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这么贸然使人请你过来,你必定是满脑门子疑惑。可我也实在等不及多捱上一日了,所以还请你见谅。”
陆宜祯赶紧摆手:“哪里的话,老太太您要见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老太太笑着,也不拆穿她的话。
“我今日请你来,首要之事,便是替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向你道个歉。昨日他们的失仪,我已训斥过了,他们心里拎不清,我老婆子可看得明白,如若当时不是你及时阻止了事端,他们恐还要在内官面前丢更大的人。”
陆宜祯没料到老太太一开口就是这番话,有些受宠若惊:“老太太您别这么说,我还觉着我行事太过冒失了呢,要是当时能想个两全的办法,兴许会更好的。”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隋老太太欣慰道,“你也不要怪我道歉还不亲自登门,只是考虑到你约莫也是不想让家里人晓得这桩事情,再一个,也是我老婆子的私心,不想把事情闹大了。”
“我不会怪您的,您考虑得比我要周到多了。”
“好,好孩子。”老太太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只可惜我膝下无女,孙子辈的那两个,也全是男丁,倒真羡慕你母亲能有你这么一个贴心的姑娘。”
陆宜祯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回想起老太太最初的话:“您说首要之事……那是不是,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
隋老太太闻言,不禁失笑出声:“你这话一出口,我便晓得像了。”
“像?像什么?”
“像意哥儿。”老太太道,“那孩子,就是从小机敏伶俐得不像话,甭管你藏着几层意思,摆到他跟前来,全是跳蚤练功——小把戏。你这戏唱不唱得下去,端看他想不想戳穿你。”
说到这个,陆宜祯深有体会地点点头:“他现在也这样呢。我只要往他跟前一站,便什么秘密都没有了。”
隋老太太抚了抚她的掌心:“他肯戳穿你,说明他不会瞒着你事情,这是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陆宜祯似是被滚水烫了一下,下意识缩回了自己的手,耳根也漫上红晕:
“老,老太太!”
她磕磕巴巴地:“意哥哥,意哥哥他,他把我当成妹妹的……”
老太太淡然地“嗯”了一声,目色含笑地瞧她:“我说的就是对妹妹的喜欢。”
“……”
只脑中略微茫然一瞬,陆宜祯回过魂时,简直恨不得地上能裂出一条缝儿来。
她做什么要慌乱呢?这不是不打自招、又是什么?又是什么!
如隋老太太那般灵醒的人,会不会已经瞧出什么来了?
她会不会觉得……
陆宜祯坐立不安地绞紧手中袖子,最后还是没忍住,偷偷地抬眉望了眼对面的老太太。
只见后者正一脸镇定从容地啖着茶。
还好,还好。
……罢?
“我家中的糊涂情况,想来你这几年已看得明白。”
老太太放下茶盏,继续低语慢言地道:“这些事说起来,也有我早年间的过错。意哥儿生在这高墙之中,也着实是苦了他。如今能有你这么一个平辈不计较得失,陪伴在他身边,叫他重拾点少年心性,我看在眼里是很欢喜的。”
“意哥儿的防备心重,你又是个年纪小于他的,很多事情,想必他不会亲自开口和你说。我也明白,他养成这万事都藏在心底的性子,实则与早些年的经历脱不开干系,但我实在没有脸面叫他改,只能这几年,眼见着他身边的同学好友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肯真正交心的。”
“而今见到了你,我这心哪,才放下几分。”
隋老太太话到此处,目有哀色。
“意哥儿天资聪慧,年少时,最是落拓肆意不过,论文武、论样貌,他也是赵京里人人称道的。你必定好奇,他今时今日,怎么就成了市井口里的‘纨绔’?”
老太太的一席话,正是说到了陆宜祯的心坎上。
这个疑问,从她初初在明景楼里遇见小世子时,就埋下了。可这几年她无论怎么观察、思索,都得不出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见小姑娘矜重地点了头,隋老太太才缓声道:“其实京中的流言,我也略略听过几嘴,大都是说意哥儿因逢亡母之变,才一夜之间改了性情的。更有些人,还拿他与史书中有相似经历的人来作比,以为失母虽为不幸,但更应发奋,以告慰亡母在天之灵,可他们又怎么知道——”
“他十一岁那夜,是亲眼看着他母亲从楼台上坠下的!”
“他才那么小一丁点,还是该在母亲怀里撒野的年纪,便,便……”
老太太湿红了眼眶,有些喘不上气。
陆宜祯见状,也顾不上震惊难受了,连忙起身上前,搀住她,想着母亲昔时为自己顺气的模样,抬手抚上老太太的背:“您别说话了,快歇歇。”
好半晌,老太太才缓过了气。
“世人皆知他后来生了一场怪病……其实那并不对,那只是我放出去的风声。意哥儿生的,并不是什么怪病。他是被魇着了,生了心病。”
老太太满面悲痛:“自那夜过后,他便畏惧重响、也见不得红色。未免惊着他使病情加重,出事后的那段时间,府里人一概换了素净衣裳,女使们连洒扫收拾,也要尽力避免弄出大动静。他成日成日地发烧、梦魇,我都要以为他捱不过去了。”
“可还好意哥儿他争气,从兖州回来后,竟迫着自己听声响、逼着自己见红色,如此日夜折磨、煎熬,他这病才慢慢有了起色,最后居然恢复得与常人无异了。”
“……他是个对自己都能下狠手的孩子。”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浑浑噩噩地成了纨绔呢?
陆宜祯的心绪一时饱胀而酸涩,好似浑身上下正在被千万根看不见的绵密的细线、毫无规律地收裹着。
她蓦然想到,自己三年前曾无心中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人无疵,不可与交。”
当时隋意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这话极对。
那若是有人早早地明白这个道理,为了掩饰,而故意生了瑕疵呢?
靖国公府的隋燕氏有一亲生子,隋家二郎。纵使她这继母做得再无可挑剔,但难保心中不会有别的念头。
为了令她大意也好,为了保全自身也罢……生“疵”都不失为一个上上之选。
这是十一岁的隋意想出来的办法。
过惯了和顺日子的陆家小姑娘,在骤然想通这点后,心尖仿佛被蜂子蛰了一口。
又痒又疼。
隋老太太将她拉到身前来,语气温善。
“原本这些内宅中的阴私事,我是不该拿到明面上来说的。可我有私念。这么多年了,我也希望有个人和我一样,多多顾着意哥儿,陪着他、伴着他,若是能叫他敞露心怀,那便是最最好的事情了。”
“老太太,我……”
“会努力的”几个字还未说出口,廊间檐下的姚嬷嬷乍然扣响了门。
“老太太,世子听说了您请陆家姑娘来府里,也要来凑凑热闹呢,现下就候在院子外头。”
小世子来了?
陆宜祯不由自主地便想往外张望,只是一转头看见虚掩的屋门,这才想起来,自己并瞧不清楚院子里的景象。
隋老太太笑道:“他倒是看得紧,生恐你在我老婆子这儿受委屈呢。”
陆宜祯赧然地垂下了眼,只是这回她吸取了教训,不敢再胡乱开口。
“行了,我知你的心思也不在这儿了,你且去罢。”
得了老太太准允,陆宜祯欢欢喜喜地朝她行过一礼,然后便迫不及待地转身跑了出门。
甫一出院子,未来得及刹住脚,忽地迎面撞上去一道人影。
陆宜祯被磕得鼻尖儿生痛,身子也同时晃了晃,就要往后栽,幸而就在此刻,一只手把她捞了回来。
“祯儿妹妹今日怎的这般莽撞?”
小姑娘站定,捂着鼻子抬头一瞧,稳住她的人可不正是隋小世子?
明亮的日色下,少年人唇红齿白,眼瞳乌亮,还温温地笑着,正生得一副她最喜欢的模样。
半天没等来回应,少年若有所思,望向小姑娘被掩住的下半张脸,语气更温和几分:
“是撞疼了吗?”
这样好的小世子……
陆家小姑娘的心里头瞬时柔软得不像话,她一手抓住他的袖摆,在少年略显讶异的神色中,直视他的眼眸,认真地承诺:
“意哥哥,我会对你很好的。”
……
“老太太。”
姚嬷嬷走进屋中,端详着屋子主人的脸色:“话可都说完了?”
隋老太太微微颔首,眼中浮了点笑意:“她同意哥儿见着面了?”
姚嬷嬷:“见着了,也不知两个人说了些什么,您可没瞧见世子那表情呢,一愣一愣的。我还差点以为是自个儿看错了。”
“陆家这小姑娘呀,心思纯净,藏不住事情——这也正是意哥儿最缺的东西。”隋老太太满面慰色,道,“他们两个,我瞧着,是好的。”
“可奴婢瞧着,世子好像对这事毫不知情呢。”
姚嬷嬷一顿:“而且陆家姑娘年纪还小,再过几年,许是,念头又变了。”
“这确实说不好。但意哥儿,我看着他长大,他的性子,我是了解的。”
老太太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
“毕竟他现在年纪也不大,又对陆家姑娘没什么戒心,更何况他也从未往那方面想过……等他再大几岁,回过味儿来了,你且再看着罢。”
第28章 惊懒十七 少年不识愁滋味
陆府。
“一个时辰了。”
陆姜氏趴在小院门口, 目不转睛地瞧着院中树下、正捧着绷子、坐在石凳上发呆的小姑娘。
她头也不回地伸手往身后勾了勾。
陆琮便被她勾着袖臂,又往前跨了一步。
“夫人,宝儿出个神, 你也唤我来看,这有什么可瞧的?”
陆家主君颇是无奈。
“你小声点儿。”陆夫人焦急地回头拍了他一下,旋即又转过脑袋, 忧心忡忡道,“她已经捧着绷子动也未动整整一个时辰了!这难道还不是出问题了?”
“那宝儿许是在思考课业呢?”
陆夫人很不赞同:“你以为祯儿像你似的?再说了, 哪有功课需要考虑这么久的?”
“又或许是, 宝儿她在学堂里碰上了什么麻烦?”
陆夫人拧着眉:“你仔细瞧, 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笑的, 哪儿像是遇到麻烦的样子?”
陆琮依言往院内眺去, 心头也涌上点疑惑。
“……那夫人以为,宝儿她这是怎么了?”
陆姜氏正准备挑个合适的时机与他说道说道, 闻言,她转过身来, 脸色凝重地道:“我觉得呀,祯儿她可能是……”
话到这里顿了顿, 陆夫人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位置, 朝陆琮扬了扬眉。
须臾静默。
大赵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这时轻咳了一声, 虚心地请教:“夫人这个动作是何意啊?”
他说着,竟有样学样地也抬指放在自己的心窝处, 眉梢还未扬起,陆姜氏便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走你走,走罢!”
陆姜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而后便转了身子继续观察起院落里的小姑娘来, 嘴里还喃喃着:
“我自个儿的姑娘,我自个儿操心。”
……
暮暑一过,天气开始转凉。
到中秋那日,夏日的单衣已然抵抗不住愈发冷凉的夜风。
这夜,陆宜祯多添了件鹅黄色的外裳,同陆琮一道坐在府中的小楼里赏月。
陆姜氏在一旁清点着小菜瓜果,待一切布置好后,才得闲转头朝父女两个的方向叮嘱道:“待会儿你那些同僚好友来了,便叫祯儿下来罢,你们免不了又是要喝酒的。”
陆琮颔首答应了:“这赏月作赋,没酒怎么能尽兴呢?”
“话虽如此,你多少也得存着些清醒的力气,别喝过头了。我大约到戌时了,就给你们端醒酒汤来,你也看着点你那些个好友……”
趁着二人说话的时间,陆宜祯从陆琮的膝上跳下来,趴到就近的案台边,抓了个月饼吃。
心里默默地有点遗憾。
她这段时日都没怎么见过隋意。
临近国子监的结业大考,他连国公府都很少回,也许是在学堂里熬夜温书。但即算是回了府,小世子也再没有做过翻墙的事情了。
陆宜祯仔细想了想,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似是前几个月,从她对他说“她离及笄也就两三年”起。自那以后,隋小世子来见她走的都是正门。
小姑娘心头觉得既温暖又失落。
隋意的性子本来就是疏离而有分寸感的,只不过因为他表面的功夫实在做得太好了,总叫人以为他温和又好说话。
甚至连她当初肯纠缠上去,也是受了这张表皮的骗。
……倘若,她遇上他时的年纪再大些,小世子是不是就没那么容易对她卸下防备,与她亲近了呀?
小姑娘嚼着月饼,默默地出神。
另一边陆姜氏的话音也渐渐弱了下来,她转眼瞧见自家姑娘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心里是愁得不行。
“你看,我就说有问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