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愠却突然上前,长臂一伸,摘了沈青稚墨发上簪着的一枚羊脂色茉莉小簪。
声音透着沙哑:“姑娘若是忘了,我便请姑娘重新再想一次。”
“姑娘觉得如何?”
沈青稚眉心微拧,嘴角抿出一道浅浅的恼色:“无耻!”
眼前被幕篱薄纱遮挡,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却闷闷的笑了声:“姑娘,赞缪。”
贺愠转身,压着那恨不得无所顾忌,把人给狠狠压在怀里的悸动,大步离去。
他身后的娇人儿,似乎被他气得极恼,身后安静,就在他即将穿过檐廊尽头,出了青琼居时。
檐廊里,姑娘家娇娇悄悄的声音传来:“书客,外头风雪大,给贺郎中送把伞吧。”
贺愠脚下步伐顿住,他慢慢转身,眸光深远,眉目清隽。
在这一刻,他苦涩喉咙深处,漫上丝丝的甜意。
他就是这般狠心,总是欺负算计,她的心善。
书客送了伞,再次回沈青稚的闺阁。
她才推门进去,便看见自家姑娘坐在临窗的书案前。
书案上放了笔墨纸砚,及一卷佛经,书案一角则放了壶新泡的君山银针,这是她家姑娘平日里最喜欢饮的茶水。
窗子半开,外头落雪纷纷,窗沿处立着一个小小的青瓷螺珠瓶,瓶子里插着刚折下来的艳色腊梅。
美得仿若是画中人的姑娘,却坐姿端着,坐在临窗书案上,抄写佛经。
“姑娘。”书客去里间,拿了个件月白绣花小披风小心披在沈青稚的肩头,“年末了,姑娘可千万仔细着身子骨,莫要着凉。”
沈青稚书写的手微顿,转身眸光却是落在床榻前一角,她抬手指了指那处。
书客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却见得床榻前,放了个小小的药箱,那分明是今日贺郎中手中提的药箱。
“拿过来给我瞧瞧。”沈青稚声音淡淡。
书客依言,把床榻前不经意落下的药箱抱了过来。
沈青稚看着眼前的药箱,她垂头思量。
许久后,一向不没什么好奇心的她,却忍不住抬手,打开了那小小的药箱。
药箱隔着两层。
第一层,放了一个带盖的鸳鸯莲瓣纹金玉碗,掀开碗盖,是一碗还是温热的药膳。
药箱第二层,是一个粉彩百花玉托盘,那不过两个巴掌大小的托盘里,却是满满当当放了十来颗荔枝。
荔枝本就难得,更何况这大冬日的新鲜荔枝,也不知他是从哪得来的。
沈青稚眼眸深处,不自觉挂了一抹极淡的笑,她伸手取了托盘,却发现托盘下头放了一封信。
信上内容寥寥数语:“想来姑娘是答应了。药膳温后饮用,荔枝甜口消苦。”
书客瞧着药箱里的东西,惊讶:“姑娘,这?”
“自然是吃了。”沈青稚伸手,纤纤玉手,腕白肌红,粉嫩的指尖,拈起一颗红褐色的荔枝。
圆润的指甲,挑破荔枝略显粗粝的外皮,她放在唇间,轻轻咬了口。
满嘴果香,是甜滋滋的味道,透过唇齿,渗进心里。
书客压下眼中惊色,她指了指桌上的汤药:“那这汤药,姑娘还喝吗?”
沈青稚清寡的眸色,随意扫了眼书案上放着的汤药:“既然是贺郎中开的汤药,自然是要喝的,让小厨房拿去热一热。”
翌日清晨,沈青稚早早的就起身。
昨日梅老太太来了青琼居,又给她做主把池青莲赶了出去,这事闹的侯府里鸡飞狗跳的,若沈青稚再借口称病,那就是要落人口舌的。
在丫鬟婆子伺候下,先去梅氏的院里请安,再去老夫人徐氏的万福堂。
她来到梅氏院子,却被贴身婆子以夫人在卧床养病的借口给拒了。
这本就是早就料到的结果,沈青稚压下心底的酸涩,不在意的笑了笑吩咐道:“那去万福堂吧。”
万福堂。
沈青稚打了帘子进去的时候,里头说话的笑声一顿,数道目光悄悄往她身上扫过。
花厅里,二夫人周氏最先说话:“青稚姐儿来了?”
沈青稚嘴角挂了浅浅的笑意,微微屈膝,给周氏行了礼。
这时,周氏身旁的沈静淑起身,面上带笑,如往常那般想要拉着沈青稚的手,在老太太眼前表演姐妹亲善。
沈青稚却是连个眼神都未分给沈静淑,直接越过她往沈苓绾身旁走去:“大姐姐。”
沈苓绾脸上挂了淡淡的笑,拉了沈青稚的手:“快些过来,外头可是冷得紧。”
姐妹二人坐在了一处,屋子里的笑闹依旧继续
沈静淑被沈青稚拂了面子,她心里恼怒,面上丝毫不显,娇娇悄悄的窝回自家母亲周氏的怀里。
老夫人徐氏坐在主位上,瞧的格外清楚,平日里四姑娘是个什么做派,她心里自然清楚,但她更觉得像四姑娘这般手段,日后嫁了人,才能更好的在妇人家,斗狠的后院顺风顺水。
如今三皇子那条路是走不通的,侯府里年岁合适的姑娘又少,帝王年岁已高,若送宫里头恐怕得不偿失,太子势微,日后恐怕难登大宝。
但是府里及笄的姑娘婚事都迫在眉睫,万万是拖不得。
老夫人心里一番打算,若实在不行,只能退而求其次,像府中其她姑娘那般,给沈青稚选一个对侯府未来有力的夫婿。
按着沈青稚的姿色,若是这般,老夫人又觉得心头不甘。
早间请安,不过是在众人各怀心思下结束的。
沈青稚今日心里头惦记着事情,请安完后,她与沈苓绾道别后,匆匆离去,并未曾发现沈苓绾眉心压着的忧色。
按着昨日的法子,沈青稚只带了丫鬟书客一人,偷偷从府中角门溜了出去。
二人才出府,便有个身形高大的婆子,悄无声息的走了出来:“姑娘,请往这走。”
那婆子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
书客眼中有惊色,更多是忐忑,她只得紧紧的跟着沈青稚。
沈青稚顺着那婆子指的方向,走到了那辆马车前。
这时候,马车的车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格外修长好看的玉手挑开。
马车昏暗,瞧不清里头人的样貌,那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山水冷淡的清润与疏离:“请姑娘上车!”
“姑娘!”书客听着听着里头的略微熟悉的声音,她的神色越发的不安。
沈青稚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无碍。”
而后提了裙摆,走上马车,她抬手挑开车帘子,一咬牙便钻了进车厢。
书客本要跟着一同上去,不想她才刚有动作,身后的婆子便拦了她道:“书客姑娘,请跟我这边请吧。”
原来那马车后头,还跟了一辆稍微小点的马车。
……
马车悄悄出了甜水巷,穿过朱雀大街,沿着上京官道,似要往城外行驶去。
马车里。
淡淡的茶香,卷着极淡的佛香,这都是沈青稚平日里,极其熟悉的味道。
她拘谨坐在马车一角,面上虽依旧平静,但藏在袖中的小手,却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你在紧张?”马车里头坐着的男人突然开口,声色清润好听。
沈青稚抿了抿唇,垂了眼睑,含着心思,问了这个她想了极久的问题:“大人修禅?”
“嗯?”贺愠斟了杯清茶,放在沈青稚身前的青藤案上,“西湖龙井,不知姑娘可喝的惯?”
沈青稚看着眼神的碧色清茶,她端了茶盏子小心抿了口。
这时候,马车里贺愠声音清冷寡淡答道:“我修禅,我也守戒。”
沈青稚提了许久的心,终于悄悄松了口气。
暗道,只要守戒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小剧场:
书客:“要完蛋,我家姑娘要被话本子里的穷书生勾走了。”
……
贺愠:“我修禅,守戒。”
沈青稚:“那我便安心了。”
贺愠:“对着姑娘,我只想破戒。”
沈青稚:“有点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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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君山银针
马车悄无声息穿街过巷,渐渐偏离京道,往上京皇城外的方向驶去。
车轱辘压在雪地里,发出细密的‘咯吱’声,沈青稚紧张坐于车厢一角,月眉星眸,心底压着乱成一团的思绪。
车厢内极静。
贺愠手握一册书卷,那手冷白修长,骨节分明,只是食指指尖,多了两道刺眼的伤口。
伤口一道已经结痂脱落,泛着粉白的红痕;一道还结着红褐色血痂,甚是显眼。
沈青稚瞧着贺愠指尖的伤口,她不自觉端了白玉做的茶盏子,舌尖自口中贝齿划过,当夜她咬着那指尖的触感,今日犹在。
小心抿了口茶水润喉,压下心头惊乱。
上等西湖龙井,江南茶叶独有的古韵芬香,茶水清透,玉盏精巧,马车里一物一具,都像极了眼前的男人,瞧着清冷温润,细品下却透着一股子疏离浅淡的凉薄。
大半盏茶水,沈青稚不自觉小口小口饮着,一会儿功夫便见底了。
她尴尬放了手中茶的盏子,隔着身前放着青藤案,不过一人手臂宽的距离,悄悄的打量贺愠。
手握书卷,眉宇清隽,恰到好处的淡漠疏离,画中仙人谪凡,空怕也是这般场景。
贺愠抬手翻过一页书卷,好似未觉有人悄悄打量他的眸光,但他低沉温润的嗓音,此刻却从喉间溢出:“姑娘依旧在紧张?”
这话,是他前头问过的,但沈青稚没答。
如此再问一次,沈青稚咽了一小口唾沫,却依旧不知怎么作答。
若与她一同的是贺郎中,大概沈青稚此刻会微勾起唇角,语调轻俏,赞一声眼前男人,生得一副郎艳独绝的好颜色,而后羞羞答答闭唇不语。
偏偏昨日再见,他衣袖上沾了血点子,他叫她‘三思而行’,她却固执的扯了他衣袖,血色刺目,更相当于当场识破了他的身份。
贺愠此番出口,便是让她选择,是贺郎中,还是贺大人,这两个身份。
沈青稚不想忽略贺愠的身份,但也不想揭了‘贺郎中’那层皮子。
她与贺郎中,二人身份相比,她高于他,得罪便是得罪,无伤大雅。
但认下他是传言中的贺大人,那就是身份悬殊,得罪,就是蔑视皇权,祸极的就是身家性命,赌不起。
眼前这个男人,上京传言中他虽生于微末,但命格就是门第显赫身份尊贵,对上他,她无论胜败,皆是通输。
沈青稚深吸口气:“我……”
她的话还未出口,对面的男人却放了手中握着的书卷,抬手端了一旁紫砂壶里温着的西湖龙井,再次亲手给她斟了杯清茶。
男人垂眸看向青藤案上的白玉茶盏,再次问道:“西湖龙井,姑娘可喝的惯?”
这也是前头他问,她却没答的问题。
沈青稚看着青藤案几上,白玉茶盏里通透的茶水,君山银针、西湖龙井都是她平日常喝的茶。
但君山银针她最喜之物,西湖龙井却是幼时的某一部分时光,她养成的,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沈青稚轻轻咬着舌尖,对着盏中清茶发愣许久,然后她伸手,带着莫名傲气,把眼前的茶盏子,往前推了推。
声音淡淡,一字一顿道:“别无选择下,喝多了,都会习惯。”
男人眸色深邃而复杂,他似轻笑一声,声调中带着微不可察的嘲意,细长俊美的眉峰微微蹙起:“我知道了。”
男人突然伸手,骨节分明的指尖,带着凌厉的气势,端起沈青稚眼前的茶盏子,就在沈青稚惊颤的眸光中,他微微仰头,脖颈修长优雅端方,这一刻,他喉结微动,喝了手里头白玉茶盏的清茶。
然后他微微侧身,提了身旁另一个小壶,给沈青稚重新斟了一盏子茶水:“君山银针,这是姑娘常饮的。”
沈青稚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茶盏子,前头他喝过的地方,似乎还带了层氤氲水色。
羞恼在心口震荡,她开始有些怀念,前头那盏子被他一口饮尽的西湖龙井。
……
马车依旧在道路上晃晃荡荡,也不知去的究竟是何处。
沈青稚垂眼,看着盏中茶水,终于她暗暗咬牙,抬头望向眼前男人:“大人为何会选择修佛?”
这一刻,贺愠突然勾唇一笑:“这是今日姑娘,第二次称呼我大人。”
沈青稚的神色却是倏忽一白,她心中谨慎,却忘了紧张之下,口头上犯的错误。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觉得对面的眸光紧迫必然,情急之下,她只好端了案桌上温度恰好的茶水,一口饮尽。
正巧,前头他喝过的地方,被她唇瓣重新覆盖了层氤氲水色。
剪水秋瞳,也不知谁心起波澜。
沈青稚喝下茶水,她神色一瞬间错愕,倒是比前头被贺愠揭了心思,更为尴尬。
她压下心底惊颤,用尽生平最大勇气,直直抬头,对上贺愠的眉眼:“那贺郎中,希望我称呼你什么?”
贺愠神色深邃,瞳孔深处眸色震荡,袖中的手因着克制,握成拳头。
后一刻,男人收了异样神色,他眼中极快的划过一丝淡笑,嗓音温润:“姑娘愿意称呼贺某什么,便称呼什么?”
沈青稚神色发愣,她惊恐的发现,这个男人语调中,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
此人真的是传言中那位,不近女色令人闻风丧胆,最冷血无情不过的贺大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