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意啖口茶,回视窗前人:“若我猜的不错,官家今后,该小心北方。”
“北方……”
少帝沉吟须臾,眉心骤然一跳,冷冷笑了声:“原来如此。”
“官家勿急,对付这种摸不着尾巴的泥鳅,我可是有经验得很。”雅坐于蒲团上的少年笑道,“你只需要织出一个套子来,再沿途藏几粒饵食,越是狡猾的泥鳅便越容易上钩,无非多耗些时间。”
“我记得鱼饵是明晃晃地挂在钩子上的,为何到了泥鳅这里,饵食却要藏起来?”
“官家可曾听过一个道理?自作聪明的人,往往只对自己亲手找到的东西深信不疑。”
少帝默了默,叹道:“阿意的心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黑。”
“与表兄比起来,我自认是不如的。”
“……我就当你是夸我好了。”
隋意:“我以为官家今日召我,为的不仅仅只是这件事。”
“不错,我确实还有一事想要交付与你。”少帝被戳破意图,也并不掩盖,转头吩咐,“成德海,将东西取来。”
成德海应声退下去。
少了一人,阁内更显空荡。
少帝双手后撑窗沿,望着茶几边悠闲品茶的少年,道:“想必你还记得,三年前,我曾请奉山书院的冯老先生入过京,你可知是为的什么?”
也不要回答:“太.祖时,朝廷曾设血滴子以处置暗地阴私,虽说积怨深重,但其中亦有可取之处。我欲借鉴血滴子,将刑狱与督察之务合为典察司,但如你所知,有关血滴子的记载皆被焚毁,纵是我这大赵官家,也只能搜集到一点零星消息,总是不如亲历之人的。”
“官家是说……”
“那奉山书院的冯老先生,冯获,便是当年血滴子中的天字绣衣使。呵,极有意思是不是?谁人能想到,这满腹经纶、满嘴仁义的当世大儒,曾经也是满手鲜血的人屠呢?”
隋意:“官家没能留下他。”
少帝颔首:“是,我留不下他。三年前他对我说,我欲立典察司,这想法很好,只是,还少了最关键的一环——那便是寻到执掌典察司之人。这柄剑太过锋利,需要合适的人来为我握住,否则只会招致如太.祖年间那样的无穷祸患。如今我见着你,便省得了,他这话并不错。”
“血滴子也曾是一柄利剑,可它如今散在天下各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有心人利用起来,成为对付我、对付大赵的工具。这回案子,你也瞧见了,那几条地道的手笔。”
“昨夜我思来想去,觉着与其如此,不如我先发制人,绝了那些阴沟老鼠的心思才好。”
适时,去而复返的成德海敲门而入。
几本薄薄的册子被放置在隋意面前的茶几之上,页边发卷。
“这些,便是我这几年找到的所有关于血滴子的记录。”
“阿意,替我去奉山罢。”
“我赠你一柄剑,从今往后,你可以用它来护住你所在意的事物,亦护住我这大赵河山。”
……
承天门边。
宁嘉轻摇着手中的绫罗小扇,百无聊赖间,不由得抬起鞋尖磨起了脚下的石板地。
似乎是因为长久的等待,她的额际已布了些细细的汗珠。
忽地,身旁望风的女使摇了摇她的袖摆,低声提醒:“县主,来了来了,我瞧见靖国公世子了!”
宁嘉当即精神一震,伸长脖子一眺,从长道尽头远远走来的清隽身影,不是她昨夜梦见的人又是谁?
回想起晨间冷汗沾衣的情景,宁嘉既觉恍惚,又觉有几分隐秘的局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从石狮子后显出身形,朝远处走来的少年遥遥地俯了一身。
小世子脚步微顿,最后停在了她身前一丈的地方。
“县主?”
嗓音温润有礼,透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好似化雪时的清泉。
但宁嘉知道真相并不是这样。
她从小世子俊俏的面容上收回复杂目光,挥手屏退了身后的女使,又望向送人出宫的成德海。
“成公公,可否让我单独与世子说几句话?”
成德海笑意不改:“这种事,老奴可做不了主。”
她偏头又看向能做主的人,而小世子只是笑了笑,露出唇角梨涡。
“就在此处说罢,没什么好避讳成公公的。何况我一介外男,若是叫县主落了旁人口实便不好了。”
话里行间竟全像是在为她考虑。
宁嘉抿抿唇,杵在原地,半晌,从喉中轻轻吐出一句:“那日的事,多谢。”
小世子状似不解:“县主谢我做什么?”
宁嘉便猛然记起来昨日夜里在文德殿中、她那位皇帝小叔告诫过她的话。
“没什么。”她飞快地说完,让开了路,“世子请罢。”
少年向她颔首。
“那就告辞了。”
……
榆林巷,靖国公府。
“你们当真是好得很哪,丢人都丢到宫里头去了。”
隋老太太把手上的梨木拐杖往地板一拄,发出“咚”的一声。
靖国公眼皮一跳,忙忙躬下腰杆:“母亲息怒,此事怪儿子思虑不周。实在是当时情况突然,没考虑到还有外人在场,儿子今后一定不再莽撞行事。”
隋燕氏立即抬首道:“母亲,此事我也有错,要是我能早点儿劝住公爷,也不至于在外人面前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母亲若要罚,便连我一起罚了罢。”
隋老太太冷冷笑了:“罚?我可不敢罚你们。我一身老骨头,哪里比得上你们这些府中主事的呢?指不定你们还要在背后偷偷骂我,这老婆子真是好大的威风哪,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要来掺和前厅的事。”
靖国公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儿子不敢!”
隋燕氏自知没有说话的份,亦赶紧跟着跪下了,慌乱中还不忘搀了搀身旁腰腿不好的公爷,看得座上的隋老太太又是心头一阵冷怒。
端起手边茶盏抿了口淡茶,勉强压下不快,老太太方缓缓开口。
“你到底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我也不想追究。我老婆子年纪大了,本不该插手你们前厅后院之事,但这回,事情既传到了外头去,有损我隋家的颜面,我便是豁出了这张老脸,也要与你们说道说道。”
“儿子恭听母亲教诲。”
“公爷,你也是做家主的人了,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我打从你年幼时,便日日教导,可你这年纪越长,倒越像是活回去了。”
“儿子惭愧。”
“行了,你不用同我惭愧,心里有数便好。”老太太扶着拐杖站了起来,“我今日要你记得的,不只是这个——”
“我且问你,意哥儿是什么身份?”
似是被这问题问蒙了头,靖国公望了老太太一眼,斟酌道:
“大郎他,自然是我公爵府的世子。”
“错了!你错了!”
隋老太太悲怒地连拄了几下拐杖。
“意哥儿他是世子也好、是国子监的学生也好,是什么都好,可在这一切之前,他首先是你的孩子!”
“可你呢?身为一个父亲,不顾旁人眼色,处处给他难堪,你不信任他、怀疑他、诘难于他,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他不说,可我都替他记着。”
靖国公忍不住辩驳:“母亲,是大郎他平日里总没个正行,这无怪我有时候会误会他。”
隋老太太冷哼了声。
“你扪心自问,此言当真?”
“且不说意哥儿从前是如何的聪慧识礼,你一样对他冷眼相待;就是平日里茂哥儿犯了浑,你也是宽和大度得很,怎么一换成意哥儿做了同样的事,就立刻成他的不是了呢?”
“公爷,你且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意哥儿他从始至终,可有做过分外出格的恶事?隔壁陆家人与意哥儿亲近,难不成是没有道理的?”
靖国公垂着头,久久不言。
一旁的隋燕氏捏着袖子,瞟了眼周围嬷嬷们和老太太的脸色,缓缓开口:“母亲,我们都知道的,意哥儿是个好孩子……”
“你住嘴!”
隋老太太厉声喝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也算是宫里头长大的,什么腌臜伎俩没见过,你那套手段,少拿到我跟前来糊弄。”
隋燕氏往后缩了缩身子。
一直默默不吭声的靖国公,这时候伸手扶住她,皱眉道:“母亲,您误会兰儿了。都是儿子的错,可兰儿她待大郎,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您因此责骂她,实在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隋燕氏焦急得欲扒开他的手:“你少说几句,公爷。”
“真是好一个鹣鲽情深,倒是我老婆子不识趣,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老太太简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捂着心脏顺了好几口气,被嬷嬷扶到椅子上坐了几息,才将将缓过来。
“好啊,你既觉得我是心存偏见,我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
“只是你们给我记清楚了,意哥儿他是这公爵府的世子一日,便享有尊荣一日。你们既不愿费心思在他身上,便安安分分地做块石头,不要筑起高墙,阻拦别个待他好。”
“那陆家的小姑娘,我老婆子喜欢。”
“你们可听明白了?”
第26章 惊懒十五 谁要做你妹妹
大案既破, 陆宜祯也恢复了正常的上学。
同样复学的徐宛竹则不如以往,精神头仍有些萎靡,在邓夫子宣布下课后转头就走了。
陆宜祯收拾着书盒的时候, 段毓儿忽然兴冲冲地凑过来。
“陆小宝,你待会儿应当没什么要紧事罢?”
“嗯。毓儿姐姐想找我做什么?”
段毓儿叉腰微笑:“都被困在家中这么多天,你难不成还想一下学就回去?我听说州北瓦子近日新出了一场戏, 可好看了,每日座上人都爆满呢。你不想去瞧瞧?”
“当然想。”
反正回家了也只能拘在高墙里。
陆宜祯一口答应下来, 又伸脑袋望向邻桌的徐宛音:“宛音姐姐去吗?”
“自然要去的。”徐宛音无奈笑道, “毓儿妹妹她可是一大早就拖着我说了这事, 只不过因为今日陆妹妹你是掐着点来上课的, 她一直没找到和你说话的机会, 这才一下课就来拦人。”
……
州北瓦子这段时日最火的一出戏叫《画蛾眉》。
得亏段毓儿有先见之明,早早地订了一个二楼的包厢, 否则她们这会儿恐怕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从仆使们开出的窄道中疾步行至楼梯口,人群数量终于稀少了些。
登了两级木阶, 陆宜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只见大堂中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嘈杂喧闹得不成样子。
“这人也太多了罢。”
进入包厢落座以后, 陆宜祯趴上倚栏,探头朝下看, 看见了还没开唱的戏台子。
“这出戏究竟讲的什么故事呀?为何这么多人喜欢?”
段毓儿老神在在,朝她眨了眨眼。
“总之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你待会儿自己瞧便知道了。”
段家大姑娘铁了心不肯松口, 陆宜祯无法,只能转回脑袋,眼巴巴地眺望向底下空空荡荡的戏台。
终于,一刻钟后, 台子边的铜锣被瓦子小厮敲响,人潮鼓噪之声渐渐平息,《画蛾眉》也在一片安静中正式开场了。
“故事要从前朝的平北一役说起。”
“话说平北一役中,镇远将军以八万兵力战胜敌国,实乃一桩传奇佳话,但少有人知道的是,在此役结束后,这位声名赫赫的镇远将军却并没有立即班师回朝,反而是只身去了一个小山村,从村子里接了一位八岁大的姑娘回京……”
随着说书人话音渐弱,陆宜祯便瞧见,戏台上有一位身着甲胄、虎背熊腰的将军领着一个小姑娘登场了。
原来这小姑娘并非将军的外室生女,而是将军一位已故同袍的遗孤。
小姑娘随生父姓秦,将军把她带回府,是为了认作义女,照顾她长大成人。
将军府人丁稀薄,几代单传。
到了将军这一辈,也依旧只有一个儿子,上至京城公贵、下至府里的仆人女使,都戏称这位公子为“小将军”。
秦姑娘入府这天,恰逢小将军十二岁生辰。
因着镇远将军私下叮嘱过,小将军一直牢牢记得:自己不能欺负妹妹、得一心一意照顾妹妹、还要把欺负妹妹的人揍得爹娘不认!
秦姑娘与小将军一同上下学,一同长大,对小将军的依赖喜爱一日甚重一日。
小将军记得她喜欢吃桂花饼,于是在嬷嬷三令五申的禁止下,买了饼翻墙给她送来;小将军也会在她面临难题时,想尽办法替她解决;他甚至会在她郁闷无聊时,陪伴在侧,绞尽脑汁逗她开心。
——因为妹妹亲生父母早亡,太可怜了,自然要多宠着。
秦姑娘知道小将军心中想法,她也早已把小将军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
她一直这样以为。
直到年岁渐长后,她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之处。
这世上,会有妹妹对着自个儿的哥哥心如鹿撞,因为哥哥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情不自禁地羞涩回避吗?
秦姑娘不禁叩问自己。
正月初八,将军府为她准备了盛大的及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