄精兵的藏身之处,就此将叛臣连根拔除。
尔后北下幽诛关,生死无论。
然而今时今刻。
傅长凛回身望一眼他失而复得的月亮,忽然无端生出炬火一般求生的意念来。
他贪慕着被月光照亮的感觉。
怀中温凉的水玉在时刻彰显着存在。
傅长凛将那枚象征这傅家权势的扳指戴回指间,叩了叩沉香木质的几案,决断道:“压下消息,静观其变。”
待他洗净这座王城,平了内忧,再定外患不迟。
天和城中依旧风雪飘摇,尚不知这场暴雪何时止歇。
小郡主隔着一层地砖,默然听完了陆十的全部回禀,才终于懒懒抬起一点眼睫,朝翠袖道:“梳妆罢。”
那晚黑衣人喂给她的药丸,已送至了沈敛那里,想来也该有结果了。
贺恭在外巡伺了她太久,不知明日照面,会作何反应。
第48章 生擒 我能……抱一抱你么
临王府周边巡查的人手撤去了大半, 风雪稍歇。
今夜是小郡主的头七。
枯败的断壁在风雪中萧索而立,残砖灰瓦掩埋于泥下,夜幕死寂一片。
天和城民俗故事里, 头七回魂夜生人退避,只留一顿预备下的践行饭。
傅长凛自天将破晓时, 便再未挪动分毫, 只一语不发地守着长明灯, 间或抬眸望一眼外头昏沉的天色。
入夜时日色尽敛,赤红的天幕沉沉倾覆而下,风雪凝滞。
男人放下那盏幽幽的灯火, 深望一眼灵柩,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深雪中。
临王府最后一个守灵人退去,废址中就此空无一人,唯余低哑的风声回旋。
那点微冷的夜风像是重归故里的游魂一样,掠过临王府昔日恢弘的画栋飞甍,卷下片片零落的絮雪。
天地枯寂无声。
曲折长径间,忽然闪过一抹速度奇快的身影,尔后倏然没入横倒的废墟间。
孤鸿掠影一样。
漏声响起,子夜将至。
本该空无一人, 以静待少女回魂的临王府,却潜入了一位身手不凡的不速之客。
他沿途拨开纷乱的落雪, 从王府倒坍的正殿,直搜寻到后院那片早化灰烬的梅林。
相府的守卫已然全部退离临王府十里开外, 所有生人一并回避, 实在正是搜寻小郡主下落的绝佳时机。
贺恭的人早快要将整座天和城翻个底朝天来,却未能寻到这位小祖宗的半点下落。
唯有临王府废址,因着相府的人手戒备森严, 他分毫沾染不得。
今夜头七,生人尽数回避,实在是天赐良机。
黑衣人轻巧地越过满地残垣,沿途借着废墟遮掩身形,矫捷如燕地搜遍了整个后院。
他终于在那处隐蔽出口前停下了脚步。
石砖平整到不余半点缝隙,全因着今夜雪势弱下,顶上积雪仍残存半点断裂的痕迹,才教他瞧出了端倪来。
这大约是某种从内部才可打开的机关。
黑衣人轻手轻脚地矮身蹲下,从怀中取出备好的工具,沿着裂痕撬入砖石的缝隙间。
夜幕与纷乱的风雪掩盖了他的行迹。
他手腕翻转,以极为精妙的角度微微用力,薄如蝉翼的工具深入缝隙中,拨开了深藏的机关。
啪嗒一声,入口的砖石敞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地底的暗道一向通风极差,黑衣人显然深知这一点。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竹管,探进缝隙中,悄无声息的吹出一道浓烟。
下一瞬,一支寒光冷冽的飞箭骤然擦过他面门。
黑衣人乍然丢开竹管,一手抽出腰间的软剑。
身后,广袖黑袍的男人自残垣后显出身形,披着无穷的晦暗夜色,遥遥望向那道敞开一条细缝的暗门。
一挥手,身后骤然闪现百十名黑衣暗客,训练有素地将他团团包围。
瓮中捉鳖。
黑衣人骤然御起轻功,眨眼间飞出十数丈,方要逃窜而出时,骤然被陆十一掌打回去。
傅家百十名杀手立时拔剑而上,冷冽的刀光在他透蓝的眼瞳。
是北狄少数人才有的瞳色。
两方斗过十数个回合,百十柄利剑已轰然破开他的防守,直架在黑衣人颈肩。
那人索性丢了软剑,用极为蹩脚的官话道:“别杀我。”
贺恭的贴身影卫,竟是一个出身北狄的高手。
陆十早在围猎场中便与他交过手,此人路数奇异武艺高强,尤其擅长利用险峻地形。
有这样一位高手在侧,难怪贺恭手无寸铁,却会有胆量留待三途山崖,孤身作饵。
黑衣人被陆十亲自押了下去,送往戒备森严的诏狱。
傅长凛撑着纸伞,抬手拂去肩角散落的碎雪,冷眼睥睨着整个计划的开展。
这黑衣人如此轻易便弃剑归降,显然并非贺恭培植的死士,反倒更像是临时合作。
这名黑衣人,极大可能是负责与京中北狄精兵通讯的暗桩。
擒下了他,或可顺藤摸瓜找出天和城中藏匿的北狄精兵。
只是黑衣人显然与贺恭交情不深,只怕未必能从他身上,挖出贺恭的罪证。
这倒无关紧要。
傅长凛幽幽敛下眼睫,晦暗不明地想道,这贺二公子头顶上,还有一位至清至刚的贺老御史。
他将那枚亲手雕刻的水玉握紧掌心,像是有源源不断的热意翻涌而来,直流进四肢百骸间。
那扇紧阖的暗门,被黑衣人用尽浑身解数撬开,此刻正微微敞开一点细缝,透出昏黄的光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