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花已经听明白了,今年生产队一个工能分一毛一分钱,比去年少了一分。好在妇女们还在编的苇席,多少还多些盼望,没人对一毛一的工分不满意,最关心的还是自家现在能分多少钱。
拿到手的才是自己的,农民自有自己的智慧。所以不管是受羡慕的人还是被嘲笑的人,数着自己手里为数不多的票子,脸上都有一丝笑容。
夏菊花一边听着会计大声谁家该领多少分红,一边看着拿到分红的人笑着出门,心里跟着高兴起来:不管明年是不是跟上辈子一样闹灾,至少现在日子比前两年好过不少,不能因为担心明年就不过现在的日子。再说手里有点儿钱,对搞灾难也多了点底气不是。
“夏菊花,夏菊花来了没?”会计的声音传出来,站在门口的跟着回头大声叫夏菊花的名字。夏菊花应了一声,大家给她让出一条缝,她三挤两挤进了屋。
“夏菊花上工三百零五天,记三千零五十个工,换粮用去两千个工,该分红一百一十五块五毛钱。”会计念完了问夏菊花:“对吧?”
夏菊花点了点头:“对。”
这么痛快的人不多见,会计更满意了,接着往下念:“刘志全上工二百九十天,记二千九百个工……”
前头会计念什么夏菊花不在意,她只记家里每个人最后分的钱数,刘志全是九十九块钱,王彩凤分五十八块九毛六分,刘志双比刘志全多了一块一,是一百零一毛。全家算下来,足足从会计手里接过了三百七十三块五毛钱。
一年的收入呀。
夏菊花接过来都觉得沉甸甸的,不客气的当着会计的面数了起来。因为夏菊花没跟别人似的先从工分查起,会计很宽容的等着她在屋里把钱数好,才叫下一个人。
在等下个人进来的空儿,会计还跟夏菊花开了个玩笑:“嫂子,你们家今年分的可不少,该买点肉炖炖了吧?”
夏菊花往手指头上吐了点吐沫,接着数钱没搭理他,会计也不恼,看了盯着桌上钱的刘二壮说:“队长,你们家的钱,是等老太太来领,还是你带回去?”
这时夏菊花已经数完了钱,向刘二壮和会计点了点头就开始往外挤,听到刘二壮说:“我们今年各领各的吧。”
夏菊花的步子停了一下,接着往出挤。说到底老刘家怎么领钱,在夏菊花这儿都是别人家的事,虽然安宝玲把前因跟她讲了,她也不会再等着听后果——自己家很快要面临同样的问题,她没闲心理别人家的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桌上出现了久违的饼子,大家心照不宣的没有问原因,也没有人矫情的说不吃。等吃完了,夏菊花对刘志双说:“下午你别上工了,去公社看看能买到肉不,买二斤回来。”
刘志双乐了:“娘请客?”
“凭啥是我请客?”夏菊花对小儿子的二皮脸有了新认知,不客气的说:“你自己不下地还是挣不来工分,非得让你娘请客。”
刘志双笑的更欢了:“咱们家的钱不都在娘这儿放着呢吗,当然得娘请客。”
“行了,知道你惦记着分红呢,等吃完肉了再说。”夏菊花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王彩凤和孙红梅的眼睛都亮了。
刘志全有些不高兴的看了刘志双一眼,说:“哪儿那么多废话,要不我去。”
刘志双连忙摆手:“我去我去,咋也得让你明年跟我挣的一边多才行。”
夏菊花笑了,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刘志全为啥不高兴:自从刘志双下地挣全工分以来,兄弟两个挣的都一边多,今年刘志全比刘志双少一块钱,他觉得当哥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王彩凤则看了一言不发的孙红梅一眼,里头带着不满。夏菊花也知道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孙红梅嫁过来的时候已经秋收完了,她不仅没带过口粮来,连工分也都留在了孙家庄。不用问,孙家也不会把今年的分红给孙红梅,等于一直到明年秋收,孙红梅都是白吃饭。
不过夏菊花早不管两个儿媳妇之间的小动作,下午该去编苇席还去编,对别人开玩笑的说她要是真跟着妇女们一起干活,明年分不到今年这么些钱也不在乎。
多挣工分多分红固然让人高兴,夏菊花却知道付出的是自己健康的代价。这辈子她不会那么傻了,除了多挣钱以外,她最想做的就是让自己有个好身体,免得跟上辈子一样,不等入冬就连咳带腿疼还没人心疼。
终于听到下工的哨声,场院里好几个妇女早早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连跑带颠的往家里跑。孙招弟还是跟夏菊花一起往回走,问她:“今天晚上你们家吃啥?”
夏菊花笑了一下反问她:“你们家就没人去公社买肉?”
孙招弟看夏菊花一眼摇了摇头:“没去。我们家那两儿媳妇干活不行,还不如你们家大儿媳妇带个孩子分的多。小妮刚开始下地,一天挣的工分刚够糊她自己的嘴,还想吃肉,过年能吃上肉就不错。”
夏菊花劝她说:“好歹都干了一年活儿了,分红也得见点肉不是。”
孙招弟还是摇头:“还有个小三没说媳妇呢,哪儿能光顾着吃。”
这下夏菊花没法再劝了。各家过日子有各家的难,孙招弟比自己多一个儿子,就得多出一份彩礼,还得琢磨三儿子娶媳妇住在哪儿,花钱的地方的确多。
两人一走近家,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孙招弟有些羡慕的碰了碰夏菊花的胳膊说:“你可算是熬出来了,进家就吃现成的。”
又是熬。
夏菊花有些无奈的说:“你们家的饭也该做好了,你也有现成饭吃。”
饭和饭能一样吗?哪怕桌子上只摆了一个大海碗,可刘家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藏不住的笑容,就连孙红梅都不得不承认,幸亏自己前两天没因为面子回娘家,要不哪儿能见着这么大块的炖肉。
她娘家过年也吃点我儿肉,可那肉都是她娘分到每个人碗里的,分给她的肉渣夹都夹不起来。
可王彩凤就那么把刘志双买回来的二斤肉切成红枣大小,直接炖到软烂后又放进几个大土豆,连肉上的肥膘都没剔下来炼油!
她咋那么不会过呀!孙红梅忍不住提醒王彩凤,应该去场院问问婆婆是不是留点肉下顿吃。
王彩凤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她说每年分红后,家里都这么吃一回,还让她吃的时候别不好意思,下回再想吃就得等到过年了。
孙红梅这时候由衷的感谢自己的姑姑,觉得她是真心为自己好才给自己说了这么好的婆家,要不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大口吃肉的机会。
“奶,奶!”比孙红梅显得更激动的是刘保国,他一直围着桌转圈子,一伸手就被亲娘骂一句或是打下手背,还是不屈不挠的继续伸手。发现亲娘一直盯着自己,转而向刚进屋的夏菊花求助。
“小孩子都嘴馋,你给他夹一块先占住嘴。”夏菊花一个没忍住,用上辈子说惯了的口吻吩咐王彩凤。
“都是奶奶惯的你。”王彩凤一点儿也不走心的埋怨了一句,高兴的拿筷子挑了一块半肥不瘦的肉塞到儿子嘴里,她就知道,婆婆最疼保国,不会一直让保国馋的留口水。
“娘,你咋不让我也先吃一块。”刘志双做出吃侄子醋的样子,说:“你知道我抢这块肉多不容易吗,人家都说不卖了,我好说歹说才买到手。”
虽然没看到刘志双买回来的肉是什么样,精于做饭的夏菊花从炖好的肉不难看出来,这块肉真不孬。肉上有不少大肥膘,王彩凤炖的时候一定放了大酱,肥肉也带着暗褐色,冒着热气摆在那里,让人不自觉的想咽口水。
这么好的肉,夏菊花不相信仅凭刘志双几句好话就能买到手,直接拆穿他:“真是你自己说说好话,人家就卖给你了?”
刘志双没想到娘的问题这么犀利,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了王彩凤一眼,说:“那个,我去的时候看到嫂子的堂姐了,人家彩霞姐热心肠,主动问我有啥事,我就……”
这小子撒谎都不打草稿。夏菊花看着他接着问:“我咋记着供销社不卖肉呢,你那么巧就碰着彩霞了?”
刘志双哪想到亲娘看事看的这么准,头不由的低下,嘴里嘟嚷着:“我不也是没办法吗,副食店里的肉,什么时候都给熟人留着。去年咱们买的时候,只买到两根肉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这段时间娘你一直打不起精神来,我想着得买点好肉让你高兴高兴,这才去找了彩霞姐。”
王彩凤被小叔子的不要脸吓着了:“你咋认识我姐的?”
刘志双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嫂子一眼,说:“我是不认识彩霞姐,可我会打听呀。到供销社一问,别人就指给我看了,再一说咱们家跟彩霞姐的关系,彩霞姐就领着我去买肉了。”
真有想法呀。夏菊花打量着自己的小儿子,不得不承认刘志双一直留在村里种地太屈才了。这要是让他出去做生意,他还不得……
慢慢的,夏菊花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不过现在还不是提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刘志双,就让大家一起吃饭。
能吃上炖肉,还是大块大块的炖肉,没有人不高兴。当然夏菊花没让刘保国小朋友多吃——小孩子肠胃本来就弱,又长时间没什么油水,一次吃多了容易伤了肠胃。
王彩凤心里不是不替儿子遗憾,可也知道婆婆完全是为了儿子好,要不也不会让她单独留出一小碗炖肉来,在接下来的几天给刘保国吃点小灶。
此时大家的心思,一半放在吃肉上,还有一半放在吃完饭后的家庭会议上,大家都想听听夏菊花对分红的钱怎么安排。
夏菊花没让大家多等,看着孙红梅把碗筷都收拾下去,王彩凤麻利的擦好桌子,她就把今天分红的钱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领分红的时候有生产队的钱对比着,没显出自家的钱多。现在摆到桌子上,大小不一的票子摞在一起,人人看着都觉得今年一年没白干。
见孙红梅也坐到刘志双身边,夏菊花开口了:“今年你们三个都下力气了,分红钱我也拿回来了。不过现在你们都成家了,这钱由谁拿着,以后家里日子怎么过,得有个章程。”
刘志全想说都由娘管着,后襟被人拉了一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自己媳妇。刘志全张开的嘴就又闭上了,夏菊花说完就一直看着两个儿子儿媳妇的反应,把刘志全和王彩凤的小动作看个正着,目光只停留了一下就重新盯着桌子上的钱。
屋里的人目光也都看着桌上的钱,谁也没有孙红梅的目光热切。如果可以,孙红梅多想上前一步把所有的钱都拿到手里,然后快点回西厢房,找一个连刘志双都不知道的地方放起来。
然后她可以用这钱做身新衣裳,再用这钱上供销社买点心买酒带回娘家,那时候娘的脸就不会拉的那么长,也不会张口就骂自己白吃饱赔钱货,而是对她笑脸相迎。孙家庄的人都会知道自己嫁的好,过了门在婆家说了算……
残存的理智让孙红梅稳稳的坐在原地,她不能那么干。自从那天她说出要回娘家又留下,搭上孙氏被孙桂芝挑唆来家里闹过一次之后,孙红梅在家里已经没什么地位了。每天如果不是刘志双还跟她说几句话,她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同样是儿媳妇身份,王彩凤的日子比她过得自在多了。不是因为王彩凤先进门,又是嫂子,而是王彩凤没犯过她同样的错误。连王彩凤现在都得老实的坐在刘志全身后不出声,孙红梅除了热切的看着桌子上的钱以外,哪敢有别的动作。
刘志双没有身后眼,看不到孙红梅眼里贪婪的神色,见大哥没说话,他开口了:“娘,咱家的钱不一直都是你管着吗,也没少了我们吃穿。要我说还是跟往年一样,都由娘管着就行了。”
夏菊花拿他的话当空气,已经把桌子上的钱分成了四份:“这是咱们四个今年各人的分红。志全今年为张罗你兄弟的亲事,少上了一天工,比他少了一块钱。你别心里不好受,也别怨你兄弟,谁让你是当大哥的呢。前两天我给保国买了新棉花,就是替志双补偿你们的。”
王彩凤从刘志全身后探出头来说:“娘,你可别这么说。别说志双是志全的兄弟,他娶媳妇当哥哥的不张罗谁张罗。就是隔壁邻居家有事儿,咱们不也得帮忙嘛。保国那床棉花钱,我们自己出。”
夏菊花赞同的看了王彩凤一眼,把王彩凤看的胸脯挺了起来,身子板板正正的跟刘志全差不多高。刘志全终于说了一句:“彩凤说的对。娘我下年好好干,明年分红肯定不会比志双少。”
“哥。”刘志双故做不满的叫了一声,大家都乐了,夏菊花就接着往下说:“不算就不算,你们能这么想我还当啥恶人。”
“我是这么想的,我挣的工分我自己拿着,咱们现在还没分家,遇到大事小情的还得一起出钱,你们挣的工分我就拿一半,剩下的你们自己留着。毕竟将来孩子越来越多,肯定住不下,你们平时少花点,想着点出去盖房子的事。”
“娘你说啥呢。”刘志全这回不干了:“村里谁家有咱们家住的宽敞,用不着出去盖房子。再说我们盖了房子,留娘你一个人住着,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没人知道,我不放心。”
你放心的时候长着呢。夏菊花头一次跟两个儿子提让他们出去盖房子的事儿,也没想着马上就说通,为的是让他们心里有个印象,下次提分开的时候不至于太让人反感。
刘志双接着他哥的话说:“反正我们还没孩子呢,西厢房又是新起的,不用出去盖新房子。”
你们两个是打算赖上我了是吧?夏菊花有些无奈的看了看两个儿子,把他们上辈子对自己说的理由重复出来:“老大,你们不光有保国,眼看着彩凤三月又得坐月子,就是两个孩子。等孩子大了不得跟你们分房睡,到时东厢房睡不下。”
“老二你们住的是西厢房,夏天西晒日头毒,冬天西北风吹着冷,可不是什么好住处。娘不想让人说娘偏心,今天把话给你们说到这儿,啥时候你们手里钱够了,啥时候你们就给我出去盖房子去。你们搬走了,我还能过两天清静日子。”
刘志全的刘志双听到夏菊花说到清静两个字,都想起那晚上夏菊花顺着下巴掉下的泪,一时没法说别的。刘志双更是回头看了孙红梅一眼,眼中的埋怨十分明显。
孙红梅身子动了一下,脸上堆着笑,冲夏菊花叫了一声:“娘,人家都说子孙满堂子孙满堂的,你咋还嫌我们不清静呢。”
夏菊花继续摆弄着桌上的票子,没搭孙红梅的茬,而是开始着手分钱,先把自己的分红装进兜,接着就是刘志全和王彩凤的:“我刚才说的你们自己管一半,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