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陆畅摔倒在地,被龙四海用膝盖顶住了喉咙。
雾似的小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不知不觉中已经给这天地披上了一层轻纱,玄衣女子的头发上聚集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美人尖落到了额头,滴在了陆畅的眼皮上。
层层雾气间,天地朦胧中,清丽的女声清晰异常:
“你可能在想,我不过一个女子,再如何也定不如你。但你知道吗,所有这样想的北魏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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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四海在校场教训陆畅的事情随着天上纷纷扬扬的小雨传遍了整个北山大营,至于她是如何在瞬间将陆畅放倒的,一旁的新兵们甚至连看也没看清。
不出意料,这事也传进了景随风的耳朵里。
这天晚上,两人在招财酒馆小酌,景随风含笑的声音响起:“我还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出手。”
“忍他好多天了,”龙四海挑眉,“今天正好逮着机会。”
搭配着老板娘赠送的小菜,几杯酒下肚,两人有了些醉意。
龙四海问道:“我也好奇,世家每年想往北山大营和天机卫送人,这不稀奇,但你也能忍?”
她想着,景随风一贯承袭龙风行练兵的作风,这些不好管教的世家子弟,他压根儿就不会收。
闻言,景随风笑了笑:“少年心热,这些年倒是冷静了不少……不过是几个世家子,收进来,好好管教便是。”
他说得似乎很是轻巧,可是唇边那丝笑意却是越看越勉强。幽幽烛光中,龙四海望着他强装笑意,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眼前的青年是武英王的养子,当年龙风行兵权在握的时候,他曾是通京炽手可热的少将军,心性之高,可想而知。有着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做后盾,当年的北山大营在他手里,以治军严明着称。
不管是朝臣还是世家,只要是他不愿意收的人,纵使是天皇老子来了,也进不了北山大营。
心随朗日,志与秋霜,那时通京最明媚的天里,是少年鲜衣怒马,笑意张扬。
他说:“北山大营会永远守望通京,而臣,会在这大营里,恒久守望着殿下您。”
当时她也笑了,拥着他的手臂,以为他们的未来真会如此,永远都如那个秋日阳光明媚,不见一丝阴霾。
可是这一切,都在六年前戛然而止。
武英王被夺兵权,作为龙风行的养子,蜀皇当时一度想要夺了景随风的都统之职。她眼看着这父子二人一夕之间全无所有,终究是没能迈过心里那道坎儿。
她在大殿前跪了三天,堪堪保住了景随风的职位。
可即使是这样,北山大营却也再不如当年。
蜀皇信不过景随风,虽说留住了他都统之职,可是看守通京的任务却逐渐偏向了一山之隔的天机卫。
这些年,北山大营的军饷年年在减,武器装备,衣服粮草,统统都是天机卫挑剩下再送过来的。通京世家想要送子弟进军队镀金,首选也是天机卫,只有那些天机卫不想收的,才会被推进北山大营。
阵马风樯,悬若日月,撼守通京近三百年的北山大营,就这样在景随风的手下,如一个迟暮老者,日渐枯衰。这对一个领将来说,是何等痛心之事?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的父皇。
而她对此,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一阵夜风吹拂,略过窗棂,带起桌面烛光忽明忽现。龙四海看着景随风,恍然发觉他锋利的眉眼在不知不觉中越发成熟内敛,与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似乎差了很远。
她微微一笑,“干杯。”
烛火微光映出了她眼角泛红:“今晚我请客,咱们不醉不归!”
“好。”景随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而温柔。
两只琉璃酒杯轻碰,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酒馆外,穹苍湿沉,天边玉轮轧露,淡淡清光周遭云雾四合。两人喝到微醺,在朦胧月色下相伴往大营走去。景随风的手随意地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声音带着些酒气沙哑:“殿下,你在大营待得可还开心?”
“当然。”龙四海想也没想地作答,转头看他,“这怕是我这六年间最快活的时候了。”
朦胧月光泄了满地,她双颊微红,唇角勾笑地仰头望着他,景随风忽然一下愣了神。
她清澈的瞳里迎着月光和他,轻巧地撬开了他的心室,那些被他死死藏在心里的情愫顷刻之间倾泻而出,盈了满目。
“殿下……”
水汽未散,暮色迷离,而他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人如今正在他怀里含笑看他,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离她近些,再近些……
酒气随着呼吸萦绕,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丝丝绵绵地缠在他的眼角眉梢,勾着他不断靠近。
“喵——”一声低沉的猫叫破空,转瞬间划碎了月光温柔。
龙四海被这猫叫声唤醒了神,向后退了一步,移开了目光。
“天,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她声音也有些沙哑。
景随风垂下眸子,掩下眼底淡淡失落:“嗯,回去吧。”
说着,他却是转身望向沉沉夜色下的两旁楼房,皱了皱眉。
黑夜中,一个八荒微不可察的身影立在楼房高处,冷冷地看着龙四海身边的男人,眉头紧蹙。
那个男人让主人很欢喜。
可是他,很讨厌。
第二十四章 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在北山大营训练一个月后,新兵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龙四海收到了龙静姝的帖子,反回通京参加四公主府举办的荷花宴。
这天大晴,清早起来只见天空碧蓝如洗,远方云彩高悬,似是朵朵巨大的锦簇花团在天穹盛开。
听她起床,阿昭打了帘子进来为她洗漱,走在门口却发现了两朵带着露珠的荷花和莲蓬,粉白配绿,晶莹的露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色彩。
她将荷花带进了屋,好奇问它来处:“殿下,这大清早的,门口怎的有捧荷花?”
龙四海接过花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以为回了通京,便不会再收到这些小玩意儿,怎么?
究竟是谁?
北山大营也就罢了,公主府明里暗里的守卫并非摆设,这人竟然能旁若无人地在她门前留下花——
她心里忽然有个猜测……却又摇了摇头,将她抛在了脑后。
“行了,找个花瓶将它放到前厅去吧。”
粉嫩的荷花似是给了阿昭灵感,为龙四海找了一套粉绿色的裙装,糯白色桑丝腰带上用银线绣了荷花暗纹,既与宴会相称,也给龙四海沉静的身姿添了一丝夏季的活泼清凉。
天空骄阳明媚,四公主府后院的竹林郁郁葱葱。流水潺潺,清溪两旁植被繁密茂盛,远远看去深深浅浅的绿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水墨画卷。
龙四海,龙静姝和龙明娇三姐妹在凉亭乘凉,说起了过几日北魏使臣来访之事。
龙明娇着了一袭绯衣明媚,头上的衔珠步摇随着她身躯转动不住摇摆,碎玉叮当。
她红唇微抿,声音不屑:“不过六年光景,刚刚苟延残喘得以休息,这又闹腾起来了。”
六年前龙四海大破北魏,北魏与蜀国签下了每年进贡的合约;而前两年北魏新皇登基,刚刚平定国内动乱,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出访蜀国,为的便是要重新签订和约,减少每年进贡的财物。
“好了伤疤忘了疼!”说起此事,她颇为不屑。
龙明娇的胞兄,二皇子龙和雅在礼部领了差事,最近正在负责接待使臣之事。那些北魏人,人还没到,要求倒是不少,又是要住驿馆北苑,又是要每餐有牛羊猪肉,吃相难看的很!
“他们只怕是忘了六年前如何被大皇姐打破了胆,不识好歹。”
龙静姝闻言笑笑:“北魏人本就这样,得寸进尺也不是第一次,父皇碍着两国的面子容忍罢了。”
“就该再让他们看看大皇姐的厉害!”龙静姝声音娇俏里头还带着些骄傲。
另外二人闻言,相视一笑。
龙四海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骂道:“两国打仗岂是儿戏,劳民伤财,亏损国之根本,哪儿是说打就打的?”
“我不就是……说说嘛……”龙明娇自知理亏,捂着自己的脑袋,噘嘴似是撒娇。
“不过说起来,当时大皇姐回京的时候,真好看!”
龙四海挑眉,似是不信。
“嗯,”龙静姝竟也从旁附和,“那日我们一起在城门上迎您回朝,鲜衣怒马的,打眼一瞧,还以为是哪家少将军。”
“可惜了,”龙明娇叹了一口气,“若大皇姐真是哪家少将军,我早就求着娘娘和陛下赐婚了。”
两人一唱一和,叫龙四海哭笑不得,一把揽过龙明娇笑道:“你那年不过十三,小孩子家家想挺多啊!”
“不小啦!”龙明娇不乐意似的嘟起了嘴,“叶贵妃都在给五皇兄找皇妃了,再过两年不就到我了吗。”
说起龙康宁,龙四海与龙静姝沉默了一瞬。
让叶贵妃给龙康宁相看皇妃,着实让人不放心。
“我听说,叶贵妃似乎是想将自己娘家的侄女儿许给五皇弟。”龙静姝道。
龙四海皱了皱眉,“就算她想,陛下和皇后也不可能答应。”
她听说过,叶贵妃的妹妹并非正房大夫人,那侄女儿自然也是庶女。
堂堂五皇子,怎么可能娶一个庶女做皇妃?
龙静姝摇了摇头:“许是传言有误,但是以贵妃娘娘那个性子……还真难说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来的。”
夏日清风吹过凉亭,带起三人衣摆在空中飘舞交缠,色彩姝丽,仿若一阵彩烟腾于空中。
三人在凉亭里又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最后又说回了龙四海和离一事。在龙明娇心里,自己这位大皇姐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自然免不了说几句八荒的坏话,龙四海听了,却有些难过。
和离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身边有那么多人都不看好她与八荒的婚事,只是碍于自己的面子从未提起罢了。
龙静姝见她笑意勉强,心知是龙明娇没个轻重提到了她的伤心处,忙转了话题。龙四海却再提不起兴致,索性便取了一壶酒,在竹林中找了个清闲处,自己自斟自酌起来。
四公主府的竹林虽不似凌竹轩内满是名贵的竹子,可胜在面积大,萧萧落落的翠竹一眼望不到尽头,立于其间仿若置身山林。
她随意寻了处石头旁坐下,四望之下满是翠绿,仰头看天,又见竹叶满目,将湛蓝的天尽遮了去,稀稀落落的光影透过竹叶间落在地上,身上,似是打碎了阳光,落下斑斓碎片。
竹,是八荒喜欢的。
忽地意识到这点,龙四海不由觉得有些滑稽。
和离后,她已经一个月没见他了,可他却如影随形,阴魂不散似的,总是出现在一次次的谈话间,存在于周围人的叙述里,她就连躲个清闲,也有着满天的竹林在提醒着她他的存在。
她将酒壶举到唇边,似是泄愤般地饮下一大口,感受酒气在舌尖蔓延,旋即又换了个仰卧的姿势,半眯着双眼躺在巨石上,静听风跃竹林而过,想要借着酒意将八荒抛在脑后。
然而惬意了不多时,却忽地听到不远处传来人声——
“打!给我打!”
“什么东西,进了军营就了不起了?”
“小爷我让你知道知道规矩!”
“……”
一声声咒骂颇为刺耳,龙四海睁开眼,不由皱起了眉头,起身探寻究竟是谁毁了她的清闲。
她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寻去,只见三个青年正围在一起,对中间的□□打脚踢。中间人一身蓝色的袍子染上了泥土脏污,块块斑驳,很是难看。可是他已无暇顾及,只能抱着脑袋,默默承受着一次次踢打。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龙四海朗声喝道。
三个青年一转头,恰巧对上她一张沉怒的脸。
“赵景沓?”
看着其中一个青年,龙四海脸色更加难看。
这人是叶贵妃的侄儿,当初在御花园对她扔石子的,正是这小子。
“见,见过大公主!”
与龙四海一样,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赵景沓也想起了当初御花园之事。他那时年幼,仗着自己的姑母是宠妃,原以为打个公主也没事,怎料却被太子狠狠揍了一顿,连带着姑母也被陛下冷落了一阵子。
自那以后,赵景沓每次见了这位大公主,都有些犯怵。
龙四海挑眉上前,看着三人,语气冷厉中带着嘲讽:“在四公主府聚众打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赵公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呐。”
“不,不是我,是这小子该打……”
这小子?
龙四海转头看向那个被打趴在地上打的青年,只见青年仍旧抱着脑袋,跪趴在地。
只是她怎么看,都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
“抬起头来。”她道。
青年身子猛地一顿,手却仍旧敷在脸上,不肯拿下。
“大公主的话你也敢不听?”
赵景沓想要讨好龙四海,骂骂咧咧地又踹了他一脚,将他捂在脸上的手强剥了下来。
那张白皙沉静的面孔忽然曝光,这下子,换了龙四海怔在原地。
“赵沉渊?”
第二十五章 敢打她的人?
在龙四海心里,进了北山大营,在她手下受训,那就是受她庇护的人。
而赵景沓敢打她的人?
“哈。”龙四海忽然笑了。
她上前两步将赵沉渊拽起,领到了自己身边。
“能站起来吗?”她声音淡淡。
赵沉渊被她见到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由有些窘迫,点了点头:“嗯,没,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