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料话音刚落,屏风后的人影便施施然道:“倒也未必。”
博古惊愕得一瞬间没托住自个儿的下巴。
“……世子!”
里头笑了声:“你急什么。”
博古焦躁道:“这如何能不着急?世子你藏锋许久,这些年的隐忍布局可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你又怎知我不是故意留下把柄的?”
博古被这一语浇哑了火,挠头讷讷:“是,是么?”
“不是。”
“……世子!”
“才怪。”
“……”
……
裴文焕坐在进宫的马车中,借着车内的烛火光芒,把从郊外院内搜到的数十封信件都一一过目了。
越翻到后来,他的脸色便越发凝重,眉心阴沉得似能滴出水。
直到马车缓停,厢壁外的小厮出声提醒,裴文焕才抱着一摞信件探出身去。
夜空下,红墙玉瓦、巍峨庄严的大赵宫城在月色覆照中愈显神秘,宫门前驻守的金甲卫军更是一个个冷漠威严无比。
裴文焕是直接从郊外赶来此处的,没来得及换衣裳。
将手中物证交予身旁的小厮后,他吐出一口浊气,立在原地整了整衣冠,这才接过信件、好整以暇地提步上前,朝那形如巨兽之口的金拱门徐徐行去。
……
文德殿。
侍女铜像宫灯内,滴滴白脂蜡泪已堆成了一座小丘。
裴文焕垂首,在空旷的大殿中央静站着。
空气中满是静默,唯有蜡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珠帘之后不时传来的纸张摩挲声间发入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一声怒极反笑的讥讽。
“真是好一个冯家。”
而后是纸张甩过空中的“唰”声以及紧随而来的硬物落地的“啪”声。
裴文焕心有预计,也就见怪不怪地躬身道:“官家息怒。”
珠帘轻响,有一道玄服人影从帘后走了出来。
这位大赵的帝王不到双十年岁,模样瞧着很是清贵,一对凤眸锐如鹰隼,薄唇似笑非笑,通身都弥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仪态,很容易便使人胆边生寒、进而忽略了他年轻俊朗的相貌。
“裴卿方才说,整个院子都没剩下一个活口?”
“正是,寻仇上门那人手段很是厉害,据县主和曹孟两家姑娘所言,今日那贼窝满算三十二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现全在敛尸房里躺着了。不过根据目前能获得的所有线索来看,京城劫杀案,平州冯家必是脱不了干系的。”
“不止冯家。”
裴文焕颇为惊疑地抬起头:“官家,何出此言?”
大赵少帝冷笑道:“那地道的走势,我可清楚得很……这必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商贾人家能拿到的情报。”
“官家的意思是……”裴文焕谨慎道,“冯家后面,还有人?”
少帝不置可否:“总之此案疑点颇多。”
他说着递出一卷帛纸:“你执我手信,派人到平州知会当地州府,拿下冯家所有人,片刻不得耽误。”
“臣,领命。”
待裴文焕捧着帛纸离开大殿,年轻的帝王抬起手,不耐地揉揉额角,高声唤道:“成德海!”
殿门应声打开,从外忙不溜地滚进来一道宦官身影:“老奴在,官家有何吩咐哪?”
“你去母后处瞧瞧宁嘉,若太医已看诊完毕,领人赶紧过来。”
“是是,老奴这就去。”
……
宁嘉县主手攥披帛,跟在开路的成德海身后。
成公公并未提灯笼。
官家讨厌黑暗,是以宫中所有角落,一入了夜,都要挂上灯笼的,甚至连御花园的小路也不例外。
但饶是眼前一片明亮,她也依旧忍不住觉得遍体发凉。
白日的尸山血海仍在脑中挥之不去,连带着,还有站在血地之上的那道影子——像一株又毒艳又妖冶的罂粟。
正失神中,便已走到了文德殿门口。
成德海上前扣响门扉,恭顺道:“官家,县主到了。”
里头应了声“进”。
宁嘉便知道,自己得打起精神了。
殿内烛火亮堂,面门的玉阶中央,正坐着一人,正是她那位皇帝小叔。
放着阶上帘后的龙椅不坐,却要坐台阶,这属实不太合规矩。
然而宁嘉不敢置喙。
她其实是有些怵眼前的这位喜怒无常、行事莫测的大赵官家的,只得规矩万分地俯身行礼。
“起来罢。”大赵少帝支着手肘、托着下颌,凤眸幽然地望向她,“太医把完脉了?可有大碍?”
“谢官家挂心,太医说我身子没有事的,只是受了点惊,日后养养便好了。”
“那就好。”
走完过场的少帝再无关心之言,转而凝视着殿中少女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对裴文焕所隐瞒的、倾覆那贼营之人……”
他分明是坐着的,可宁嘉却在恍惚中觉得,自己才是矮落云端的尘泥。
“官家明鉴,我并非是有意妨碍公务!”她慌恐地伏下身去,“只,只是,只是那人……”
“我又没说要因此问罪于你,你这么紧张作甚?”
少帝一拂广袖,站了起来。
“在等你的时候,我亦仔细想了想,你既不愿轻易说出那人身份,那么代表此事必定牵涉颇多。既如此,我便来猜一猜——”
“那人身份很高;”
“是你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的人,并且……”
“你我皆认得他。”
年轻的帝王立于白玉阶上。
——“是与不是?”
宁嘉久久地伏跪在地上,耳畔每飘来一句话,心底的惊怵便更多一分。
良晌,她才低低地应道:
“是。”
那朵如罂粟般绽放于血泥中的糜艳之花,却偏偏披着最纯白的外皮。
“是靖国公世子。”
大殿中寂然无声。
好一会儿,宁嘉才似乎听到了一声呵笑,那音量极轻,叫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怎的还伏在地上?很舒服么?”
大赵的少帝说。
宁嘉明悟了这话中之意,慢吞吞地站直身子。
抬眸一瞧,阶前的年轻帝王像是心情不错般,唇角竟噙着三分笑意。
“此事我知晓了,你做得很好。”少帝破天荒地漏了句嘉奖出口,“走出这扇殿门后,你今日的所见便如你先前所行一样,都烂在肚子里,可明白?”
“宁嘉谨记。”
“下去罢。”
……
榆林巷,陆府。
“姑娘,姑娘,快起来!有大喜事!”
“姑娘,快别睡了!”
一大清早,陆宜祯便被宝蔻的叫唤声闹醒。
她颇有些懵懵懂懂地,露了半个脑袋出被窝,揉揉眼窝,打了个哈欠:“什么喜事呀?就不能等我……”
然后她的话音便被宝蔻激悦的报喜打断:
“先前被劫走的三名女子,找回来了!还有,犯案的那伙恶贼,也被官府就地正法了,昨儿个夜里,有许多人都瞧见了,从城外拉回来的尸首,可是一板车一板车的呢!”
陆家小姑娘本就睡意朦胧、不甚清醒,猛地被这么个大消息砸了一脑袋,人还有点发蒙。
倒是宝蔻为她勾好床帘,提醒道:“姑娘你可洗把脸去,醒醒神罢。段家姑娘和徐三姑娘听说这个喜讯以后,大早便赶来了府里,现在正坐在前厅等你呢。”
陆宜祯闻言,蹬开被褥,翻身坐起,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丝清明神色。
“毓儿姐姐和宛音姐姐都来了?”
……
陆府正厅。
还未跨入门室,陆宜祯便已听见了厅内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她不由自主地弯了弯眸,在临近门槛的时候,还故意清了清嗓子。
厅中正执手闲话的徐宛音和段毓儿注意到动静,同时止住声气朝她望来。
“陆妹妹。”
“陆小宝,你也听说了罢?”
三个小姑娘围坐在桌边,寒暄了几句后,热火很快继续烧了起来。
“今日卯正,大理寺贴了告示,说犯案的三十余人已全被抓住了,虽然目前官府还在追查后续,但京城的封锁已经全解禁了!”
“真是如此?那可太神了,说七日为限,就正好不多不少,七日破了案。”
“总之啊,裴大人现在在我眼里,就是全赵京城最厉害的人!”
“毓儿妹妹,你收敛些。”
“宛音姐姐,你就谅解谅解她罢,哪有野鸟喜欢成日被拘在笼子的?给她开了笼子门的人,可不就是大英雄?”
“陆小宝!你敢取笑我?”
“好了好了,幸而不能出门的日子也总算是捱完了,我们又能一起上学,也是喜事一桩。”
“嗯,不过,被救回来的曹孟两家的姑娘和宁嘉县主,现在怎么样了?”
“县主的情况我不晓得,但曹家的姑娘,好像是听说了伯爵府退婚的事情,昨儿夜里生了一场急病呢。”
“不说是曹姑娘,就是其他两位,今后的日子约莫也要难过些了——被掳走消失了这么一段时日,于姑娘家的名声毕竟有碍。我听闻,早晨坊间已有了点不太好的风声。”
“哎,这世道怎么对女子如此苛刻……该被唾骂的,明明是掳走她们的人才对!”
“就是呀。”
……
留在陆府用了顿午膳,再坐不久,徐宛音和段毓儿便先后告辞了。
陆宜祯目送着门边的马车渐渐离开,站在原地稍默了会儿,紧接着,她手扶门框、极为小心地欲往前巷跨出一只脚去。
身后宝蔻的声音立即响起:
“姑娘这是想去哪儿?”
她慢腾腾地转回身:“宝蔻,赵京城都解禁啦。”
“这我知道。”宝蔻道,“可姑娘现下是想去哪儿?”
……很奇怪。
以往很轻易就能够脱口而出的理由,这回在舌尖滚了好几圈,却迟迟发不出音。
好似含了一颗灼烫的蜜糖。
“我,我去找意哥哥!”
小姑娘飞快地垂首说完这句话,提着裙摆一溜烟似的没了踪影。
第25章 惊懒十四 偷偷藏进了身前少年的影子里……
隋意正在家中被禁足
——因为昨日的彻夜未归。
在瞧见前来探望的陆家小姑娘后, 隋燕氏显得非常欣慰,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诸如“公爷脾气倔, 好劝歹劝也没有用,这三日只得暂且委屈意哥儿了”“若是知道了你来看他,意哥儿必定会很高兴的”此类……
陆宜祯来到隋小世子的院门前时, 门口守着的小厮并未阻拦。
像是早就收到了她要过来的消息。
甫一入院,便见葱郁的翠竹底下、仰躺于懒椅上的那道人影。
小世子眸子半阖, 仿佛在出神。
用更通俗一点的话来说, 他是在发呆。
玉瓷般的面容上洒布着零星的、被竹叶筛落的光斑, 看起来既恬淡又美好。
陆宜祯有一瞬的时间愣了愣。
心底里什么东西微微地悸动, 如同一株嫩芽在早春破土而出。
尚来不及细思, 她已弯出惯常该有的笑眼,开口唤道:
“意哥哥!”
藤椅上的少年眼睫一动, 转眸朝她看来。
“赵京城已经解禁啦,你听说了没有?”
很好, 语气欢欣但不失镇定,与以往根本没有任何差别。小姑娘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了个气。
“嗯, 听说了。”
隋小世子从懒椅上直身坐起, 边整理着袖摆、边眸色温然地望向她。
“所以,祯儿妹妹这是, 刚得知消息就跑来找我了吗?”
这种话,这种话……
怎么听都像是在形容一个不知自持的黏人精!
小姑娘脸颊攀上热意, 正欲把脑袋扭到一边去,又想到,这么做岂不就是坐实了对方的话意?
于是她强自昂首与少年对望:“意哥哥才是,昨晚一夜都不回府, 你究竟干什么去了呀?”
“自然是给祯儿妹妹寻新开的吃食铺子去了。”
“胡说,昨日明明还在宵禁呢,入夜了没有店铺敢开张的。”
“这话极对,不过,祯儿妹妹忘了?我还可以翻墙。”
“那……主人家不会报官吗?”
“不会。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这个道理了。”
陆宜祯将信将疑地瞧着隋小世子:“真的?”
小世子却不答,只是桃花眼中的笑意越积越浓,最后“噗嗤”笑了出来。
陆宜祯立刻明白自己是被他骗了,面颊酡色不退反增,咬牙愤然:“你又捉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