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氏眉头微皱,被林夫人发现之后,她噗通跪倒了林夫人跟前,“夫人,您让我伺候夫君去吧……我这心里……”
林夫人甩开她,冷冷道:“我如今审案,正是为了查出真凶,解家主的毒,你休得搅局,安分待着,有你尽孝的时候。”
余氏不敢有违,点头道:“是……”
她听了话,身子依然在抖,藏在底下偷偷地擦起了泪。
眼泪越擦越多,林夫人嫌烦,姬昶那老匹夫还没死,就有人急着为他吊孝了,真是感天动地好一出郎情妾意。
余姨娘这段插曲并未干涉审查的进程,之后,叶芸娘牵头,将春琴带了回来。
每人手里都用了一只髹朱漆的托盘,上头放着姬嫣要的春琴嫂往汤里放的食材与作料。
包括人参、当归、枸杞、香蘑、黄芪等食物药材十余种,剩下的便是春琴做汤时用的辅料。
东西多而杂,教人眼花缭乱,姬嫣更没有辨毒的本领,挥手道:“叶嬷嬷,去请郭圣手来认一认。”
叶芸娘立刻点头:“是。”
郭圣手来到了耳房当中,将春琴嫂带来的食材作料又仔细了看了一遍闻了一遍,有的甚至放在嘴里咀嚼了两下,旁人都劝不住,想来他们大夫耐药性强,一般人比不得,见郭圣手这么自信,他们也就不再劝了。
岂知认了一遍之后,郭圣手皱着眉头,摇摇花白胡子:“不是,都不是。这些都没毒。”
郭圣手一语定乾坤,又断了线索。
姬嫣心里终于有点急了:“可是从父亲的参汤渣滓当初分离出来了剧毒。”
“娘子莫急,”郭圣手缓缓沉吟道,“也许是有人在别处动了手脚……”
姬嫣摇头道:“没有,从熬制,到端上去,全程只有春琴嫂一个人守着——”
话音刚落,姬嫣猛然掀开眼睑,眸中充血一般变得鲜红,厉声道:“不对,还有东西,你没交代出来!”
不等众人抽口气,姬嫣斩钉截铁地道:“你方才说你用的‘特制小料’,你的小料呢?”
这些都只是普通的食材和作料,郭圣手断定无毒那就是无毒。但春琴藏着她的“特制小料”不肯拿出来,实属可疑!
春琴被吓得脸色惨白,不敢作声,一个劲地战栗发抖。
她身后相好的厨娘推了她一把:“你是愚了么!平时你藏着你那吃饭的家伙事也就罢了,这时候火烧眉毛了还藏着作甚,还不拿出来!”
春琴哀哀哭泣:“娘子,一个厨子一门绝活,我要是拿出来了,这和要我命有什么分别……”
林夫人喝道:“还在犯蠢!你要是不拿出来,视同同党,不单你,你家里人也受你牵连!”
春琴嫂吓得面如土色,急忙道:“我拿!我拿!”
说完,她春琴嫂就不敢再耽搁,屁股尿流地滚去拿小料,翠鬟与璎珞便又跟着去。
林夫人发现,那余氏抖得更厉害了。
这余氏今日实属反常,一个念头劈进了林夫人脑海:莫非这余氏,与谋害姬昶的事有什么必然的关联?但她不是深深爱慕姬昶么,就算她人心不足想要正妻的位置,也不应该去害姬昶。
实属教人想不通。
没过多久,翠鬟与璎珞带着人回来了,手里握着一罐子春琴嫂所谓的“小料”,这小料用瓷器罐子封着口,一经揭开便有股浓郁呛鼻的烈香气,令人回味无穷。
难道这春琴嫂不肯拿出小料,原来确实是有高级秘方,是他们平日里不知道的。
翠鬟将罐子交给郭圣手,这次,不出片刻,郭圣手便认了出来:“没错!正是这个,是夭夭花的花苞子,这种花苞子藏有剧烈的毒粉,食之可令人手足麻痹,中毒晕厥,并且致命!”
这一下,几乎是水落石出了。
春琴嫂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颓唐地坐倒在地上:“怎么回事?真的不是我!”
为她说话的,也噤若寒蝉。
难道春琴嫂一直有意藏着她的小料,其实是因为,那里头果然暗藏剧毒,正是她,要下毒害了家主!
春琴嫂反应了过来,急忙朝着姬嫣跪着移了过去:“娘子,你相信,不是我!我没有在小料里放毒!我没有害家主!”
郭圣手道:“夫人,娘子,这确实就是姬相所中的毒。这种毒罕见,不易寻获,无色无臭,但毒性却分毫不亚于鹤顶红。”
姬嫣冷眸看向春琴:“你还有辩解的机会,有什么想说的么?”
春琴慌了神,又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驳,小料是她的,参汤是她熬制的,也是她端过去的,现在郭圣手从她的小料里查出来了毒,所有的证据全部指向她,她就算再反驳,看起来也是苍白无力。
春琴无力地要抓姬嫣的衣角,但被姬嫣避过,之后她便倒在了地上,喃喃自语不是她下的毒,求大家信她。
这当口,案件几乎已经清晰了,林夫人却忽然说道:“汤是什么时候熬制的?”
春琴一愣,继而立刻回道:“昨夜里就开始了,熬了三个时辰。”
林夫人追问:“中途离开过么?”
虽然是在问着春琴,林夫人目光却不离余氏。
春琴愣愣道:“没有……但是,我打了个盹儿,真的,就打了个盹儿的功夫。”
既是如此,事情很明确了。
林夫人道:“昨夜里,有人进过家主的庖厨。”
姬家的庖厨不止一个,姬昶平日里吃饭用的厨房间壁另有一个小灶,这小灶专为调理身体所用,等闲人根本不可能混进去。
千防万防,没想到家贼难防。
“余姨娘,你还有什么要说?”
林夫人将矛头颠倒,对准了余氏。
余氏吓得一张花容惨白如纸,心头狂跳,委委屈屈地告道:“夫人,您是怀疑我么?我……我伺候夫君十多年了,我要有这个心……”
“先别急着立誓,”林夫人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倘若立誓有用,衙门已是空荡荡,昨夜里,你起夜去,是做了什么?怎么今日家主中了毒,你的采采便不见了,恐不是不见了,是知道事情终将败露,你提前将她送走了吧。”
余氏哭嚷起来:“夫人,大家一个屋眼底下住了十多年,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怎能如此红口白牙诬赖于我,难道是夫君活不成了,夫人便要趁机打杀了妾室了么……”
“住口!凭你也配,无凭无证,你便是教我杀你,我也只恐自己脏了手,”林夫人道,“你若不是自己做贼心虚,怎这时还不见姬婼回来,你又在此战战兢兢,眼神躲闪,我多老早便看出你心思不正,你是自己承认了,还是让我揪出你院子里当值的,问她们你昨夜究竟去了哪?”
余氏彻底慌了神,开始自乱阵脚:“夫人、夫人,我昨夜是出去过,但我一向深居简出,从不与人打交道,哪来的桃夭粉要谋害夫君,何况夫君待我极好,我……我……”
姬嫣蹙眉:“余姨娘,郭圣手并未说过,从夭夭花提取出来的毒,名唤桃夭。你这是不打自招了。”
林夫人怒容拍案起身,“好一个毒妇,竟教家主引狼入室,暗中窝藏于姬府十余年,歹心不死。现在罪证确凿,刑狱之罚免不了,你要是招了解药,保住家主性命,我可以向姬家宗伯们求情留你一命,还不从实说来!”
余氏自知嘴快捅了娄子,已经全部交代了出去,心下绝望,惨叫一声,了无生趣地倒在了地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毒是别人给我的……他没说有解药,他没说。”
“给你毒的人,又是谁,是谁要置人于死地,你从实招来。”林夫人堂上一座,中气十足,毕竟是把持中馈二十年的当家主母,声势气魄压得在场下人婆妇全抬不起头来。
余姨娘慌得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她耷拉着头,凄苦地捶胸掩面而泣,声声如杜鹃啼血。
“不能,我不能说……”
林夫人道:“不能说,那你就是明知这毒要人性命,还意欲谋害姬相。没有想到姬昶一世英名,竟错信枕边之人,栽在你的手里,你实在枉顾了他对你的一片深恩。来人,这便将余氏给我送进衙门里去,就算钳了她的一嘴牙也要逼问出她嘴里那个给她毒.药的人是谁,别说是姬家的姨娘,丢了身份。”
“是!”
左右两人叉起余姨娘便往外拖走了。
满院只听见余姨娘那凄厉的哭叫声,大喊饶命,响彻姬府。
林夫人头晕地倒下,姬嫣赶紧将母亲扶住,在她的腰后垫了两个软枕。
“我真是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余氏要谋害你父亲,她这么做,目的是什么呢?”
林夫人纳闷至极。
余氏自进姬家以来,平日行事算不上勤勤恳恳,也称得一句本本分分。或许是她不聪明,便省得闹事,免去引火烧身。
当年姬昶要让她进家门,在林夫人跟前好话说尽,再三保证、立誓,身为姬家的家主,竟干出让女人大着肚子入门的丑事,对这余氏显然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既然这般有情,余氏却用无解的毒来害他。
林夫人当真不懂了。
姬嫣道:“娘,您去父亲房里歇会儿,剩下的事,女儿来处理。”
“嗯。”
林夫人出了耳房,踽踽独行离去。
姬嫣将剩下的人召集在一处,并对春琴做了安排。她的小料毕竟是出自她手,是否与余氏勾通尚未可知,现在,她需要与余氏同去,衙门里的孙府尹坐堂审案,头顶青天,从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你去吧。”
姬嫣着人,将春琴嫂带出了姬家与余氏同去。
至于剩下的人,全力协助姬弢,寻找血月齿草的下落。
可惜了一场风波,姬嫣仍未能找到解药。
现如今余氏被收押,而姬婼……也不知去向,这家突然空了下来,往昔一切浮于表面的其乐融融,在这冰冷的长夜里犹如荡然不存。
第41章 求药
密州, 秦府。
乌桕树严密地盖过了亭檐,院落里,小女孩儿牵着风筝线活泼地奔跑, 笑声清脆,仿佛珍珠一颗颗落在玉盘里。
从曲折的长廊后走出两道身影,那小女孩见了, 忙收了风筝交给身旁看护的嬷嬷,声音脆甜清澈唤了一声“爹爹”,朝秦序扑了过去,秦序弯腰伸出两臂, 笑着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对一旁的太子道:“小女,让殿下见笑了。”
小女孩坐在秦序的臂弯里,乌溜溜的大眼睛, 黑曜石般晶莹纯粹, 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的王修戈, 只见她小脸通红,双鬓鸦色, 不胜玉雪玲珑,王修戈朝她勾了勾唇:“你原来有女儿。”
“是的, ”秦序笑道,“夫人与我只有这一个掌上明珠, 娇惯得很。”
小女孩探出手, 向王修戈慢慢松开手掌,王修戈凝睛一看,在小女孩的手里躺着一颗粉色糖纸包裹的饴糖。
“给我么?”
小女孩重重地点头。
“为什么给我吃糖?”
“叔叔好看。”
秦序便笑:“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殿下别恼, 童言无忌。”
“不会,”王修戈从小女孩手里接过了糖,撕开糖纸,当着她面,将那颗饴糖含了下去,“叔叔吃了。”
小女孩笑着抿起了嘴巴,直往爹爹怀里躲。
秦序见嬷嬷上来了,连忙将她送进嬷嬷手里,让嬷嬷带她找他娘去,自己与太子还有事情要谈。
等小女孩恋恋不舍地望着好看的叔叔离去,秦序才失笑摇了摇头。
“殿下能来密州,是密州福分,百姓盼着钦差已经很久了,”秦序正色道,“这贪墨案牵涉甚广,数任刺史都是有心杀贼,却无力掌握实证,幸有这次梁政露相,让我抓住了把柄。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殿下如果现在抓了姓梁的,杀一儆百,足够震慑那些污佞了,不知为何,这是要……”
“分而化之。河间疫情之后,皇上知道,孤的行事作风,是酷吏作风。照皇上的意思,凡有涉及贪赃的官员,无论大小,贪银多少,一律立斩不赦。”
照秦序预想的不同,王修戈抓的第一个人,不过是个七品小贪官。
这小贪官定了押送断头台的惩处之后,他为求自保,便不断地上诉呈交供词,将比他贪污更多的拉扯下水,以期能为自己脱罪,现在,这条链上已经一级一级地告发到了梁政门下,提交的证据也愈来愈多。
这些证据每一桩拿出来,都是让寻常百姓一辈子没能见过的天文数字,可见当地的贪腐,祸乱数十年,究竟达到了何种腐朽的地步。只是天高皇帝远,强龙难压地头蛇,若不是这次秦序舍得豁出身家性命,以官印做诱饵,还不知梁政等人要沆瀣一气,沐猴而冠为祸地方到几时。
王修戈需要尽早返回金陵,监斩这些贪赃枉法之徒后便要走,但卷宗不可能留下,还要呈递入太极殿,因此他今日前来,是为了叮嘱秦序将十几个人的罪状归档,在他走后送上金陵。
秦序不敢置喙什么,躬身下拜:“秦序任凭殿下驱策。”
王修戈颔首。嘴里清甜的糖在舌尖化开,甘冽润唇,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小女孩挂着两个浅浅梨涡的甜甜笑容。
孤若是也有一个女儿……
他忽然不自禁地开始想。
“好福气。”王修戈道。
秦序一头雾水莫名所以,看向王修戈,目光却只捕捉到一个走得变快的背影。
就当王修戈即将穿过亭房之时,他停了下来,目光落到台阶旁花圃之中,那一盆盆生长得正茂密的绿植,这种草模样尖锐,在布置得风格柔和温婉有江南味道的庭院里,稍显不合时宜。
秦序跟了上来,向他解释道:“殿下,这是芦荟。我夫人喜欢它,它能制成芦荟膏,妇人用之敷面,可令皮肤细滑白皙,且有清香,我见夫人喜爱,便在园中多种了几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