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戈的微笑瞬间凝固在嘴角。
“怎可能。”
小沙弥行着佛理念叨着“阿弥陀佛”,心平气静地告诉两人:“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所言句句属实,本寺的确没有一位叫作‘泓一禅师’的人,或许施主记忆有误,这位禅师并非本寺的僧人。”
怎么可能。王修戈难以相信,莫非是这中间又发生了了什么变故。
“慧真!慧真!”另一个小和尚在远处唤小沙弥,慧真告别王修戈与姬嫣,向小和尚走去。
慧真不自信,向师兄悔悟请教:“师兄,本寺中可有一位泓一禅师?”
悔悟笑道:“哪有什么泓一不泓一的,是谁问起?”
慧真面向王修戈与姬嫣两人,说是他们。
悔悟见到王修戈,诧异上前,打量了面前原本来说应该算是陌生的人几眼,蓦然心弦一动:“慧真,你可还记得,本寺当中有一座玉雕?速去取来。”
慧真虽一头雾水,但依照师兄的吩咐去了。
等他将玉雕取来,悔悟手持玉雕向王修戈走去,“施主。阿弥陀佛。”
王修戈与姬嫣面面相觑。
悔悟手把玉雕,面呈两人:“施主,本寺当中虽无一法号泓一的僧人,但这块玉雕,与施主的本相极其一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王修戈接过来,这玉雕所刻之人,剑眉星目,一手持剑,一手持药,正是……他。
胸口一动,他抬起眸,“这是何人所刻?”
慧能摇头:“不知,小和尚来山里,这块玉雕就在这儿了,施主,它与你有缘。”
王修戈翻到玉雕底座,一瓣莲花细腻的经纬之中藏匿有一行字——
天授三年,壬寅月初九。
王修戈握住玉雕的手险些松脱。
一道念头蓦然劈入脑海当中。一切豁然开朗。
他突然什么都已明白。
为了求姬嫣的圆满,他放弃了生命和转世轮回的机会,尸骨入海湮没无存,这一次却依然意识觉醒,他本来一直以为,或许是某个地方出了纰漏,却没思考其中关窍。心存一念,勿妄自思量,以免惊醒神佛,斩断他的生路。
然佛陀为世人渡厄,泓一禅师正是这样一个大慈大悲之人。玉像寄魂被留下的是他,那么真正葬身海底失去轮回之路的,是泓一禅师。为了度化自己一人,禅师将性命托付给了信仰。
“二哥,你怎么了?”
从见到这个玉雕,他便魂不守舍,姬嫣难免担忧。她从身后托住他,轻轻抚摸他的手臂,予他心安。
姬嫣结果这块玉雕,向悔悟道:“这块玉雕是刻的我夫君么?”
悔悟道:“不知道。施主可以将它带走。”
王修戈回道:“多谢。”
这块玉雕来历稀奇,将它带下山后,姬嫣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询问。
起初他是守口如瓶,半个字也没泄露,可姬嫣聪明,早就发觉了不对劲:“我能对大靖的每一个记年的年号倒背如流,我敢肯定,大靖从来没有一个‘天授’的年号。二哥,你有事瞒着我。”
王修戈苦笑:“阿嫣,你真聪明。”
“哼,”姬嫣不肯受这夸,“我们夫妻两年,你居然还有这么多秘密瞒着我?你要不从实招来,我可不饶你。”
“我……”
姬嫣柳眉轻悬:“不肯说?”
“阿嫣!”
她转身就走,王修戈从身后绕过来,握住她的小手,姬嫣甩脱他,继续往前头也不回。
从慈恩寺下山,距离金陵城便很近了,姬嫣先上马车,王修戈后脚跟上,待进入马车,在狭窄逼仄的空间当中,姬嫣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王修戈慢慢握紧了手里的玉雕,脸色暗了下去,唇间发出自嘲的笑:“我早已做好了终有一日你知道真相的准备,但猝不及防,多了这么一件东西。阿嫣,我对不起你。”
姬嫣愣住,哪里想到男人居然会认错,她的心唰地沉到了谷底:“你对我不起?难道,你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他也是一怔,连忙道:“没有!”
姬嫣谅他也不敢见异思迁,这两年她在这个男人身边寸步不离,也没见他有一个半个红颜知己,只是诈他一诈,见他如此神态,心中已经猜到了,便也放了心。
谁知,他在为自己辩解澄清之后,竟又慢吞吞地垂下了眼睑:“阿嫣,你相信前世今生的轮回之说么?在前世,不,是更早之前,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对你有过亏欠……”
姬嫣听得头皮发麻,不知为何,他一说起“前世”这两个字,她的胸口就怦怦直跳。仿佛因为这两个字,她曾经承受过巨大的苦难,那苦难烙印在灵魂的记忆深处,时至如今也无法摆脱。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姬嫣突然开始害怕,心脏直抖。
虽然她糊里糊涂,但潜意识里仿佛真的存在这么回事,而她拼尽全力搜肠刮脑也抓不住一丝浮光掠影。究竟是什么缘故?
眼眶一热,泪光被睫毛推了出来,嗓音发抖:“不对,我突然好难过,这是为什么?”
马车一阵颠簸,他一如往常一般习惯伸手将她搂住,低头,他亲了亲姬嫣雪白细腻的额,哑然道:“阿嫣,我一直不愿你知道,除了是因为我的自私,更大的原因,是我但愿你能做一个简单的女孩儿,有些事也许不知道更快活,如我一般……太苦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包括死的感觉,人如果每次都记得自己是如何变成白骨一具,也是负担和痛苦。如果不是你自己想起来,我想,我不会告诉你。”
他环着姬嫣纤腰的手臂,骤然地松开了。
“二哥……”
她匆忙间浑浑噩噩地唤了他一声,马车停了下来,他弯腰折身走了出去,车窗外是莹莹积雪,苍山如簇。
他跟车夫说了一句什么,姬嫣的马车便行驶了起来。
她吃惊地扒开车窗,只见他脱了狐裘一身单衣跟在马车后,朔风吹卷,他抬起眸望向车中的她,像是心事重重,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姬嫣双眼发直愣愣的。
呆怔过后,缓过劲来便是一股上头的恼怒!
气恼回忆相识以来的点滴,她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一直是谨小慎微的,事事宠着她,纵容她,绝不违逆,舍命相救,然而她进他退,不敢上前,这些种种突然都有了解释——姓王的前世坐拥两宫搞了什么娥皇女英,还对不起她了,所以现在才会愧疚!他是因为心怀歉意才对她屡屡迁就!
这要是再看不出来她就是一个傻子!
“驾车!快点儿!”
车夫被一阵催促,看了看身后:“娘子?姑爷他还在后边走着……”
姬嫣道:“别管他。回家。”
“哎。”
车夫驾车赶得飞快,在官道上驰骋狂奔。
王修戈一眨眼就被呼啸而去的马车远远甩在了后边。
它只得徒步而回,踏着香车宝马的辙印,吹着初春料峭的寒风,回到姬府。没有娘子吩咐,没人敢阻拦他这个正牌姑爷,只道是娘子与姑爷发生了口角,毕竟年轻小夫妻火气旺盛,拌嘴是常有的事,这不稀奇。他们对王修戈的态度依然十分恭敬,目送他入门。
王修戈停在姬嫣的香闺外,食指与中指蜷曲抬起叩击她的门,里头无人回应,天色渐暗,他不想留在外面过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没有软玉温香在怀的日子于他而言已经没法过了,他耐性地询问:“阿嫣,你睡了么?我方才是想冷静冷静,你可否放我进去……”
“进来,门没关。”
里头传出姬嫣冷漠的声音。
王修戈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阿嫣……”
他推开门,朝里走了进去,只见香闺内陈设俨然,她侧坐在青墨山水画四折云母缂丝屏风旁,顿笔,吹干案上纸张的墨痕,在他心中突突地靠近之际,姬嫣唰地抓起纸,在他面前一晃,匆忙一眼不见全貌,只能看到“休书”二字为题,和一点已经压上去的猩红的指印。
“阿嫣……”他的血液宛如逆流,错愕地望着她,“你要休了我?”
“正是。”
王修戈以为她只是玩笑,亦或他适才眼花看错了,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这冰冷的“正是”二字,粉碎了他最后一点自信。
“我受够你的磨叽了,虽然你是入赘,但是我找男人不是要找你这样的,你对我不诚实,这犯了男女关系的大忌,王修戈,你对得起我么。”
最后一句,那熟悉的口吻,便仿佛寄托着端云宫中身着宫装的女子的影子,控诉他的累累罪状。
王修戈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开始泛冷,凉透骨髓,一字一句像是绵密的钢针扎入骨骼,疼痛难忍,比那蝮蛇之毒消肌腐骨的疼痛尤甚。
“你,想起来了?”
他艰难问道。
姬嫣冷冷转头:“没错。你和她之间的好事还要让我给你复述,提醒你吗?”
姬嫣脑子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只有与他相识相知的一段过往,只有这两年来的甜蜜恩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虽然腹内空空,但没想到还真能诈出他的话来。
在她心里,王修戈怎么也算个聪明人,他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她的话。这也太好骗了一些。
她的目的不是休夫,只是激将法罢了。
这两年以来,他在她的面前,总是言听计从,呵护备至,谨小慎微,甚至,诚惶诚恐。以前她不明白,现在她懂了是什么原因。
姬嫣将休书套上红封,拍在他的胸口,淡淡启口:“收着吧,离开我的视线。”
他僵着手没有去接,那封休书从他胸膛坠落而下,直至落到地上,姬嫣背过身狠心地不看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朝后挥了挥手:“父母大人那边不用你操心,我去说,反正他们对我有求必应,不过是,休个夫而已,走吧,要我叫人送你么。”
王修戈弯腰,手臂僵直地将休书捡起来,脸上的神色黯淡无比,哑声道:“不、不用了。”这个时候,怎敢还有脸,让他派人送他出府。
“阿嫣,我知道,我们是云泥之别,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夫君。能够有这两年,欢愉情浓,虽然短暂,也值得了,我会自行离开,祝你……”
声音断了一线,像是突然说不下去了,姬嫣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诧异地回过头,只见他的身影已经飘然出门而去,不见了踪迹。
姬嫣纳闷之余,不禁懊恼,气得胸膛急急起伏,肺都要炸开!
这个没用的男人,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居然真的走了!他走了!
难道是他早就想这样了,得到了他就不珍惜,现在甩手想走?
姬嫣气得脑壳一阵发晕,软倒回椅中,想要追出去也力不从心了,心道算了算了,这样的男人留他干什么。
“休夫”之后日子平淡如水,平淡得姬嫣恨不能拿块大石头往水里砸,只要溅起点儿鱼虾来也好。
姬弢突然一反常态,答应了母亲的撺掇,说了一门亲事。
对象是昌红鸾。这个女孩子与姬嫣有过几面之缘,她深感投缘,正巧哥哥要见她,姬嫣为了顺应他的心意,便以自己的名义邀请昌红鸾来姬府玩,顺道安排了一出堂会。
台上唱的是风月相思两处闲愁,底下姬嫣嗑着瓜子百无聊赖,姬弢本来与昌红鸾说话,突然扭脸过来,道:“对了,近来你一个人待在姬府,王二就没回来过?真休了?”
姬嫣本来没有说这个事,是那日她扬言休夫的时候教人听了一耳朵,后来这事就私底下传开了,姬弢居然也知道了,姬嫣一扭头,“爹娘知道了么?”
姬弢摇头:“应该不知道,不然早对你三堂会审了,你告诉我,你和王二真掰了?不能吧。老实说我就是看你俩这两年来天天蜜里调油的才心痒着成婚,结果你俩自己劳燕分飞了?”
姬嫣鼻尖轻颤:“哼。”
姬弢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王二脾气都舍不得对呦呦发,处处迁就照拂,呦呦还有何处不满意的?
姬嫣早就猜出他心思,冷冷一笑,道:“一个连休书都不敢看的男人,没用透顶,留着过年么。”
这夫妻两人之间关起门来的事如人饮水,外人如雾里看花,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的。姬弢也只能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见姬嫣压根不像是挥剑断情的模样,心底就松了几分,邀他的未婚妻上姬府内宅游玩去了。只剩姬嫣一个人窝在椅子里无聊地听戏,手里的瓜子也不怎么香了。
就在这时,她的耳朵一动,响起了男人犹如呢喃般的声音:“阿嫣。”
姬嫣第一反应就是掰手指,一、二、三、四、五……十七!居然过了十七天,他才拆开那封休书!
这是什么男人啊!
姬嫣蹭地起身,恼火地攥住他的手臂,将他往空旷无人的后院寝房里带。
王修戈凝着她气冲冲的身影,眼尾微弯。
到了房间里,她将门砰地都撞上,才气鼓鼓地哂笑:“怎么,回来了?回来干嘛?我不是说了休了你么!下堂夫又回来干什么。”
王修戈将他怀中的休书原封不动地取了出来,在姬嫣羞恼尴尬里,将信纸拆开,那一封休书上,洋洋洒洒对他进行控告,但落款根本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句——
以上纯属胡言。
盖的红色印记也并不是手印,而是两道月牙般严丝合缝嵌连的唇痕。
唇印饱满鲜红,没有刺目之感,薄薄的一层晕染在宣纸上,反而不胜暧昧。
王修戈不说话,将唇痕指给她看。
姬嫣气笑了:“哦,你到今天才拆开啊。死相,白疼你一场,你就那么觉得我会因为虚无缥缈的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休了你?平时干什么这么一副好像欠了我们家金山银库的模样,卑微到好像我是你的财主似的,我是吗?我就那么无理取闹吗?王修戈,归根结底就是你不信任我造成的,你不信我爱你,连这么一封假休书都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