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花脸上露出笑来:“你们别看现在孩子认字好象没啥用,可你看工厂招工,还有当兵,谁要不认字的?我可能管的多了点儿,就是怕孩子们将来明明有机会,却因为不认字耽误了,那多后悔。”
许红翠见大姑姐笑了,自己也跟着笑:“我们巴不得让大姐管着呢。”大姑姐说少卖余粮,今年家里就没断了粮,说教漏粉儿,现在已经有好些人求到家里,排着队请夏龙他们漏粉儿,说打井,夏家庄今年这么旱都有收成……
不听大姑姐的听谁的?大姑姐管的好、管的妙,最好天天管着夏家才好呢。
夏菊花能听出许红翠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脸上更加乐呵,话也多了不少:“等以后你就知道了,这孩子认字和不认字可不一样。”
许红翠一脸认同的点头,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认同的是什么,却知道态该表就得表!表完态的第二件事,就是拉着大姑姐回家吃饭,却被夏菊花拒绝了:“明天我还得上公社去,今天晚上有些事儿就得安排出来。”
许红翠听了很遗憾的跟夏菊花告别,看着夏菊花自如的骑上自行车,羡慕的向赶过来的张凤玲说:“咱们啥时候能活成大姐这样就值了。”
张凤玲觉得有点儿难:“大姐胆子大,哪儿都敢去,跟谁都敢说话,咱们可不行。”
许红翠就有了一个想法:“以前大姐也不这样,我觉得就是她认字之后才变成这样的。刚才大姐跟我说,让满仓和满意两个上学认字去,我说年后就送去,你觉得咋样?”
“送,大姐还能害他们?”张凤玲一点儿没犹豫的说:“说不定将来他们能跟大姐一样,到处都敢去呢。”
同样对夏菊花抱着盲目信任的还有平安庄的社员们,他们见生产队晚上还亮着灯,悄悄一打听才知道是陈秋生和夏菊花在算一年的帐,马上脸上都露出笑容来:“这是要分红了,今年说不定比去年工分值还高呢。”
不是没有悲观的人说:“做梦去吧你。今年生产队连公粮还没交呢,能分多少红。”大家听了虽然不舒服,心里也觉得有道理,一个个看向生产队目光就黯淡了一点儿。
听不得人说夏菊花不好的赵仙枝,站出来看向那个悲观的人:“去年大家的粉是白漏的,猪是白卖的,我们一年编席编蓝子是白编的?”
对哦,刚黯淡下去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那个人却嘴硬的说:“漏粉的钱当时就归个人了,生产队一分都没要。”
“对呀,你也知道生产队一分都没要,那要是当时生产队收了,现在是不是能给大家当分红?”张翠萍跟赵仙枝是一条战线上的,嘴皮子同样不让人:“提前把红都分给你们家了还不知足,等真分红的时候你别要。”
“我凭啥不要呢?”悲观主义者强撑着说:“我也跟着编席编蓝子来着。”
“下年你干脆别跟着编了,天天不盼着生产队好,到场院里也得挑事儿。”赵仙枝看了悲观主义者一眼,甩出一句绝杀。
悲观主义者马上闭嘴不说话了。开玩笑,不去场院里编席,就是脱离全平安庄妇女队伍之外,那咋行。
外头的议论,没有让屋里算帐的两个人减慢速度,哪怕原来心里有个大概的数,可要把所有人的工分计进去,把换口粮的工分减出来,工作繁琐还必须集中注意力。
“队长,算出来了,现在每个工分值一毛二。”陈秋生的嗓音都颤了,指着帐本的手微微打着哆嗦。
不能不哆嗦呀,去年算是正常年景,平安庄交了公粮后的工分值才一毛一,今年天这么旱,公粮还没交,一个工分值竟达到了一毛二,这要是交了公粮之后呢?
再说今年夏菊花是让他按每人一千五的工分换口粮,而不是去年的两千。理由是今年粮食减产,大家分的粮食不如往年多。
光这一项,等于每个挣工分的人就多分了六十块钱!要是把这钱平均到工分值里,能达到一毛五、六。
不敢往下想的陈秋生看着夏菊花说:“咱们明天真给大家分红?要是公社突然下通知让交公粮咋办?”
夏菊花觉得两样并不冲突:“就算让交公粮,也有个三天五天让大家准备的时间,咱们又不是没留出来。不过,我觉得今年的公粮,未见得还让交。”
只要区主任有一点儿他在平安庄表现的良心,就不会让受灾严重的农民交公粮。
不知道夏菊花心思的陈秋生有点儿不敢相信:“咱们平安庄的产量,公社都知道了。”
公社知道又咋样。夏菊花觉得这不是个问题:“红星公社不只有平安庄一个生产队。要是因为平安庄有收成,就让全公社都交公粮,张主任还用那么犯愁?”
好吧,谁叫自己没看到张主任犯愁的样子呢。陈秋生觉得自己还是听队长的得了,要不回家怕是得睡院子里——他那个媳妇张翠萍,现在碰到跟队长沾边的事儿,简直没理可讲。
“明天晚上吧,明天我去买麦麸,你去换零钱。对了,提留你留出来了没,没把买麦麸的钱也算进去吧?”
陈秋生连忙否认:“没算进去,提留我也留出来了,还是按去年卖猪后的钱留的,就算今年交了任务猪也不用再提了。”
那就好,那样分到社员手里的钱就是实实在在的。夏菊花算着自己一年的分红,脸上也笑微微——今年她虽然比往年操心的多,可每天都是十个工分,去了换口粮的一千五,还有两千一百个工(按一年三百六十天算),就是二百五十二块钱。
比去年多出一倍!
付出有了回报,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夏菊花回家后就告诉刘志双:“明天你去公社买二斤肉,让你嫂子晚上给咱炖肉吃。”
刘志双不得不提醒亲娘:“娘,我明天还得跟着拉麦麸呢。”他哥现在被派去夏家庄跟着三爷烧砖,生产队有啥活,亲娘先想到的永远是他。
夏菊花一瞪眼:“挂面厂离公社才多远,你装完车骑我自行车去公社不就行了。”
除了点头,刘志双还有问题:“那娘你咋回来?”
“你走了那担子谁挑,我不挑回来它自己能回来?”做好跟挂面厂打最后一次交道的夏菊花,让陈秋生留出了足够买麦麸的钱,准备能多买就多买。牛车不够拉也没事儿,平安庄不缺人,挑回来就行。
“那可不行娘,还是你去买肉吧,我挑麦麸回来。”刘志双可不想让平安庄所有人都指责自己,现在他对自己的定位再明晰不过。
夏菊花不耐烦了:“我要是去买肉,也得去供销社找彩霞,她肯定不让我出肉钱。还是你去吧,人家彩霞过日子也不容易。”
“啊啊。”被王彩凤抱在怀里的乐乐突然叫了两声,把夏菊花的目光吸引过去了:“小坏蛋,是不是知道奶奶要分红,你着急要好东西了?”
王彩凤强笑了一下:“可能是要尿了,现在她尿前知道哼唧了。”
带过好几个孩子的夏菊花,还能听不出孩子要尿和受疼发出的声音不一样?看了看王彩凤的脸,夏菊花只说:“那你给她把尿去吧。”
等王彩凤一走,刘志双来话了:“娘,我咋觉得大嫂象不高兴了似的?”
当然不高兴,去年还是只要下地,就天天记全工分的人,今年只能看着别人领钱,心里能高兴才怪呢。夏菊花心里有了计较,对刘志双说:“等运完麦麸,你去把你哥替回来。”
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咋总有干不完的活等着呢?要不是明天能吃肉,刘志双真想这么问一句。
可惜他不敢问,不光不敢问还得保持微笑,跟四十多个平安庄壮劳力一起,挑着扁担来到挂面厂。跟他们一起到来的,还有另外四个生产队的牛车。
李大牛看着夏菊花的架势,就一拍大腿:自己咋没想着多叫几个社员来挑点儿麦麸回去,光想着来两辆牛车就不少了,看,平安庄和三队除了两辆牛车,还跟了那老些社员,人人挑着扁担呢。
比李大牛更想拍大腿的是挂面厂的厂长,见到夏菊花一行人的时候,脸都快滴下水来了:“夏队长,你这是想把我们的麦麸都搬回平安庄去?”
“哪能呢。”夏菊花回头看了跟着的人一眼:“我们这点儿人才能挑多少,厂长手指头缝漏出来点儿,我们就挑不完了。”
四个生产队的队长:我见到了一个假的夏菊花。
挂面厂厂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我们挂面厂的麦麸,可禁不起夏队长这么挑。”
“我们一年才来挑一回。”夏菊花试图让厂长明白,他们来的人虽然多,可是频率低。
人来都来了,话也是自己先说出口的,厂长只能让陈科长过来招呼夏菊花他们,自己气哼哼的回办公室去了。陈科长见厂长生气,脸虽然板得平平的,眼睛里却露出笑意,过称的时候给的高高的,算帐的时候刨皮也刨的狠。
夏菊花轻声说:“陈科长,你要是当了厂长,我想买点儿麦麸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陈科长一乐,往夏菊花身后看了一眼才小声说:“今年厂里没咋开工,最近收上点儿麦子来才开了几天,你要是还想要挂面头子,就去供销社找小蔓。”
夏菊花重重点点头,交过钱后出门看装车的情况。
要是挂面厂厂长一直盯着,一定能发现夏菊花带来的不止平安庄生产队的人,因为麦麸钱是分五份交的。谁让厂长忍不住脾气,早早回办公室去了,才让夏菊花他们没露馅儿。
顺利出了挂面厂的大门,那几个生产队长就四处找夏菊花,发现她的自行车已经不见了,三队队长还说:“刚才还见夏队长来着,咋走这么快?”
“你们找我们队长?”一个平安庄的社员挑着担子从他们身前经过,指着打头挑担子的人说:“那不是?”
啥,夏小伙又自己挑起担来啦?四个生产队长都要不好了——得亏李长顺腿脚不好没看到,要是让他看到夏菊花挑着麦麸,他们几个背着手跟着牛车,还不得拿一切顺手的东西一人给他们几下子?
三队队长想都没想,快步走到了平安庄队伍的最前头,伸手就想接过夏菊花的扁担:“夏队长,你咋自己挑起麦麸来了呢,我记着你不是骑自行车来的嘛?”
夏菊花往边上侧了侧身,让三队队长接扁担的手落了空,才说:“我让我儿子去公社办点儿事,就把他的担子挑回去。”
一担麦麸足有上百斤,壮劳力挑几里路也得歇一气,三队队长坚持伸着手要接扁担:“那也不用你挑,我们这几个人一人挑一段路,就到平安庄了。”
李大牛几个也赶了上来,纷纷向夏菊花伸出了手。夏菊花谁也没给,只说等自己累了再让人给她换换肩。路都走了一半,见夏菊花还没有让人换自己的意思,李大牛二话不说,直接上手抢过扁担:“给我。”
那几个队长心里冲李大牛比起了大拇指——虽然嘴上不说,几个人心里还是有些憷夏菊花的,谁让自己生产队今年能有收成,全仗着夏菊花能张罗呢。
因为憷夏菊花,他们再有心替夏菊花挑扁担,也没有李大牛的勇气直接上手抢,只能看着李大牛一鼓作气走到了小庄头,还想接着往平安庄挑。
三队队长觉得这样不行,上前要接扁担:“李队长,你们生产队到了,把挑子给我吧,我保证帮夏队长给挑到平安庄。”
李大牛冲他瞪了瞪眼:“你真想换肩,就换你们生产队的,没看他们都喘上粗气了。”
这人是看到大队长站在那儿,故意说的吧?三个生产队长都看到李长顺背着手,站在小庄头村口笑眯眯的,正看着李大牛和三队长抢挑子。
夏菊花也看到了,快走两步跟李长顺打招呼:“大队长,你咋站这了儿,我们把麦麸买回来了。”
李长顺当然看到了夏菊花身后长长的挑队,也认出里头有三队的二十来个人,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李大牛一眼,才笑着对夏菊花说:“好,昨天我跟志双说了,让他们四个队每队替你们修五天渠。你们有意见没有?”
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对着李大牛四个说的,哪怕李大牛肩膀上还挑着麦麸,也把头摇的飞快:“没意见,当然没意见。”
有人替平安庄修渠当然是好事,夏菊花还是向几个队长客气了一下,李长顺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跟他们客气个啥,跟着你他们又没吃亏。”
夏菊花眼看几个生产队长一个比一个不好意思,想起件事儿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大队长,有件事儿我们生产队也是后来才发现的,那时别的生产队已经把麦麸给分下去了,我就没说。”
“啥事,你快说。”李长顺现在就想听夏菊花说话,连声催她。
夏菊花就把平安庄从麦麸里筛出面粉来的事儿说了,李长顺和李大牛他们脸上的后悔都快成实质了——他们咋就没想到呢。
不过夏菊花也会安慰人:“那麦麸都分给咱们自己社员了,进的同样是社员的肚子。”
“那能一样?”李长顺比李大牛他们知道的多:“我说你们生产队的七奶和老董头,咋老说新社会好,这么旱的年景还能吃上白面呢,敢情是你们生产队补贴他们的吧?”
对于没法否认的事儿,夏菊花一向勇于承认:“嗯,七奶和老董叔上了岁数,又都没儿没女的辛苦一辈子,集体能照顾点儿就照顾点儿。他们吃的不多,也就一人补贴了三十斤,社员们都没啥意见。”
能有啥意见,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顺顺当当的?现在集体能照顾七奶和老董头,将来就能照顾别的不太顺的人。加上七奶和老董头都不是孙氏那种让人厌烦的性子,平安庄还真没一个人说,不该把筛出的面补贴他们。
李长顺也冲着夏菊花点头:“这事儿你做的好,平安庄人都是好样的。你们几个也听听,哪个生产队没有五保户,跟夏菊花学着点儿。”
他们说话的工夫,挑麦麸的人可没等着,夏菊花见人走远了,就要上前接过李大牛肩上的扁担,不想李大牛直接递给了三队长:“老牛你接着,就你滑头,今天数你沾的光最多,还想不挑挑子?”
三队长乐呵呵的接过扁担说:“谁让你没想起来问问夏队长呢。我腿勤快嘴勤快,才能多沾点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