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之间,有人把猪肠子送过来了,夏菊花就叫没跑多远的七喜,还有几个跟他一起打闹的几个小伙子,让他们到各家掏灰过筛,一起清洗猪肠子。
虽然小伙子们都皱着眉头,可没一个敢临阵脱逃——各家的亲娘进了盯着呢,有闺女的婶子大娘也看着呢,如果猪肠子的味道再小一点,他们能连眉头都不皱,而是带着笑把这些肠子清洗干净。
夏菊花今年腌了两大缸酸菜,就是为今天的生日宴准备的。现在直接让留柱去掏来一缸,和着送来的大骨棒炖到锅里——平安庄的大骨棒,可不跟副食店卖的那样,剔得一丝肉丝都不剩,而是挂着一疙瘩一块的肉,跟酸菜炖到时候,抓几把粉条,出锅前再放上煮好的血肠,就是正宗的杀猪菜。
至于另外几口锅里炖的小鸡蘑菇、红烧肉、垮炖杂鱼,同样是主菜。主食依然得各家主妇们到自己家里蒸好馒头送过来,不过有那几大锅硬菜,夏菊花觉得不会象头一年一样,有多少白面馒头都不够分。
“婶子,我没来晚吧?”齐卫东好容易在蒸汽腾腾的灶前认出夏菊花,献宝一样把拖着的大筐拉到她面前:“大虾,都煮上给五爷加菜。咋样,够让我跟着蹭顿饭不?”
这小子好些日子没见人影了,没想到还记得来蹭五爷的生日宴。夏菊花看着筐里一拃长的虾,觉得挺稀罕:“你这是打哪儿弄来的,这一筐得有七八十斤吧,看着还挺新鲜。”
齐卫东小声对她说:“昨天还活着呢,刚出水的。我从瓢岛弄回来的,还有几斤直接冻上了,等保国他们回来,婶子给他们煮着吃。”
说完往四下看了看,觉得干活的人不少,夏菊花离开不会耽误生日宴开席,便说:“婶子别忙活了,我跟你说点事儿。”
夏菊花听他有事儿,跟李大丫打了声招呼,带着齐卫东回到自己家,开门见山的问:“啥事儿,非得现在说?”
齐卫东把自己一直背着的挎包拿下来,从里头掏出三沓钱来:“这是今年一年婶子该分的。”
夏菊花不肯接:“去年我就给了你两千五百块钱,一年你就挣出这么些来?不行,你不能老多分我钱,要不我就把本钱收回来了。”
齐卫东咧嘴笑着冲夏菊花比了五根手指头:“五万!婶子你知道吗,今年我跟阿布来回倒腾海货,挣了五万,你就说自己分三千多不多吧。”
“你都倒腾啥了就挣五万?”夏菊花虽然脱口问了这么一句,却丝毫不是质疑齐卫东的挣钱能力,而是纯感慨:现在虽然说是到了一九八零年,可农村人觉得没过年就不算,连万元户的概念还没有呢,齐卫东一年已经挣出五万块钱来了?!
齐卫东笑呵呵的说:“还不就是那些海货。婶子我跟你说,年前这两趟,我可不止倒腾阿布那边的——他们离咱们还是太远了,运输的道虽然趟平了,可也得不时给那些人打点一下。我这两回悄悄把瓢岛的海货,运到……卖去了。”
卖去的地方他说得含糊,夏菊花知道一定是不方便透露的地方,担心的问:“没人查你?你胆子也太大了。”
齐卫东摇头说:“也不是没人查,可我有你们厂子给开的介绍信,证明我是在给两个厂子跑原料。火车上还卖着你们的酸辣粉和方便面,查也就是走个过场。”
“不过,”齐卫东看了夏菊花一眼说:“我觉得靠倒腾这些东西挣钱,也就这一两年的事儿了。我在……见到同样的货,只不过那人贪心比我卖的贵,所以没我卖的快。另外在火车上,我还见到好几个人背的海货不多,绝对不是走亲戚的。”
再好的亲戚关系,有个十斤八斤海货满拿得出手了,那些人背的却是几十斤上百斤。大家都是倒腾海货的,齐卫东不用看他们的东西,一闻几个人身上的味,就能判断出他们带东西的多少。
夏菊花十分清楚,上辈子这个时候,便有眼光独到胆子大的人,开始南货北运或北货南输。他们的本钱都不多,往往只凭一个人肩扛手提,一点一点扩大着自己的经营范围。
难得齐卫东此时已经看出来了。
夏菊花向他点点头:“你看着吧,以后这么干的人还会越来越多。”不止个人会做,最高峰的时候连企事业单位都倒公文,还不如那些跑单帮的,人家至少卖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齐卫东对夏菊花一向信服:“婶子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反正那边我已经打点的差不多了,年后让李林过去守着接货就行,我就不用再跟现在这么两头跑了。”
夏菊花把他刚拿出来的钱往过一推:“这个你拿着,算婶子接着在你那儿入股。咱们可说好了,以后不管你干啥,都得跟我说一声,让我算一份。”将来盖农贸市场也一样。
齐卫东想也没想便说:“那是肯定的,婶子你要是不入股,我心里还不踏实呢。”
“不过你也别觉得打点好了就大意,谁知道哪股风一吹,又得严一阵子。”夏菊花记起八十年代初,投机倒把还是一项罪名,自要提醒齐卫东一声。
齐卫东自己往炕上一歪:“我知道了婶子,平时加着小心呢。我先睡会儿,等吃饭的时候叫志福喊我一声。”
如此惫懒的齐卫东很少见,夏菊花给他找出床新被子来,便自己关门接着去灶上忙活。活是一直干着,可心里总想着齐卫东说的,已经开始有人跑单帮的事儿。
她现在要不当这个大队长的话,说不定也要去跑两趟。被这个身份拴着,眼看着钱挣不到手,心时不是不急的。
可等到长桌摆好,李长顺带着四个生产队长,以及刘力群出现在长桌前,递给五爷自己带来的礼物,还代表各自生产队社员给老人家祝寿,夏菊花又觉得,有时候钱也不是那么重要。
她虽然没挣着大钱,可平安庄上上下下手里都比上辈子富裕好几倍,盖砖房的日子提前好些年,大家脸上笑容真挚,平日里连吵架拌嘴的都少,似乎也不错。
“大队长,你也得给咱们讲两句。”陈秋生安排李长顺等人坐下,拉过齐卫东跟自己坐在一起,便对夏菊花提出邀请。所有坐到桌前的人眼睛,都看着夏菊花,五爷同样笑眯眯的看着她。
夏菊花也不推辞,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向大家说:“这是咱们给五爷过的第六个生日,日子过得可真快。”大家笑眯眯点头,没有人不承认这一点。
她接着说:“日子过得快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平安庄的人没混日子,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对不对?”
“对!”大伙一齐喊了出来,声音汇聚在平安庄上空,听起来就让人提气。
夏菊花自己脸上也满溢着笑:“五爷,这样的好日子,你老人家愿意看到吧?愿意我们因为日子越过越好,给你过生日吧?”见五爷点头,她的声音又提高了一分:“那你就好好看着,让我们年年都能给一起给你过生日,一年的日子比一年更好!!”
第181章
与平安庄人同样希望日子一年比一年好的大包干政策,如夏菊花记忆中一样,在一九八零年秋收之前,著名的解放农民的文件出台,经过层层传达,很快便到了红星公社。
这一天,红星公社召开全体大队干部会议,专门向大家传达了大包干政策,再由大队干部回去传达给各自的社员并加以落实。
夏洪民与夏菊花坐在一起,边听边小声问夏菊花:“你们大队的几个厂子,分还是不分?”不是说按农民自愿原则吗,那大队长不愿意的话,是不是可以抵挡一下?
几个坐得近的大队长,都拿眼看向夏菊花。在他们的心里,最不想分的一定是平安庄大队,毕竟三个厂子在那摆着,大队长不管不管应该也少不了实惠。要是都包产到户了,各人干各人的,那厂子就由人家厂长说了算,谁还听你大队长的?
夏菊花没理会大家的眼神:“上级政策在那儿摆着呢,不想分也得分。咱们只是大队干部,还能对抗全国的大政策?不如听上级的,上级总不会害咱们。”
理是这么个理,可人民公社都成立二十多年了,忽然把合起来的土地又分开,个人可以单干了,生产队、大队干部都没用了,那不是倒退,还要集体领导吗?
不光大队长们如此担心,张书记学习了几天,自己心里依然画魂儿,在全体干部会议结束后,把夏菊花留了下来,问了与夏洪民同样的问题。
夏菊花比对夏洪民多说了一条:“社员们要是想把集资撤回去,那就撤。可是方便面厂和酸辣粉厂,可不光对外销售,还供应着部队呢,肯定不能倒。”
张书记也知道这三个厂子不能倒,否则平安庄社员的收入会去一大截:“如果社员非得要撤资咋办?”
夏菊花这多半年来早打算好了:“现在大队帐上的钱,应该够给大家撤资返钱的,加上今年的利息紧巴点。如果不够的话,我就问问小齐能不能再投一点儿,咋也得把两个厂子撑下去。”
张书记心里一动:“编织厂呢,那可是平安庄生产队自己的厂子。”
对此夏菊花更有信心:“现在平安庄的妇女,只要能编会编的,都在厂子里上班,几乎每家都从编织厂挣钱,大家不会眼看着它散了的。”
她不止对张书记这么说,回到平安庄后,对赵仙枝几个骨干也是这么说:“编织厂可以说是咱们几个一手建起来的,散是肯定不能散。你们去问问各家的意见,有不想在编织厂干的,将来分的时候退钱给他们。”
夏菊花敢这么说,心里的底气是齐卫东那里,相信如果她松口让齐卫东入一股的话,那小子肯定乐颠颠掏钱加入。
赵仙枝直接一拍炕沿:“肯定不能散,不光编织厂不能散,就连整个平安庄也不能散。反正我得一直跟着你干,你要不要我的话,我今天就住在这儿不走了。”
看着随赵仙枝话点头的安宝玲、张翠萍等人,夏菊花觉得头有点大:“上级有政策要包产到户,生产队的地不分那叫啥包产到户。地都分了,自己想种啥种啥,想啥时候种啥时候种,哪能还跟着我干?再说我都快五十了,还能跟着你们干几年。”
常仙草气哄哄的说:“我不管你还能干几年,反正你把我闺女送到地区去了,你有一口气就得带着我往前奔。”
不讲理了是吧?夏菊花无奈的问常仙草:“文兰要去地区电视台,你是不是同意了?再说,论年纪你也得管我叫声嫂子,你拿我跟文兰比呢?”
看热闹的赵仙枝几个一想,刚才常仙草的话果然容易让人想岔了,哄的一声都笑了起来。笑够了才说:“我们就是这么想的,你带着我们干也得干,不带着我们赖上你,你也别想甩手不管。”
头疼的夏菊花跑去向五爷诉委屈:“你说说这几个人,这不就是要赖上我吗?”
五爷还在炕上不紧不慢的摆弄他的鸡仔:“她们赖不赖的不打紧,你看看养老院那十来个人,要是生产队、大队都散了,还能有人管吗?”
夏菊花打了个嗑吧,很想告诉五爷,虽然生产队这一级会取消,可大队还是能存在的,只不过很快改称村而已。
但五爷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平安庄大队虽然有两个厂子撑着,但随着经济大潮袭来,人们的目光会更集中到金钱上,自己亲爹娘都可能成为空巢老人,养老院里的老人们……
见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五爷又下了点重药:“你可说过年年给我过生日,要是生产队散了,你给我过生日,还能凑得齐人吗?我可不想光看见你,我就愿意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
那必然是不能的。夏菊花心不在焉的离开五爷家,往家走的时候,发现自己家院子前蹲了个人,近前一看竟是夏龙,不由问:“你咋来了,家里出啥事了?”
夏龙见着大姐,腾一下子站了起来:“姐,我找你问点事儿。”
虽然他的动作吓了夏菊花一跳,可她还是对夏龙此时的腿脚满意不已——上辈子这时候,夏龙的类风湿已经有些严重了,虽然腿还没变形,可行动起来完全没有现在利索。
这辈子多亏了林技术员,在得到夏菊花那几颗蓖麻种子后,帮着她年年都把自留地里种满。早两年夏菊花在夏龙开始骨节疼的时候,就刨蓖麻根让他熬水用,看来还是有些用处的(1)。
姐两个进了屋,夏龙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那就是夏洪民已经给各生产队长开过会了,说了包产到户的事儿。他这几年跟生产队长关系处得好,生产队长特意提前跟他说了一声。
得知消息的夏龙心里没底,就想听听大姐的意见:这两年家里日子过得比其他人家都好,夏龙兄弟觉得跟平安庄一直在夏洼大队烧砖,有很大关系。满仓和满屋两个顺利当上烧砖的大师傅,都是托了夏菊花的福。
“你光说问我,你自己心里是咋想的?”夏菊花反问。
夏龙搓了下手,小声说:“我倒觉得分了是好事儿,要不干好干坏都一样记工分,谁还愿意好好干?也就你们平安庄这几个生产队,地里干活好的才能进厂子,谁也不敢偷懒。咱家那个生产队,地里庄稼的产量,一年不如一年。”
“再说满仓和满屋这两年手艺早练出来了。要是分开的话,我和夏虎想给他们也起个窑,咱们自己烧砖自己往出卖,那是啥价钱,不比两小子一天拿那两个死钱强?”
“就是以时候还得麻烦姐,砖窑要是缺煤了,姐你得帮着想想办法。”夏龙说到最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大姐一眼,觉得自己儿子都娶儿媳妇了,还得大姐帮衬,有些汗颜。
听他这么一说,夏菊花不光不生气,心里还不一般的高兴,原来夏龙心里没底的不是土地分不分,而是自己的砖窑能不能开得起来。
她立马给兄弟出主意:“自己建砖窑当然好,可大队有现成的,你们不如分地的时候出面把它承包下来。反正现在大队除了三叔他们三个,也没别人会烧窑,这个应该没有跟你们争。要是你们自己新建的话,万一大队的让人承包了,从外头请人烧砖,还得跟你们竞争,不划算。”
夏龙一听嘴就咧开了:“要是能承包现在的砖窑就太好了,就是不知道大队要承包多少钱。”
这得看夏洪民的眼光长远不长远。如果他只看眼前的话,一年一两百块钱就能承包下来。要是目光放长远一点儿,上千块钱夏洼大队也要得出口。
不过夏菊花习惯性的代入平安庄大队,觉得宁愿夏洪民目光长远些,又不想让兄弟太吃亏,便告诉夏龙,如果能承包下来的话,能签多长时间的承包合同,就签多长时间,越长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