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为夫——一杯春
时间:2021-10-11 10:10:53

  少年一身芝兰风度,被指责了也丝毫无愧,态度敷衍又从容:
  “是啊,骗了祯儿妹妹,对不住呢。”
  可偏偏只是这样温柔潦草的一句话,却仿如一尾羽毛落入了平宁如镜的水池、一片梅瓣嵌入了洁白无瑕的积雪。
  扰得涟漪荡漾、冷梅生香。
  陆家小姑娘脑中嗡然,反应过来,登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慌慌张张地背过身去,一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
  夏日的衣衫料子柔软纤薄,指尖甚至还能透过衣料,感受到皮肉之下赤红心脏的急促跳动。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但将值豆蔻年纪的小姑娘本能地知道,如此异样,是需小心隐藏、不能被旁人所知悉的。
  庭中忽然起风。
  盛夏的暖风吹动翠绿的竹枝、吹过古典雅致的假山荷池、撩起了藤椅上的少年的碎发。
  “这么生气?”
  隋意望着小姑娘乌亮的后脑勺,略觉好笑。
  但自幼聪慧的少年又怎么会不明白哄人的奥义所在?是以,他故意用一种懊悔苦恼的语气说:
  “是我说话不知轻重了,祯儿妹妹你就原谅我罢。我保证,待三日禁足一过,我便把城东、城北的小食都给你买来,补全上回缺的。”
  “我不是……”
  小姑娘讷讷地转回身,在触到少年身影时,视线立即缩回来、垂落到自个儿脚尖上。
  她该怎么告诉小世子,她并不是在生气呀?只是,真正的原因,她又羞怯于说出口。
  “哎,我本不欲如此。”
  那头的人顿了顿,一副诚恳的模样。
  “可谁叫祯儿妹妹看起来实在是太好玩儿了呢?”
  好玩儿?
  陆宜祯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正想开口问问他——
  “你是把我当成陆小嗝那只白毛犬了,还是把我当成徐家小五那只奶团子了?”
  但话音还没出口,后方的院门倏然“笃笃”被人扣响。
  她只好将心头的九分不甘和一分委屈全吞进肚子里,抿着唇,转身朝门口眺望而去。
  院外进来一个小厮。
  “世子,官家召您入宫。”
  正坐于藤椅上的隋小世子闻言,眉梢微挑,只应一句“知道了”,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反倒是被截过话头的陆家小姑娘很是吃了一惊,杏圆明润的眼眸左看看小世子、右看看素衣小厮,脑袋顶上就差没冒出来“为什么”几个大字。
  起身的隋小世子见她模样,叹了口气,遂将目光投向小厮:“来人可有告诉你,官家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回禀世子,成公公说了,如今劫杀案虽已告破,但官家以为其中还有许多疑点,此次宣召,也正是为了商议这件事。”
  陆宜祯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
  再回头,隋小世子正立于竹荫下,微微露出嘴角的梨涡,向她告别:
  “虽然很想同祯儿妹妹继续说说话,但官家的谕旨我也不得不遵从,祯儿妹妹不会介意罢?”
  陆宜祯飞快摇了摇头。
  爹爹也经常因为公务不能陪她呢。
  “这就好,我先送祯儿妹妹回府。”
  “不用不用。这么近,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隋意便不再强求:“如此也好,那就一道出去罢。”
  陆宜点点头,跟在少年身后离开了院子。
  未时七刻,日头颇毒。
  草木假山映在地上的影子显得格外清晰。
  陆宜祯的发顶被晒得发烫,连带着整个脑子都有点晕乎乎地。
  急于躲避暑热的小姑娘灵机一动,跨跳一步,偷偷藏进了身前少年的影子里。
  这一年,靖国公家的小世子虽说还未及弱冠,但身姿俨然已是一副大人模样,颀长俊挺;反观陆尚书家的小姑娘,身形仍未抽条长开,犹如一朵青涩而稚嫩的花苞。
  ——恰恰好能够完全缩进少年郎的庇荫之中。
  小姑娘低头望着脚下浓荫,窃喜于这隐秘而微妙的联系,唇角忍不住弯弯上翘,步伐也变得轻盈松快。
  收到最欢喜的礼物时的心情,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小姑娘心想。
  ……
  出府要经过正厅。
  此时的靖国公府正厅里,候着许多人。
  陆宜祯进门后,留心数了数,府上的熟面孔,除去隋老太太以外,恐怕都在这里了。
  好不容易等隋意同宫中使者寒暄完,焦急狐疑的靖国公立刻把家中长子唤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
  “你是不是又在外头犯了什么事?官家怎么会突然召你?”
  不远外,耳聪目明的陆家小姑娘并没有漏掉这段声音。
  她眉头不禁蹙了蹙,悄无声息地,又往声源处挪了挪位置。
  “父亲是这样想的?”
  隋小世子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
  “如若不然,论血缘,你与二郎皆是和官家沾了表字的兄弟;论年纪,徐家大郎亦是和你相仿;论才学,曹家二郎、五郎,个个比你有出息……官家为何单单只宣你一个进宫呢?”
  仿佛是真的生恐他口中这个不成器的长子为公爵府门楣招来什么灭顶之灾,靖国公的胸膛急速起伏,好像下一刻便会背过气去。
  温柔娴雅的隋燕氏搀着靖国公,抬起手为他顺气,轻声宽解:
  “消消气,公爷快消消气,事情说不定没这么糟呢?公爷要相信意哥儿,他是个有分寸的……”
  “他若是有分寸,这些年还会干出这么多的荒唐事?就是你惯着他。”
  “公爷,意哥儿毕竟还没有成家,年纪还小呢。”
  “年纪还小?还有三年就加冠了,曹家大郎如他这般年纪时,早入军营立功去了!”
  “那文武的路子毕竟不同,就是隔壁陆尚书,中状元时,也有二十好几了。”
  “他能中状元?要不是有家里的爵位养着,这书能不能读下去还是个问题。我看要不了几年,我隋家偌大的家业,都要被他败干净了去。”
  “公爷,意哥儿可没你说的这个样子。再不济,再不济,将来也还有茂哥儿在旁帮衬着,这家怎么会说败就败了呢?快别……”
  “祯儿请公爷、夫人安。”
  一隅的私语戛然而止,隋燕氏略微诧异地瞧向突然过来的小姑娘,有须臾的失音,旋即,她便再度摞上笑容。
  “真是对不住,家中突然出了点事,头昏脑涨地,竟忘了宜祯还在我家做客——怎么,这是准备回府了吗?”
  “嗯。”
  陆宜祯颔首罢,目光望向面前两位长辈,字句清晰道:
  “公爷、夫人,意哥哥没有犯什么错,我听成公公说了的,官家召意哥哥,只是为了商议京城劫杀案中可疑的地方。”
  “……”
  一隅沉默。
  靖国公回过神来,重重地咳了几声,隋燕氏慌忙收回视线,专注地给他拍背去了。
  可背影单薄的小姑娘好似根本感受不到这凝滞的冷意一般,兀自昂首挺胸,像冰天雪地里一樽熊熊发热的小火炉。
  隋意悄悄伸手,戳了戳她的肩膀。
  小姑娘挡在他身前,纹丝不动。
  眼底的阴霾不由渐渐地被笑意取代,少年缩回手,轻声地唤她:“祯儿妹妹。”
  已经足够了,回家去罢。
  终于,小姑娘回头了。
  “意哥哥,我去年的结业考可是拿了双甲呢,连邓夫子时常都会夸我记性好。”
  她把脑袋又一次拧了回去。
  “所以,听过一遍的话,我都能记得牢牢地。公爷、夫人,成公公不会骗人,官家也不会骗人的,对不对?”
  靖国公喘着粗气,将身子完全侧了过去。
  隋燕氏一面搀扶着身边人,一面掩住难堪之色,讪讪笑道:“对的,对的。毕竟官家与我们意哥儿一同长大,情分深厚,遇到什么为难处,互相出出主意、商量商量,是应该的,应该的……”
  “那父亲、母亲,我与祯儿妹妹就告辞了。”
  “嗳,去罢,快去罢。”
  ……
  从厅门出来,一下台阶,陆宜祯立即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知道她方才有多么紧张。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生平头一遭,怒气更胜于理智,可是,会不会太……
  “现在知道害怕了?”
  后脚出门的隋小世子打趣道。
  走在前方的小姑娘默默地抬起双手,捂住了发红的耳朵。
  ——柔软、娇气,像从天上掉落的珍贵云絮。
  可云絮之内的温度,却能烧得人心尖发烫。
  隋意敛下眸色,再抬眸时,已经又是温和含笑的神情。
  也许是少年心性作祟,小世子不紧不慢地跟在陆家小姑娘的身后,悠然自若地负着手。
  开口的语调也是慵懒而散漫的。
  “我从未发现,祯儿妹妹的胆子竟是如此之大。”
  小姑娘因言急急停下脚步。
  她转回身子,撤下捂耳的双手,触了一眼幽深莫测的隋小世子的身影后,很快垂下了头。
  “我……”
  “意哥哥,我,我是不是……越界了?”
  陆宜祯此刻的心情,简直有如在公堂上等待量罪的犯人。
  她走了一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自己怎么能这般冲动?至少,至少也该先征得意哥哥的同意罢?
  ——“并无。”
  陆家小姑娘讶然地抬起头。
  清俊温雅的少年注视着她。
  “祯儿妹妹之于我,与他们不一样。”
  ……
  大赵皇宫。
  成德海把请来的隋小世子引到了文德殿后的阁楼。
  此处寻常是帝王休憩之所,典雅别致、明亮通透,也不会太过吵闹。
  阁内的大赵皇帝正在烹茶。
  白袅袅的水雾升腾缭绕,将少帝那张轮廓俊逸的面庞都模糊氤氲了几分。
  听得成德海禀报的声音,少帝眼皮轻轻一抬,把聒噪的老公公召到了身后来站着,随即望向阁楼门口逆光而立的白衣少年:
  “来了,进来罢。”
  隋意不疾不徐地行至茶几跟前半丈处,作揖道:
  “臣拜见官家。”
  “我记得以前你我一同读书时,你唤我唤的是‘表兄’。”
  “表兄。”隋意浅笑道,“人总要长大的。”
  少帝不可置否,斟了杯热茶,推至对面:“坐。”
  隋意屈腿坐到蒲团上,执起杯盏。
  “这是今年南方新献上来的贡茶,唤作‘胜雪’,滋味甚佳,应当合表弟的口味。”
  隋意小啜一口,应道:“果真纯正细腻,有回甘之味。此茶可是产自建州?”
  “正是。”少帝道,“也不知我这煮茶的手艺,表弟给评个几等?”
  “表兄的茶,自然是甲等的。”
  少帝嗤笑一声,仿佛不太认同。
  “想我这手烹茶的技艺,还是沾了表弟的光,从表舅母处学来的。当年表舅母一手煮茶分茶的本事,可是名震京都,如今我这手艺,比起表舅母,恐怕还不足十一。”
  隋意端着手中茶盏,亦笑了笑:“先母若是能听到这番话,必定心下欢喜。”
  “……阿意。”
  年轻的帝王凝肃了眸色,望着对桌的少年:
  “六年前,表舅母突然过身,又恰逢先皇病危,朝野上下一片暗流涌动,我身为先皇幼子,自顾不暇,不得已与你断了来往。待位置稳固后,我着人一打探,只听说你生了怪病,被王家人接去了兖州,后又被山匪劫走。”
  “又听说你被救回来后,将养了几个月,怪病倒是全好了,可性子也散漫了许多,好似十岁前与我斗文斗武的天纵禀赋全数不见了一般。”
  “前些年我也曾着人暗中查过表舅母身亡一事,但回来的几拨人皆道此案并没有疑怪之处,我便打消了心思,只当你是突逢变故,转了性子。可如今一看,却全然不是这样。”
  “阿意……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隋意垂眸,浪了浪瓷盏。
  洁白如玉的手指搭在白瓷边缘,竟分不清哪个更夺目些。
  他没有说话,少帝也不恼。
  “也罢,我改换个问法——”
  “经此之后,你欲成何事?”
  隋意终于抬起了桃花眸,他轻轻地放下瓷茶盏,与轻忽温和的语气毫不相称地,说道:
  “自然是让有罪之人自噬其身,万劫不复。”
  少帝眼泛笑意。
  “睚眦必报,与我所料不差。”
  “与表兄的肚量比起来,我自认是不如的。”
  这话褒讽意味不明,少帝摸了摸耳朵,大度道:“我就当你是夸我好了。”
  他整了整袍摆,站起身,负手走到了敞开的窗子边。
  正值日头猛烈,窗外的树石也被晴色切割成了分明的光影两面。
  “阿意,我这次抓不到那幕后之人,你说是不是?”
  “是。”隋意慢条斯理地给杯中添了点茶,“平州与京城的距离便是一个极好的缓冲。若我是他,早会留好后手,在官府到来之前灭了冯家满门。”
  少帝倏地转回身:“你知道他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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