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成之后,小将军就再也没有翻过她的院子了。
不仅仅是因为要避嫌,还因为他被一堆琐事缠住了身。
秦姑娘及笄的同时,小将军也将及弱冠,正是该成家入仕的年纪,然而他无论是成家还是入仕,都不能如老将军所愿。
先说入仕:
老将军戎马征战一生,自是知道战场凶险,因而希望小将军弃武从文,在京城做个富富贵贵的清闲官。
然而小将军一心战马银枪、纵横大漠,同他老子的愿望背道而驰,父子俩为了这事闹得很凶。
再说成家:
小将军心怀远大抱负,不欲早早地耽误别家姑娘,因此每每对父母请入府中的姑娘都不冷不热地,看得将军是满肚子火气。
秦姑娘曾躲在假山后,远远地望见过一回。
水榭中,不知是哪家受邀前来的贵女拈起一颗樱桃,正要递到小将军唇边,后者却像只受惊的猫儿一样,几步跳到了倚栏边,眼睛瞪得溜圆。
秦姑娘甚至在想,倘若他全身生了绒毛,这时也都该竖起来了。
水榭里的姑娘愣在原地,最后不堪其辱,把樱桃一扔,红着眼眶、提着裙摆跑了。
当晚,小将军就被老将军捆住,挨了三大闷棍。
秦姑娘既觉心疼、又觉好笑,还感到胸腔中有点酸酸涩涩的滋味。这世上所有女子都有资格站在他身侧,唯独除了她。
盛夏的一个傍晚,秦姑娘正扶着荷塘边的石栏出神,肩膀却被谁轻轻一拍。
她回头一看,竟然是小将军。
“嘘。”
小将军示意她噤声,做贼似地左右环顾了一圈,在没发觉有其他人在场后,放下心来,扭头和她说:“跟我来。”
秦姑娘跟上前。
望着小将军宽阔挺拔的背影,她心底疑惑,又不由自主地漫开一股隐秘的欢喜。
小将军带她来到了假山的缝隙中。
这是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饶是有人从旁经过,也丝毫不会注意到里头的情况。
“昨日,我已经通过了武威军的选拔。”小将军压低声音说,“还有不到半个月,我就要出发去北境了。我对不起家中二老的期望,但妹妹,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秦姑娘顿了会儿,说,对,她会替他照顾好家中的亲眷。
小将军开心极了。
他扑上来,就像是寻常的兄长对待妹妹一样,轻手轻脚地抱了抱她。
“我就知道你是这世上最清楚我的人!”
大军出城那日,秦姑娘并没有来送行。
小将军虽觉心中失落,但也很快调整好了心情,想道,妹妹在家为他收拾烂摊子还来不及呢,哪里有时间抽.出身。
小将军随军跋山涉水了两日。
第三日傍晚,大军修整时分,营中忽然爆出一件大事情——
有人竟是女扮男装混进来的!
小将军听闻后觉得稀奇极了,当代花木兰,可不得亲眼见识见识去?
他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地来到扎营审讯的场地,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时,却立马傻了眼。
那位“花木兰”,不是自个儿素日里最温柔解意的妹妹又是谁?
兴许是为了保全家中颜面,她到现在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长发散落在肩、双手反绑在身后、眼眶红润不已,一副凄凄怜怜的模样。
尤其是小姑娘自进京后便没吃过什么苦头,连着赶了两日路,整个人消瘦了不止一大圈,灰扑扑又纤弱弱地。
看得小将军脑子嗡然一响,当即就炸了。
“你们放开她!”
“不准动!谁敢动她试试?”
“你还碰,还碰!小爷我折了你的手!”
……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小将军也被一道绑了起来。
两个人以扰乱军纪的罪名,由武威军教头亲自拎着,打包丢进了一间帐子里。
这是一间堆放军械的帐篷,入夜后并没有点蜡烛。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黑蒙蒙地,能听见外头营地将士们或训练、或燃篝火的动静。
两个人背靠背绑着。
教头的原话是“明日便叫将军府派人来接公子、姑娘回家”。
小将军刚刚气血上涌与人动了手,这会儿稍稍冷静下来,缓过了气,才发觉其中的不对之处。
他抬起指头戳了戳身后的姑娘,忍不住教训道:“你说说,你怎么会胡闹到这个地步?军营是你能进来的地方么!”
秦姑娘半晌没吱声。
小将军又开始反思,是不是方才他把话说得太重了?
小将军:“我……”
秦姑娘:“我就是害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话语间带着鼻音,不用看也省得,小姑娘必定是红了眼眶。
小将军哪里还顾得上耍什么兄长威严,舌头像被烫到似的,一连蹦了好几句“是我的错”“你别哭”。
又安静了片刻。
秦姑娘开口:“我不顾一切混到你的军队里,又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害你错失了这次机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恶、很可笑?”
小将军讷讷地:“我,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那我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当然是世上最亲的妹妹!”小将军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秦姑娘吸吸鼻子,心中似赌着一口气。她紧紧捏住捆绑双手的绳索。
“我们又不是同一对爹娘生的……”
“谁要做你妹妹。”
……
陆宜祯脑子轰然一片空白。
满耳朵只回响着那一句——
“谁要做你妹妹。”
莹润的指甲紧扣横栏,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去。
但她已魂不附体,察觉不到痛意了。
……
戏毕,从二楼包厢下来,陆宜祯仍然是恍恍惚惚地。
好在另两位小同窗也被这出戏完全夺去了心神,便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边落阶梯,边兴致盎然地讨论着故事的结局。
徐宛音感慨道:“幸亏老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是开明之人,否则这对有情人,还有得熬呢。”
段毓儿也道:“那小将军真是个蠢东西,秦妹妹已经待他那般不寻常,竟还像个瞎子似的看不出来!”
“这也未必怪他。”徐宛音温言细语地,“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如一个与你从小一同长大、情谊深厚的兄弟,某几日突然对你闪闪躲躲、欲言又止,你会如何作想?”
段毓儿微微一默:“我会以为他偷偷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这便是了。那假如他直接与你表明心意呢?”
“……我会把郎中塞到他屋里头去,给他看看脑子。”
徐宛音忍俊不禁:“我倒真有些好奇,将来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入毓儿妹妹的青眼了。”
“那必定得是天下一等一的男子。”
前头正说着话,陆宜祯没留意到她们是什么时候消了音的,直到撞上了段毓儿的背,她才如梦初醒般回神。
“为什么不走了?”
“嘘!”
段毓儿回头,挤眉弄眼地捂住了她的嘴,一面捂,还一面悄声招呼着徐宛音:“快!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陆宜祯被段毓儿连拖带拽地,藏到了楼梯角的青松盆栽后。
三个小姑娘肩膀擦着肩膀、脑袋挤着脑袋,鬼鬼祟祟地从松针隙眼儿里打量着前方的状况。
陆家的小姑娘这时也终于看明白了。
前方堂中的柱子边,那正伸手为姑娘抹眼泪儿的、身形瘦高的小郎君,不是是英武侯府的徐家大郎又是谁?
陆宜祯和段毓儿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最左边的徐宛音。
“你家哥哥还没定亲罢?”
“嗯。”
徐三姑娘的神情倒算镇定:“不过大哥哥年纪也快及冠了,想为家里添个嫂嫂并不算奇怪。你们不觉得,那姑娘有些面熟吗?”
另两只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柱子边说话的二人。
由于离得远,并且堂内看客还未散尽、声音嘈嘈,因而那头的谈话内容并不能听得很清晰。
陆宜祯仔细地观察了须臾,脑中顿忽闪过一丝清明:“我记起来了,那姑娘,好像是郑家的……”
段毓儿经她这么一提醒,也恍然:“对对对,我们刚去郑氏马球场那回,不是和她打过一次照面吗?没错的,就是她!”
徐宛音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陆宜祯注意到她的异色,不禁问道:“宛音姐姐,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确实是她。”徐宛音顿了顿,“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上次去郑家的风荷园赏花的时候,郑家夫人还嚷嚷着她家姑娘兴许……”
是被谁家的小郎君勾去了心思。
却没成想这位罪魁祸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陆宜祯欲笑出声,又慌慌忙忙掩住唇,好在是没把三个人的位置暴露出去。
遥想她初来赵京,在明景楼见到徐家大郎时,他还青青涩涩、呆实憨厚得很,这一转眼过了这么些年,他竟都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陆家小姑娘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转念间,她又想到,这徐家大郎和隋小世子是年纪相仿的同窗,徐家大郎既已有了心仪的姑娘,那么隋意呢?
他是不是也会同徐家大郎一般?
就算目前不见得有,早晚一天……
早晚一天,他的心里也会住进去别人。
他能来得及等她长大吗?
要真是到了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呀?
如若,如若,现下就与小世子坦明了心里所思,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
会不会就从此疏远了她?
隋意一直只把她当做妹妹罢了。
一想到少年郎待她温和疏离、不咸不淡的模样,小姑娘便打从心底涌出一阵一阵的难过。
她从未有如此刻一样,期望着自己能快快长大。
最好是一夜之间就能及笄。
到那时,总能光明正大地对小世子坦言欢喜了罢?
第27章 惊懒十六 我会对你很好的
榆林巷。
陆宜祯方下马车, 还没站稳脚跟,忽有一道身影走到了她的前头来。
她定睛一瞧,来人居然是隋家老太太房里的姚嬷嬷。
“陆姑娘, 才下学呢?”
陆宜祯半是惊讶、半是敬重地俯了俯身:“是的。不知嬷嬷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姚嬷嬷笑道,“只不过我家老太太想见见姑娘罢了, 姑娘现下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没有的。我这就同你过去。”
与家中女使交代了几句,陆宜祯便提着裙摆跟上姚嬷嬷, 往榆林巷另一边、靖国公府的位置走去。
她心里头颇有点打鼓。
隋家老太太以往可从未要求过单独见她, 这次把她叫过去, 极有可能就是为了昨日、她在堂上公然扫了靖国公夫妇颜面的事。
一想到老太太那极重规矩的性子, 陆宜祯便脸色发苦。
做什么逞英雄?
这下好了罢, 招惹了家中大的,家中顶顶大的要来问罪了。
但若真要说后悔, 却也谈不上。
陆宜祯心想,小世子那样好, 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个把脏水往他身上泼呢?
只是昨日的行事实在有些鲁莽,倘使她当时能想到更好的解决法子, 也不至于得罪了人去。
是以今日挨骂还是挨罚, 她都认了。
兴许是瞧出了她心有不安,姚嬷嬷一面领着她进门、一面宽解道:
“陆姑娘不必紧张, 我家老太太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别看她平日里时常板着张脸, 实则赏罚分明、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们这些下人,都很是敬佩她。”
陆宜祯矜持地颔首:“我省得。”
姚嬷嬷笑了笑:“不,我看姑娘还是不太省得。”
她左右一望, 见周围清净,回头低声道:“眼见这四下无人,我也不妨同姑娘透个底儿:昨儿个,府里的主君主母失仪失到内官跟前去了,因着这桩丑事,老太太可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姑娘你当日那一席话,我家老太太也听说了,她却很是宽慰呢。”
“宽……宽慰?”
怎么会?
陆宜祯略显愕然,正要再开口问问多的,前方的姚嬷嬷倏地停下了步子,让开身。
“姑娘,这就到了。”
抬头一看,古朴风雅的院子已然横立在眼前。
“老太太正在屋中候着你呢,请进罢。”
……
主屋内的木桌旁,只坐着隋家老太太一个人。偌大的室内,连个倒茶的女使都没留。
陆宜祯跨过门槛,不由得四周打量了一眼,但她很快收回目光,端端方方地朝前请了个安。
“来了,坐罢,不用拘谨。”
隋老太太和蔼地给她指了指身旁的梨木椅子。
陆宜祯慢吞吞地坐了过去,抬眸看了看对面的人,只见隋老太太正微微笑地望着她,面上慈和的神情不由让她想起了远在扬州的外祖母来。
“这是刚叫厨房送来的莲子羹,解暑的,你尝尝看。”
隋老太太将手边的瓷蛊轻轻地推给她。
陆宜祯连忙接过,道了句谢。
揭开盖子,清甜的香气立即飘散四溢,她拾起勺子,舀了小小一勺放入口中。但具体的滋味如何,她一概没有心思细细品味了,因为老太太也在这时开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