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罢。”
他轻声说完,站了起身。
往屋外走去,在提步擦过门口守卫的肩时,小世子脚步不顿,只从口中飘出一句格外轻忽的话语。
“杀了。”
身后木门“嘎吱”一声关上。
小世子站在房廊下,拢袖抬首,只见本还晴朗的天色,这时已被鱼鳞状的绵云所覆盖。
看来是要下雨。
……
州北瓦子。
李氏肉铺一整个早上都没开张。
但因素日里,店门前也是冷冷清清的状况,今日这般异样,倒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为掩人耳目,隋意跟着小厮,从后门进入了肉铺的杂院中。
“就是此处了。”
小厮引着人来到院西的一口水井旁。
隋小世子垂眸朝井中眺望。
因为被罩在木棚子的阴影里,井又深,视线所及,几乎只能看见一个黑洞洞的井口。
小世子弯腰拾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往井中砸了进去。
“啪,啪。”
深邃的井道里,传出来几声脆响。
“干的,不高。”
小世子做好判断,往旁微微地伸手:“将伞给我。”
小厮于是把带来的油纸伞放入了他的掌中。
接过伞,小世子向前一跨,在小厮一瞬间因吃惊而变得瞠目结舌的神情中,堪称是非常利落地,坐上了井沿壁。
而他的双腿,则是已经被井内的黑暗所吞没。
“你回去罢。”
隋意偏头,吩咐道。
小厮仿似才反应过来他这举动的含义,脸色颇为惶恐。
“世子这是要,要,独自下井?”
地道易进难出,尽头便是那伙穷凶极恶的歹徒所在;无论是只探探地道,还是前往贼人窝点——
孤身一人,都太过疯狂了!
小厮心惊不安地躬身,企图令眼前这个无所顾忌的少年打消念头:“密道地情复杂,贼人又如此地凶残奸猾,世子还请三思!”
不闻回应,小厮垂着头,又急急诺诺地补充:“报,报官罢,大理寺和禁军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你以为,他们在城外不会派人盯梢?”
小世子一手后撑着井砖,语调平和,条分缕析。
“禁军调度也好、信使传书也好,京内一旦有什么动作,他们一定会像惊弓之鸟一样,四散而逃罢。我可最讨这些厌无穷无尽的后患了。”
“那……”小厮急道,“那就请世子准许小人同行!”
隋意笑了声。
小厮抬头,只见小世子温温懒懒地朝他挥了挥手,单手一撑,身影便轻盈地落入了漆黑的井中,只给岸上的人留下一句:
“不,你会碍事。”
……
申时三刻,一队整装肃穆的禁军闯入了州北瓦子的地界。
行人们莫不侧目而视,惶然惊讶地驻足观望。
禁军如一支利箭般破开人流,一直行到了东街的李氏肉铺前,才停下。
随着领头的一声令下,这一间小小的铺面,便迅速被身着甲胄的铁卫给围了起来。
“大人,这几日,府衙已细细核对过京都的户籍变动,这家肉铺主人的身份,是很有疑窦的。卷宗里所记的条目,在他原来的州籍上,完全找不到,疑是用了假身份。”
裴文焕跟附着禁军后脚到来。
他一面听着录事的禀报、一面停步,望了望周边的地貌。
很快,他双眸微眯,思忖道:“之前凭借几桩案子里贼人出现和消失的地点,我与禁军统领曾圈出来一块大致的贼匪窝巢所在,这肉铺,也在其中。”
“正是。”录事俯了俯身,“不过那次搜查,划域实在太大,只着重搜了民户中有无藏匿人质,结果一无所获。”
裴文焕望向铺头那块印有“李氏肉铺”字样的牌匾,冷冷地勾起唇角。
“看来这回,有必要里外上下,好好地将这里搜检一遍了。”
录事恭声应是,随即穿过禁卫,上前叩响了紧闭的肉铺大门。
半晌,无人回应。
“大人,铺子里面好像没有人在。”
录事小跑回台阶之下,回禀道。
“是真没人、还是假没人,进去一看便知。”裴文焕说着,朝领头等候的禁军使了个眼色,“破门。”
禁军头领躬身抱拳,而后指挥着身边的士卒搬来木桩,“哐哐”地撞向肉铺的红漆大门。
不一会儿,木门便被蛮力破开了。
十余名禁军列着队,向铺内鱼贯而入。
待大概探清了铺内的情形,禁军头领疾步走出来,向门外的裴文焕又抱了一拳:“裴大人,铺子里头已经空了。”
裴文焕沉默片时,发声:“有劳领军卫了,还请领军卫带兵仔细地搜查这肉铺中的每一个角落,能指向铺中之人的身份的物件也好、他们平日所行之事也好、去向也好……一根头发丝都不要放过。”
“是。”
等禁军头领受命离去,他又望向身旁的录事:“你带几人,去同周遭的住户打听打听这铺子的来历,以及它是何时关的门、因何而关门。”
“属下明白。”
录事退开后不久,天空阴沉的云团中,蓦地,决裂而出一道刺目的电光。
几声惊雷紧接着“轰隆”炸响。
裴文焕踱步至铺门前的屋檐底下。
他前脚刚迈进避雨地,后脚,豆大的水珠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石阶旁的青石板街道,差不多是在眨眼的时间内,便被雨水洇成了深色。
坑洼之处汇成水滩,雨滴击打着水面,荡起涟漪。褶皱的镜面,依稀倒映着忙乱地寻找避雨处的行人、和毅立如松的军兵。
第23章 惊懒十二 看来我的运气十分不错呢……
“下雨了。”
陆宜祯趴在窗边,眺望着院内如丝线般坠落的雨串,喃喃道。
屏风一侧,陪侍的宝蔻走了上前。
她瞧着砚台边几封盈满字迹的信纸,轻言询问:“姑娘,这些信件,可用收起来?”
“不必了,我待会儿还要给宛音姐姐和毓儿姐姐回信呢。”
自从听说陆府马车遭劫的消息后,她这两位同窗便立马遣府里的小厮带了慰问的信件过来,还附有一堆玩意小食。
虽然无法聚在一处,但姑娘们倒也开辟出了说小话的新法子。
被拘在府中的陆家小姑娘亦因此,并没觉得太过憋闷。
只是……
“意哥哥这两天也不知在做些什么,我一次都没见到他呢。”小姑娘蔫蔫地道。
“世子也到了快入仕的年纪,学业繁重,兴许这几日都在哪里用功。”宝蔻宽慰道,“等案子水落石出,姑娘就可以去国公府寻他了。”
陆宜祯点点头,眸光又飘向窗外的滂沱雨色,不禁感叹:“这雨下得可真大呀。”
“是呢。”宝蔻笑着,“雨后清爽,近来的暑热,大约也可以退去一些了。”
“说起这个,我忽然想喝酸梅汤了。”
“那,我去厨房给姑娘端一碗来罢。”
“嗯。”
小姑娘扭身,凝望着自家女使的身影缓缓地从屏风后消失,倏地想到什么,提高声音,叮嘱道:
“虽然有回廊,但你也得把伞打好,不要被雨水浇湿了!”
……
隋意吹熄火折子,撑开油纸伞。
密道的出口被一根根垂落的粗壮藤蔓遮掩得严严实实,只能听见外边绵密的雨声。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昏暗深邃的甬道。
这一路走来,倒是没遇上什么阻挠,顺利平静得过分。
伸手拨开面前厚重的藤帘,洞外溟濛的天光夹着雨丝抚上脸颊,隋小世子握正伞柄,踏出了幽长的暗道。
这里应当已是城外。
四周皆是树木杂草,不见人烟;就连被旅人樵夫踩踏出的小径,也寻不到一条。
“北方。”
隋意沉吟着,观察了会儿周遭的树木地形,仿似是找准了方向,举着伞,提步向前。
雨势在渐渐变小。
纵是如此,小世子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袂,也不免被斜飘的雨滴、又或是草尖的水珠所沾湿。
只在荒林里前行了大约不到一刻钟,眼前的雨幕里,骤然闪过两道眩目的寒光。
隋意止住脚步。
前方高大的古木背后,有两名穿着蓑衣的男人缓缓地现出身形,堵在了去路上。
而他们腰间的长刀,则已经从刀鞘中脱出了三寸,好似只要来人做出什么不利于己方的举动,便能瞬间斩落对方的人头。
隋小世子温和地朝这两名蓑衣客笑了笑。
“两位侠士,幸会。不知二位拦我去路,究竟是何意呀?”
“你从那个方向来,还需问我们是何意?”脸上有刀疤的蓑衣冷厉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来此处有何目的?”
“看来我的运气十分不错呢。”隋意眸中淌出笑意,不慌不忙道,“我是来寻黄大当家的,有几个忠告要给他,烦请二位给我带个路罢。”
刀疤脸闻他话中意味,稍惊:“你识得我们大当家?”
另一名蓑衣闻声,抬肘便往他腰间一撞,横眉提醒:“老五!”
被唤作“老五”的刀疤脸立即肃了肃脸色,复又警惕地握刀看向面前的少年。
“二位提防我是理所应当的。不过……”
隋小世子微微一抚锦袖,坦然地说道:“这回过来,我只有一个人,而且身上连一只匕首都没带,即便是见到了黄大当家,凭着你们那么多人的保护,我也做不了什么罢?”
刀疤脸被这番陈言说得有几分动摇,慢吞吞地扭头,望向身旁的蓑衣,只见后者也是略有松动的神色。
他想了想,附到蓑衣耳侧:“老李不是失踪了吗?说不定此人会知道老李的下落。大当家都为这事儿着急一整日了;弟兄们找不见老李,也担心他是不是落到官府手里去了,愁得都没几个能吃下饭呢。”
蓑衣冷着脸,咬咬牙,把长刀收入鞘中,“铮”地一声。
“你,跟上来。若是敢耍什么花招,老子便将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刮下来,喂山上的野狼!”
隋意眉眼微弯:“多谢二位带路。”
……
树林走尽,青山横亘。
唯一能进山的黄土小道,还因雨润而变得泥泞不堪,人一踩上去,便“滋”地溅出泥水,徒在路面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鞋印子。
自幼教诗书礼乐熏浸出一副神仙风貌的隋小世子,这时候,衣衫上也在所难免地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渍。
若单瞧衣着,倒真有一点儿谪仙落入凡尘的狼狈相。
不过他的神情却是十足地从容安适,竟看不出来一星半点的不熨帖——仿佛正在经受的,只是一趟出城踏春。
任是走在后方的刀疤脸,此刻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还真是个冷静又沉得住气的。
泥路行走过半,隐隐能看见山坳处,被笼在云雾水汽里的村庄。
隋意将油纸伞稍稍斜了斜,越过前方的蓑衣人影,他勉强瞧清楚了那村落的大致情貌:
人丁稀少,只有十来户茅草屋。
附近的田地里长满了生机勃勃的野草,看起来已经许久无人耕种过了。
隋意慢条斯理地把伞收拢了起来。
雨快停了,空中飘浮的,全是稀疏细软的雨沫子。
两名蓑衣带着他,来到了村中第一户农院的门前。
院门口,杵着两个守门的壮汉。
他们显然和蓑衣不是一伙的,远远地瞧见人,便皱起眉头,生疏地连称呼都没有,开口就道:
“你们不好好盯梢,带了什么人回来?”
刀疤脸蓑衣闻言,不乐意了,嚷嚷道:“他是来见我们大当家的,与你们冯家人有什么干系?快滚开。”
两个守门壮汉“唰”地抽出长剑,挡在蓑衣身前:“我家师爷也在里面,要是此人进去后意欲图谋不轨,师爷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得起吗?”
刀疤脸是最受不得激的,遭这么一说,火气登时上来了。
他也“唰”地亮出长刀,满面煞容,好似一尊怒目金刚:“怎么,想动手?爷爷我奉陪到底!”
正僵持着,院中茅屋的木门板,倏然颤巍地被人从内推开。
好些道身影,便陆续地自草屋涌入院中,其中最受众人敬重的,则当是一名手握羽扇的儒士打扮的男人、和一名相貌朴实的中年男人。
于院门口对峙的几人,在见着这二人后,也纷纷放下武器,向各自的主家屈下头颅。
“师爷。”
“大当家。”
“好端端的,你们舞刀弄剑是要干什么?”
冯家师爷轻摇羽扇,瞧向离他最近的守门壮汉,眉宇间凝着淡淡的不悦。
“师爷。”壮汉躬身抱拳,“是天道会的人先挑衅,他们还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回来。”
“你个泼皮休要满嘴喷粪!”刀疤脸老五跳起来,指着那壮汉的鼻子怒骂,“什么叫我先挑衅,分明是你先拦了爷爷的道,还……”
“好了好了。”
天道会的黄大当家上前几步,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老五,我知你脾性,少说几句罢。反正我也出来了,你领回来什么人,我一并见了就成了,莫要平白与冯家的壮士伤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