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海一看这正是有戏。
王修戈果然转头想起了他的太子妃,问道:“太子妃睡了么?”
伏海连忙道:“适才老奴去问信,娘娘还没睡。”
王修戈皱眉:“你去问她的信?”
太子向来厌恶下人自作聪明。
伏海连忙找补:“是,娘娘今日被殿下罚了,心情郁郁,老奴是有几分担心。殿下是仁厚之人,老奴万不能让娘娘对殿下有了误解。”
话音未落王修戈便轻轻嗤了一下,“我早已杀人无数,也就只有在您老的眼中,我还算个仁厚的人。”
伏海便不说话了。
王修戈起身,从书案后走了出来,道:“孤不喜欢枕边人擅自揣度孤的心思,她太笨,更使人厌烦。但,她毕竟是孤明媒正娶回来的太子妃,这几月孤不在东宫,伏海,你是宫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遇人遇事多多提点一下她和她身边蠢嬷嬷。”
王修戈不因为白盏菊的事迁怒姬嫣,但她身边的那个嬷嬷叶氏却令他深恶,只可惜她一定要站出来保护她的下人,那么,他便罚了她以示惩戒。
就算是太子妃也应该知晓,东宫终究是太子的,他的私有珍贵之物容不得他人经手染指。
伏海佝偻腰背连连点头:“这是自然,殿下放心。”
“还有,”王修戈道,“皇后那边盯着东宫,她虽然是姬相的女儿,人却笨了许多,恐处理不来,禁足期间,便谢绝一切外客,就说是孤的意思,她不敢违背。你趁着这个机会,将宫里的规矩事无巨细一样一样地都教给她,她虽然笨,但毕竟出身百年世家,不至于连礼仪规矩都学不会。”
伏海听到这话心里头才有了个底儿,原来殿下早就知道了他奉旨外调的事情,刻意地惩罚太子妃也是一石二鸟。
现在太子妃刚刚进宫,那皇后娘娘少不得心里盘算着磋磨她,殿下虽然对娘娘不说有多少好感,心中一定也是护犊子的。
“殿下放心,老奴一定全记得。”
说完这话,伏海又悄悄地问道:“殿下,今晚可还要过去瑶光殿么?”
王修戈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书屋,这里一丝人气都没有,虽然以往十多年在此居住,早习惯了,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昨夜旖旎风情,她娇憨睡在他臂弯中的情景,那感觉也不算是很坏。既然她那么心高气傲,一个周公之礼就让她搬出风俗体统来压人,他不羞辱她。
王修戈随意地点头,伏海大喜过望,立刻就要下去安排,但王修戈叫住了他:“不用声张,悄悄过去就行。”
伏海的眼珠子跟随心念几转,明白了过来,毕竟白日里殿下大张旗鼓罚了太子妃,现今再要过去,难免有些自打嘴巴的嫌疑,他偷瞄了眼硬撑脸色的太子,心底暗自发笑,嘴上温和地道:“嗳,老奴去拎盏灯笼,为殿下引路。”
这个时辰了,过了宵禁,东宫也没甚么人。
王修戈沿着黑魆魆无人的抄手回廊行至姬嫣的寝房,里头只留了一根蜡烛,静默地烧着苍白的光,王修戈在外停了停,嘱咐伏海离去。
人走后,他抬起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这声音惊动了守夜的翠鬟,她正要张口呼救,但幸被伏海一把抓住薅走了,翠鬟定睛看清前来采花的贼人乃是太子,这才没有喊叫。
王修戈进了房间,将门掩上。
还没过去,只听见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像猫儿的咕哝。
他的手拨开帘帷,只看见玉体横陈,锦被半褪腰下,寝衣松松垮垮挂在香肩上,探出来的双手枕着脑袋,皓腕如霜,玉臂如笋,乌发散落枕边一泻而下。
他的太子妃,在世俗的眼光当中,应当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只可惜就是憨了点。
他在想什么?
王修戈微微皱眉。
天色已晚,人已困,他不再多思,将帘帷放了下来,躺在了太子妃的身旁,拉上锦被顺带替她也盖上了。
在她身边这样睡着,不得惊醒她,王修戈忽然感到有些难捱,口中呼着气,心中尽是一些狎昵画面,不等他有所平复,身旁的女子又自来熟地朝他寻了过来,两条臂膀轻盈搂住了他,将脑袋也靠在他肩膀上,像搂着一心爱之物,爱不能释手,不一会儿,王修戈便感到肩头一湿,多了圈口水印儿。
他的太子妃白日里瞧着端庄温淑,但夜里的睡相……谁是她夫君谁知道。
王修戈轻轻侧过头,试图将她的爪子从他身上挪开,谁知才握住那手腕,便被她轻轻一哼,像察觉到怀里的心头好小乖乖要逃跑一样,将他更紧地环住了腰身。
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王修戈,嘴角一阵抽搐,这下是一动不敢再动了。
白日里姬嫣从睡梦中醒来,身旁已经是没有人的,她更不知道太子来过。
翠鬟和璎珞大早来为太子妃梳洗,翠鬟多嘴提了一句,说昨夜里瞧见一鬼鬼祟祟的蟊贼进了瑶光殿寝房,也不晓得是谁,伏内侍便将她拖走了。
璎珞和她一唱一和的,就差对那夜入香闺的“采花贼”指名道姓了,姬嫣自然早早就听了出来,面颊微微发红。
“我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除了夜里不知用什么高难度的姿势睡了,一觉醒来浑身酸痛之外。
翠鬟笑盈盈道:“我说这殿下,偷摸过来跟做贼一样,这是又何必,大大方方地来怕什么。”
璎珞咳了一声,伪装男人的声调道:“你懂什么,孤——不要面子吗?”
两个丫头你来往我地表演,好不热闹。
外头突然来了声音,翠鬟一扭头,正撞见太子那张冰块脸,突然浑身发抖,将姬嫣的一绺头发拽得紧了紧,她头皮一痛,随着翠鬟璎珞的目光转过来,正好与王修戈带着一丝冰冷浅笑的眼眸撞上。
璎珞吓得双腿发软,立刻跪了下来:“殿下!”
翠鬟也唰地跪了下来。
姬嫣才盘好的发髻散乱了半边,正从前额垂落,搭在她的脑门上,仿佛顶了一把笤帚在脑袋上,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王修戈脸上恢复冷漠,看不出什么表情,道:“孤今日,动身前往河间,太子妃若无事,上城郊送孤一程。”
姬嫣一愣,不知怎的他就要走,这么突然。
然后他又要让自己送他。
是了,他们才是新婚大喜,为了在皇上和父亲面前表现他们琴瑟和鸣,现在她应该去送他。不但能昭示他们夫妻间的和睦,更能让他人看见太子的急公的太子妃的贤良。
在这个荣誉更重于性命的世道里,只要有机会,每个人都会苦心经营自己的名声。
她想到自己还在被他关禁闭的期间,便朝他福了福,道:“那臣妾不露面,就送殿下到城郊。”
东宫备好车马,姬嫣乘车与王修戈出行。
沿途经过长安街市时,王修戈眼见城门楼在望,收回目光,看到自己身旁的太子妃微垂眼睑一动不动,两手交叠着规规整整地搁在膝前,像是被人欺负了般,不禁攒眉。
姬嫣也不知道说什么,她虽然跟着他出来了,却并不是因为新婚夫妇依依难舍,而是出自他的命令,他让她这么做。
现在她跟在他身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像不论说任何话都是错的。
已经被罚了一个月禁闭,在他面前更应当三缄己口。
车停在郊外,王修戈下车来,对车中之人道:“不下来透口气么。”
姬嫣方才心神悠悠一晃,揭开车帘门,只见他停在车辕下,对她伸出了一只手,在他的身后上百玄甲骑兵肃穆以待。她心里想道,他应该是命令自己陪他演戏,那么演就演了。她慢吞吞将手伸了出去,没放到王修戈掌中,他蓦然圈住了手掌将她回握,并乘势轻轻一拽,姬嫣从马车上险些摔下,被他单臂抱住了细腰放了下来。
两旁的人都在笑。
“殿、殿下。”
王修戈松开她的腰肢,正色道:“你虽笨,但总不至于看不出形势,日后在东宫,即便解除了禁闭,也尽量无事不出门,谨言慎行,莫在他人面前给我丢脸。”
姬嫣一愣,随即缓缓道:“知、知道了。”
王修戈点点头,撇下她,朝自己玄甲军牵来的马走去,留下一句:“歇会儿就回吧。”
说完他跃上了马背,与诸位黑骑士兵一道勾缰打马离去,风尘漫卷,他们顷刻间便从密林古道中消失了踪迹。
第6章 她有点意思。
东宫明确经由皇后的手送来的宫女有三人,真真、柏合和香莲,伏海曾经不止一次想找借口打发走三人,但为了顾及袁皇后的面子,又实在挑不出她们的错处,伏海便打消了念头。他虽然比她们都官大,也不过是皇家的一个奴仆,实在没那个能耐开罪于皇后。
现今东宫有了女主人,伏海便小心翼翼地上太子妃处拱火,细说这几人日夜监视着东宫的害处,盼着太子妃伸出援手。
姬嫣了解她们的来历之后,对伏海说道:“我很想帮助伏内侍,但是我尚且在禁足,只怕东宫上下没有几个人敢真心服从我。”
伏海想,太子妃对禁足的事心中介怀着,便道:“此前,也有一个手长的下人碰了殿下的白盏菊,那会子白盏菊开得茂盛,三五盆便开了十七八朵,小太监也不知道这花对殿下的意义,为了讨好宫女偷摸用剪子夹走了一朵,当时谁也不知道,殿下自己数出来的少了一朵,惊动了满宫上下,最后揪出来了元凶,殿下当即大怒,重责了那小太监四十大板,将他轰出去了。”
姬嫣听懂了伏内侍的意思,就是说,这花实在宝贵,相比那小太监,太子放过了叶芸娘,只罚了她一个月的禁闭,已经算是轻的了。
可是,姬嫣却愈发地意识到一点,那白盏菊背后的人,才是真正让殿下看重的,地位凌驾于东宫任何人之上的。
她不知道是谁,问起来,伏海亦含糊其辞。
倘若再继续追问查下去,应该也能问出来,但那样就会惊动太子了。说不准他到时又治他一个罪过。
“娘娘,您可行行好,当时可怜老奴,若殿下从河间回来,一看这三人还在指不定如何生气呢……”
伏海嘴上叫苦,其实心里知道,王修戈还真没把袁皇后这些小动作放眼底,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乖巧不闹事,安安心心缩在东宫就足够了,但伏海追随过元后,也侍奉过太子,万分明白身边的细物有个靠谱的人来打理是多有裨益的好事,何况现今太子和太子妃相处时不冷不热的,太子妃若真如殿下所愿乖乖地做一只花瓶,反而永远也得不了太子殿下的喜欢。
那潘枝儿是永远回不来了的,谁也撼动不得太子妃的地位,笼络住太子妃的心,那就是拢住了姬相和姬氏的拥戴,殿下不说,伏海却以为重要。
因此他要想方设法,给太子妃一个伸展拳脚的机会,让她也一点点套牢太子殿下的心。
“伏内侍,我想想法。”姬嫣终于松了口,只是神情没半分轻松,“若是做得不好,您别向殿下揭发我。”
伏海低低地笑:“自然、自然。娘娘一定处理得来。”
伏海这两日左一顶高帽又一顶高帽百折不回地往她的头顶戴,若是一直回绝,伏海冷了心性也不到她跟前说话了,她在东宫才是孤掌难鸣了。
她答应了下来,回头伏海一走,叶芸娘就在气恼不平:“娘娘你何必听那个伏海的话,他一个太监总管,说的话能顶什么用,回头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之处,传到了太子耳朵里,教他知道您禁足期间又倒腾他内院里的事,他那种搬盆花都跟你斤斤计较闹个没完的人,要是再出这档子事,指不定又拿太子妃你撒气。”
“不可胡言。”姬嫣温声道,“仔细隔墙有耳,东宫不是我们的东宫。”
叶芸娘叹气:“是,奴知道了。”
她就是为了姬嫣气不顺而已。
姬嫣将这个三个人的底细全部摸了一遍,包括她们的脾性和内部关系,这三人应该心里头有数,打从她们来东宫的那天起,就是为了给袁皇后和益王当放在东宫的眼珠子来的,也清楚太子和伏海对她们的存在根本不可能乐见,一定会找机会将她们能调走就调走。
说不定之前已经很多跟真真她们一样的宫女来了又被不着痕迹地送走了,在这种情况下,袁皇后不可能再派粗手笨脚到处都是可以挑剔的破绽的宫女来,真真和柏合、香莲都很是争气,每半年一次的东宫考核中都能拔得头筹。
姬嫣又仔细看了,考核的项目包括女红、烹调、煮茶、浣纱等,她们是样样精通。
看完了姬嫣都忍不住惊叹:“好厉害,都是人才。”
翠鬟和璎珞以为太子妃说给自己听的,两个小脸上都一团红云,羞愧难当。
但姬嫣真的就只是一句感慨而已。
叶芸娘道:“宫里藏龙卧虎,可多着呢,要不家主之前那么不情愿将娘子往宫里送,那皇后,可不就是最大的宫斗好手么。”
姬嫣合上书册,仰头道:“嬷嬷,你又僭越了。”
叶芸娘赶紧捂嘴,她这破嘴,吃饭怎么不漏米粒儿呢。
“不过,”叶芸娘道,“既然都这样了,太子妃,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哄人走?毕竟她们可是东宫里最能干的三位了,总不能刻意刁难,这样显得咱们姬家的女郎君不大气。”
在叶芸娘的观念里,给东宫丢人事小,给姬家丢人事大。
姬嫣摇头道:“当然,我不能给爹爹丢人。”
元后有一身旧袍,是原来封后时所穿,现在被锁在库房里,天长日久,下人偷懒疏于打理,竟然教老鼠在裙摆蛀穿了几个洞。殿下最为珍惜元后娘娘的旧物,想来谁都不敢碰,因这次王修戈从北境回来得急,又全是为了筹备婚事,东宫忙前忙后,伏海忘了将这件大事禀告,现在也没机会再去说了。
姬嫣从伏海这儿得知了此事之后,决定以此为突破口。
“凤袍还可以补救吗?”
伏海道:“自然是可以的。宫里手艺最巧的绣娘,说不定能将它补得完整无缺,让殿下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姬嫣道:“伏内侍,你将凤袍拿来,我来想想办法。”
“嗳。”
凤袍拿来以后,姬嫣对着上头两孔蛀洞出了会子神,脑中却是浮光掠影,闪过一些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