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花保持着微笑,向每一位来平安庄指导工作的领导与记者表达了热烈的欢迎,请大家赶紧到大队部坐着说话。
坐下倒好水,地区代副部长开口了:“听说平安庄大队搞得不错,没想到仍然保持着艰苦朴素的作风,大队部办公条件很简陋啊。”
夏菊花见他脸上表情平静,没有怪罪的意思,便说:“老人家教导我们说,务必使同志们保持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我们平安庄大队,牢记老人家教导,不敢搞铺张浪费。”
“领导们来时应该看到我们平安庄到县城的路了,那是社员们集资修的。到现在,集资款都没能还给社员们,大队干部哪敢自己先改善办公条件。”
“哦?”代副部长脸上现出好奇的表情:“那么宽敞平整柏油路,是社员集资修的?修路花了多少钱,大家又集资了多少?”
平安庄大队现在不是真没钱还给社员们,而是方便面厂的分红可观,不如让大家继续入股方便面厂,所以大队今年提都没提还集资款的事儿。
不过领导问起,还有记者跟着,夏菊花就要想想措词了:她刚放下张书记的电话,这几位就到了平安庄,似乎要杀她一个出其不意。一般这样的人,看问题都是挑剔的,回答不严密些很容易被抓住小辫子。
“要想富,先修路。虽然我们农民是无产阶级,是革命的一员,可同样需要吃饭穿衣。老人家领导我们闹革命,就是要让广大无产阶级耕者有其田,人人安居乐业。”夏菊花先唱了几句高调,同时把平安庄人集资修路的行为升华一下。
接着她说道:“为了让广大社员过上更好的生活,同时让平安庄的产品及时运送出去,保障部队的供应,所以我们觉得,这条路要修,也必须修。”
军报的记者插嘴问她:“你提到的平安庄供应部队的产品,是指方便酸辣粉和方便面吗?”
夏菊花点了点头:“是的。那时我们平安庄到县城的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几次都把部队的车陷到坑里。平安庄又没有拖车设备,只能靠社员们肩抗手刨,才把车给弄出来,耽误了不少时间,也让我们看到了修路的紧迫性。”
“可是县交通局经费紧张,拿不出给平安庄修路的钱。社员们为了不耽误供应部队,不得不想出了集资的办法。大家不仅出钱还出力,才把这条路修通了。”哪怕面对来意不明的宣传部长,夏菊花说到最后还是有些小小的骄傲。
看吧,这就是平安庄的社员,他们的付出是巨大的,也是尽了全力的。
代副部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平安庄的社员这么有钱吗,我印象里修路可是烧钱的事。这么长的路,应该不是小数目吧?”
夏菊花认同的点点头说:“的确不是小数目。我们平安庄的社员同志们,把自己的家底都掏出来了,大家一共集资了九万零三百二十元钱。”
数字的确让人震撼:来人中工资最高的应该是代副部长与军报张记者,他们的工资都没有过一百,听到平安庄社员竟然一下子集资这么多,感到十分震惊。
张记者又问了:“大家集资这么多钱,生活咋保证?万一家里有急事咋办?”
夏菊花觉得他的问题,比代副部长的实际得多,冲他笑了一下才说:“我们平安庄大队的小麦亩产,这些年一直稳定在六百斤左右,所以大家的口粮是不缺的。由于大家集资后手里没啥余钱,大队又要发展副业生产,便决定每户增加养鸡定额。一来支持广大市民的菜篮子,二来也可以增加一部分社员的收入。”
代副部长看着侃侃而谈的夏菊花,听她一样一样数说着平安庄的成就,眼神终于不再平静,而是时时震撼,处处惊讶。
“也就是说,你们平安庄大队,现在每年每户上交收购站的成鸡,都达到了三十只?”代副部长又问了一个不算好回答的问题。
夏菊花如同没看到他神情变化一样,依然点头做答:“是的,每户都是三十只。”至少每年交到收购站的是这么多。
“那你自己呢?据我们了解的情况,你两个儿子都带着老婆孩子进了城,你又要忙大队的工作,还要对外联系编织组的订单,你也每年交三十只吗?”代副部长目光炯炯的看着夏菊花。
夏菊花与他直直对视,很肯定的点头:“不错,我也每年交三十只。领导如果不相信的话,我们各生产队每年交鸡时,都会做一下登记,谁家交了多少只鸡、一共多重都有记录,为的是交回来之后好给社员们分钱。”
代副部长仿佛抓住了啥把柄一样问:“不是说社员是代大队养的鸡吗,收入也应该归大队所有,咋还要给社员分钱呢?”
老狐狸。
夏菊花心里暗骂了一声,脸上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社员是代大队养的没错。可鸡要吃粮食,得有人喂养才能变成成鸡。我们登记的本意,就是要计算一下成鸡的合格率。达到合格率的社员,大队当然要给他们记工分、核算吃的粮食钱。”
对于她这个答案,代副部长看不出满意不满意,轻轻点了下头又问:“刚才有一个问题我忘记问了。平安庄大队社员集资修路,夏大队长你集资了多少?”
当时集资的时候,夏菊花就把自己钱的来路向社员说了个明白,现在不怕再对代副部长说一遍:“我集资的钱有点多,一共集资了五千块。”
如同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来人个个动容。他们都是国家干部,每个月有工资收入,可让他们拿出五千块钱来,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出。
夏菊花一次集资就集这么多,看向她的目光都带上了探究与质疑。
夏菊花不紧不慢的说:“我所以集资这么多,是因为这钱我自己拿着有愧,觉得不如用来修路,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你心里的愧?”代副部长的眼神里重新出现了审视:“为啥有愧,是因为这钱来得……”
“领导,我觉得你可能想岔了。”夏菊花冲代副部长摇了摇头,把自己因为替国家节省了外汇资金,得到部委与省里双重奖励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做为无产阶级的一员,为国家做贡献,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国家却给了我这么丰厚的奖励,我自己拿着觉得有愧,正好用来给大伙修路,让大家都能感觉到集体的温暖。”
张记者率先鼓起掌来。他觉得自己来采访夏菊花的决定,实在太英明了。那些觉得夏菊花只是给战士们寄了几双鞋垫,没有啥实质帮助的人,都来听听吧,知道知道夏菊花这个人,究竟该不该报道,她的事迹是不是突出!
他都想好了,等自己回去把报道写好,就直接拍到那些质疑夏菊花人的脸上,让他们知道知道,看似平凡的人,做着平凡的事儿,成就的可不一定是平凡!
代副部长已经站了起来,向夏菊花微微弯了下腰:“夏大队长,我首先要向你道歉。”
夏菊花与在座的人都是一愣,她连忙站起来说:“代副部长,你这是从哪儿说的,你来指导我们平安庄的工作,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还用得着道歉。”
代副部长十分坚定的表达着自己的歉意:“在军报张记者与宣传部联系的时候,部里是不大同意他来采访你的。在我们看来,你给战士们邮寄鞋垫,是千千万万群众都在做的事儿,虽然你坚持的时间最长,邮寄的数量最多,可终究只是鞋垫。”
“来到平安庄之后我才发现,部里与我都狭隘了。你的坚持,证明你一直把战士们放在心中,不是三分中热度。你邮寄的数量那么多,缝进鞋垫里的是你牵挂战士们的绵绵心意。”
“而平安庄社员在你的带领下,都加入到牵挂战士、为战士办实事办好事的行列中来,这种带动作用是不可估量的。所以这个歉我必须道,请你原谅我没有调查研究就先入为主的主观主义作风。”
县宣传部李副部长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对代副部长和夏菊花说:“代副部长的主观主义,归根结底是我没有向代副部长介绍好平安庄,介绍好夏菊花同志。如果说要道歉的话,应该是我先道歉。”
夏菊花让两人搞的有些忙乱:“两位领导太客气了,我们也没做啥事,的确当不起军报的报道。领导们能来平安庄看看,指出我们的不足,是为了我们以后更好的为集体做贡献,可谈不上道歉不道歉的。”
见两位副部长还有说话,夏菊花觉得大家一直呆在大队部,道歉这个环节只怕过不去,便提议:“既然领导们来了,是不是视察一下我们的粉条厂和方便面厂,顺便给我们的工人鼓鼓劲?”
张记者马上响应:“要参观要参观。我们战士对平安庄的两样方便食品,都十分欢迎。尤其是守阵地的战士,很多时候补给运不上去,全靠这两样食品补充体力。”
“战士们都反应,吃上热气腾腾的酸辣粉或是方便面,踩着硬实的鞋垫,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守住国土,让全国人民都能平安吃到这么好吃的食物,这样才对得起牵挂他们的人民。”
两位副部长刚才都已经听出来,这两样食品平安庄都是优先供应部队的,看向夏菊花的目光里带了佩服:很多人还没做啥事,就吵吵的尽人皆知,生怕自己要做的事别人不知道。
夏菊花做了那么多事,却一点风声都没出平安庄,把谦逊的美德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他们,在来之前还对夏菊花有诸多猜测,以为她可能要赚好名声。现在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多么浅薄——人家还用得着赚好名声?就凭部里省里的双重奖励,人家的名声怕是早传到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人耳中了。
可夏菊花见到他们后,还是那么谦虚,并没拿领导们压人,也没因为自己一开始有些刻薄的问题露出不满,这份心胸让人不得不佩服。
对两位的心路历程,夏菊花没兴趣探究,只要他们不再追着自己道歉就行了。她带着大家先到了离大队部比较近的粉条厂,代副部长一看粉条厂的牌子,又有话问了:“夏大队长,不是说这里生产酸辣粉儿吗,咋叫粉条厂呢?”
夏菊花只好向他解释,粉条厂建立的初衷,是解决生红薯不好存放的问题,才组织大家成立粉条厂一起漏粉。因为平安庄的战士们离家远,怕他们想家,自己想让他们吃到家乡正宗的酸辣粉,才想出了包装调料的办法。所以哪怕现在厂子的主打产品已经成了酸辣粉,还是延续了粉条厂的叫法。
“原来从那个时候,夏大队长就关心部队的建设了。”张记都十分感叹,一个人做一件事很容易,坚持几年如一日做一件事并不容易,这件事与自己一点利益关系都没有,那就更难了。
“也不是关心部队建设。”夏菊花觉得张记者今天一说到自己就升华,得给他降降温:“说实话,我就是心疼平安庄的孩子们。他们都没出过啥远门,一下子离家好几千里地,怕他们想家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可我了解过,平安庄的战士里,没有你自己的孩子。”张记者不赞同夏菊花如此低调。
夏菊花要低调到底:“可里头有两个,都是我侄子。”
“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其中一名战士的父母,与你是有过矛盾的,好像他就是你说的侄子之一吧。”张记者自己感叹起来:“哪怕父母与你有矛盾,你还能对那位战士一视同仁,夏大队长,你带着这份慈母情怀,才把酸辣粉制做出来的吧?”
第177章
得了,夏菊花算是看出来了,张记者今天是要把她升华到底了,她觉得自己是时候放弃挣扎。
不放弃也没用,一进了酸辣粉厂,三位记者与两位部长以及他们的随员们,随便找一个工人提问,大家不自觉的就把话题转移到夏菊花身上,数说起她咋带着大伙让粉条厂从无到有,如数家珍。
语气里那种骄傲自豪与认同,让跟着听的夏菊花,总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知道你们爱夸人,可当着本人就不要钱的说好话生夸,全都不用考虑当事人的感受吗?
现场没有人注意夏菊花的感受,张记者不停的对着工人、机器、出锅的粉条、成形的粉团、流畅的包装线拍照。更多的镜头是对着夏菊花去的,有夏菊花指着粉条厂牌子的、低头观察生产线的、与工人一起开怀大笑的……他要把一张张生动的画面,带给那些质疑他选题的人。
两位副部长带来的记者同样没闲着,手里的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不过是角度不同而已:他们已经得到两位领导的指示,要全方位报道平安庄大队,粉碎罪恶集团前后的种种变化。
两位领导已经通气,要同时竖立平安庄大队为典型。这是平德县乃至承平地区发展生产的典型,必须竖,立刻就竖,还要竖得牢不可摧。
敢下这样的决心,两位部长是在听到工人介绍到,夏菊花力排众议,决定供应部队的酸辣粉,每袋只收一分五的加工费、对外售价却达到四毛钱时拍板的。
面对巨额利益不动心,一心一意保障部队需求,这样的典型竖不牢,难道让那些假大虚空的典型大行其道吗?罪恶集团已经覆灭三年了,承平地区是时候出现一个粉碎罪恶集团之后,欣欣向荣的集体典型了。
没错,与军报想竖立夏菊花这个个人典型不同,地区与县里都想竖立平安庄大队为集体典型。因为这个时代的宣传,还是相信集体办量大于个人力量,相信只有英雄的集体,才能孕育伟大的个人,他们下意识的忽视,个人的人格魅力对集体的带动作用。
夏菊花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相对来说,她更愿意接受地区和县里关于集体典型的设定:她的目标是自己悄悄挣点小钱,投资到齐卫东很快会建起来的农贸市场,将来安安心心的心租金养老。
尽管现在看来离她的目标越走越远,可她还是希望大包干之后,一切重回她希望的轨道。
那头的部长与记者同志们,尽管目标不同,激动的心情出奇的一至:平安庄的看点太多了,不提眼前的两个为前方部队提供了有力支援的食品厂,那个还没见到,最早为国创造外汇的编织厂,听起来也很有发掘空间。
除了编织厂,平安庄的副业发展,同样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走访社员后发现,自己了解的情况并不准确,平安庄大队每户社员养鸡根本不是三十只,而是家家超过了五十只。唯一没超过这个数的,竟然是夏菊花大队长本人。
领导们选择性的忽视了多出成鸡的去向,关心的是夏菊花为啥不跟社员一样,多养一些鸡,那样不是能增加她个人的收入吗?
被问到自己为啥只养了三十只鸡,夏菊花有些想笑:尽管现在养鸡的定额有所松动,可一般生产队社员顶天养十几只,在一个生产队里就算胆大的。到了平安庄,她养三十只鸡,竟然成了“只养三十只”,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