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四海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眉头微挑,眼里满是狡黠。虽说是被挑衅,她却也太不生气,因为现在的陆畅,很像一个她认识的人……
烈日骄阳下,她似有感应的抬起了头,只见不远处的景随风黑衣银甲正含笑看她。她朝他挥挥手,走了过去——
“都统也来看热闹?”她笑道。
景随风挑了挑眉:“你这是把当初左正天对付我们的那套原封不动地用在了这群新兵身上?”
闻言,龙四海笑意更甚:“你还记得?”
“只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两人口中的左正天,曾经是北山大营的总教头,也是如今的兵部尚书。这位左大人,出自五门世家之一的崇奉左家,为人正直,做事圆滑。
那年她和景随风一道进了北山大营,两人早在进大营之前就已经随着龙风行习武多年,因此对于大营一开始枯燥而乏味的体能训练很不当回事。当时的教习碍于二人身份不便训斥,这事便传进了左正天的耳朵里。
那日的左正天一如今天的龙四海,笑眯眯地给他们两人下套,连条件都一样,如果能跑赢,那便不用晨练;若是跑输了,便要加练。
结果可想而知。
连着两个月,他们两人天不亮就起床,绕着校场跑圈,晨练还没开始,便已经累得喘不上气。
她看着那些新兵,恍惚之间仿佛是看见了当年的两人,笑道:“当初我还纳闷儿,就你原来那脾气,怎么着也该带着我和常修与左正天再大战八百回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服了软?”
景随风眯了眯眼,目光落在了她含笑的脸上,声音低沉:“因为……我忽然明白,轻狂任性,是有代价的。”
“你还怕那个?”她目光仍在跑道上,也便没看见景随风眉眼缱眷。
“原来不怕,可那时忽然怕了……”
“为何?”她扭过头来,脸上带着好奇。
他笑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却没再解释。
正在这时,秦寒俯身过来,似是与他有事向商。龙四识趣的告退,走到一半又道:“今晚约了常修,你可别忘了。”
景随风点点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消失在了校场之后。恍惚之间,秦寒似是听他声音喃喃:“还是说不出口……”
他想说,当时他怕了,因为连累了她。
她为人谨慎温和,若非是为了他,绝不会与左中天打那个赌。
那日,她刚巧来了月事,十圈罚跑以后已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当她微凉的身躯靠在他的怀里,不住低吟,十六岁的少年终于明白,义父所说的软肋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章 当年模样
这天晚上,星月当空,太阳已然沉睡,大地上炙热的温度渐渐散去,晚风吹拂过窗台,传来一阵舒爽凉意。
陆畅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白天疲累的肌肉在一下午的休息之后迟缓地发出阵阵酸疼的信号,全身上下,从脖子到脚后跟,似乎没有一处得劲儿的地方。
“沉渊,沉渊……”
睡不着觉,他迫切地想找人聊聊天,轻轻拍打着一旁的床铺,赵沉渊有些不耐的声音迷迷糊糊地传来:“什么……”
“你说,我们怎么就这运气,遇上了这大公主当教习。”
赵沉渊刚刚要睡着,冷不丁地被陆畅这么一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转过身去,只见陆畅双眼瞪得溜圆,毫无睡意的模样。
“我阿娘说得没错,最毒不过妇人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沉渊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些睡意沙哑,“是我们挑衅在先,输了也不奇怪。”
女人那张含笑的脸依稀之间在他眼前浮现,赵沉渊耳旁又响起她的声音——“速度不错,就是还差些体力……”
他翻了个身,目光看向窗外漫天星辰,声音淡淡:“愿赌服输,在背后说人坏话,非君子所为。”
“赵沉渊!”陆畅一打滚从床上坐了起来,“小爷不是愿赌服输了吗,你怎么还帮着外人说我?你到底是谁朋友?”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赵沉渊没搭理他。
闻言,陆畅撇了撇嘴:“就差那么一点儿,今日你若是跑赢了,睡不着的可就是她了。”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就差那么一点儿,你要是先没跑那十圈,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他说得起劲,赵沉渊却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没跑那十圈,我也赢不了。”
最后一圈的时候,他肺都快炸了,可是反观大公主,不徐不疾,连气息都没乱。
如何赢得了?
陆畅看着赵沉渊一脸认真的模样,心知他不会乱说,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就当是小爷我让她了,早晚让她看看我们的厉害。”
对于好友一激就爱说大话的行为,赵沉渊已是见怪不惊,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漫天的星星,再没说话。
今夜繁星汹涌,月亮也被挤在了天幕一角,发出些暗淡光芒,将舞台全然让给了这漫天云汉。
夜幕下的善景镇在一天的忙碌之后沉静了下来,街道上人影寥寥,万家灯火却如满天星光闪烁。
招财酒馆里,忙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得以休息放松,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酒杯碰撞,带起里头琼浆荡漾,折射出客人们潮红的面庞,闪耀的双眼。微醺的酒意打开了话匣,同坐一桌的人们相互倾诉着自己一天里的如意和不如意。日常繁杂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眼前只剩喧闹的小酒馆,闪烁的烛火,还有面前的三两好友。
龙四海望着圆桌正中的烛火,酒意上头,不觉有些发神。
“不行了,明天还有晨练,我不能再喝了。”她摇了摇头,拒绝了常修递过来的酒杯。
常修见她双颊微红,也不多劝,转而将酒杯递给了景随风:“不管她,咱们俩接着喝。”
景随风从善如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白瓷酒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常修喝得正高兴,挑眉问道:“怎么,明日不用办差?”
常修笑着摇头:“手上差事有了眉目,明日休沐。”
“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三人久违相聚,常修看着一左一右两个好友,嘴角仍旧不住上翘。
“殿下,来,你不用喝,我还是敬你一杯,恭喜你逃出魔窟!”
说着,他自顾自地给自己斟满了酒,刚要入喉,却冷不丁被龙四海推了一把,酒液洒在了衣襟处,化作一块块水印。
“可去你的吧!什么魔窟?”龙四海瞪他一眼,“那日你打人,我可还没和你算账呢!”
常修乐了:“打人?那是他该打!”
“不信,你让阿风评评理。”
他扭头看向景随风,眼里带着些许醉意:“阿风,你说,那日若换作是你,是不是也得动手。”
还不待景随风回答,龙四海摆摆手,泛红的脸上满是不屑:“得了吧!阿风才干不出这种事儿呢。”
语罢,两人纷纷看向景随风,只见他平静地将嘴边的酒杯放下,似是理所当然地点头。
“嗯……当然该打,打轻了。”
常修闻言一乐,炫耀似的朝龙四海抬了抬下巴,仿佛是在说:听到了没?他就是该打。
晚风吹拂,龙四海单手倚在窗边,瞧这两人一唱一和,又好气又好笑:“你们还小是吧?”
常修和景随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当然。”
“犹当少年。”
“风华正茂。”
龙四海一把花生壳扔在了两人身上。
弄罢,三人纷纷笑开了。
“若真是还小,就好了……”她眼中含笑,话语里满是怀念。
些微的蝉鸣声从窗外传来,夏天的风带着一股独有的暖意,和酒气混杂,萦绕在龙四海鼻尖,让她有些飘飘然。
“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嫁给他,”一旁常修死咬着八荒不松口,“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但是我说句大不敬的话。”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当初就凭你那军功,要点儿什么不好?就算不想惹那位起疑,你要点儿金银,要点儿远些的封地,给自己留条后路,哪儿不好? ”
“后路?”她挑了挑眉,唇角含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儿来什么后路?”
说着,她看向常修,眼神定定:“这话今晚咱们就当作露水之说,以后再莫提起。”
“我知道,”常修抿了抿唇,“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景随风打断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别再说了。”
常修抬头,看景随风神色淡淡,忽然意识到自己提起了他心里的疤……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话了,不提了,不提了,”言罢,他看向龙四海,转了话题,“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想起回北山大营了?”
“手痒了呗。”龙四海答得随意。
“手痒?”他撇了撇嘴,“想练手?昭狱也缺人,又在通京,明明比北山大营方便多了……我看你就是偏心阿风。”
此话一出,龙四海乐了,一只手抬起常修的下巴,似是轻浮公子一般道:“哟哟,你这是想争宠呀。”
“是又如何?”常修挑眉。
她呵呵一笑,忙道:“我现在是自由身,长聚的时间还多着呢。只要大人赏脸,小的随时奉陪。”
她故作伏小做低的模样,惹得常修扬唇一笑:“那殿下可得说到做到。”
星光透过前门照进小酒馆里,和烛光交织,将光影打在墙上,映出三人玩闹的身影,与十几年前似是别无二致。时光像是一汪淙淙流水,来了又走,他们便如这流水下的石块儿,在无尽的冲刷之中努力地找寻着当年模样,暗自期望着,一切都未曾变过。
聚会结束时,龙四海看着两人,忽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常修一愣,略微冰冷的手穿过酒桌,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自己人,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第二十一章 凡她所爱,皆想奉上……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寅末的更声刚响第一遍,龙四海便已起身。
屋内仅燃了一盏油灯,微弱的光芒忽明忽灭。她睡眼惺忪地摩挲着起了床,穿戴好衣服,推门而出,屋外却仍旧是漆黑一片。
天上星辰仍旧闪耀,月亮也还恪尽职责地守着夜晚。
她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正欲活动活动,低头一看,却发现门边上又多了件小东西……
自从那日她收到花后,每天早上起来,门边都有人放了些小玩意儿。
起初她以为是景随风,然而问他的时候,景随风却是一脸茫然。
原本她还有几分警惕,检查再三却也没发现任何不对劲,几天下来,她便也欣然接受起这每天早上的小惊喜来。
今天出现在她门口的是一只小小的风铃,铁制的铃铛下挂了一枚木做的吊牌,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这风铃做工不算精致,却也甚是古朴,别有雅趣。她借着天边月光,端详了一番,这才将它收入房中,挂到了窗台上。
一阵清风拂过,吹起风铃轻响,叮铃铃的声音分外清脆。
不远处的树梢上,八荒看着那只被她挂起的铃铛,寒如清潭似的眼中露出些微笑意。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这世间凡她所爱,他尽想为她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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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龙四海到达校场的时候,卯初的钟声刚刚敲响,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一众人。
点名报数,三十个,却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虽然众人都是一副没睡醒呵欠连天的模样,但好歹无人迟到,队列还算整齐。
她算是满意,清了清嗓子,招呼着众人开始。
“十圈,我在此计数,卯末前跑完的人,还来得及去吃顿早饭,若是慢了,便只有等着午食了。”
她一声令下,三十个人鱼贯而出,飞跑起来。
陆畅昨天晚上不知怎的失了眠,想着这貌若天仙,行如夜叉的教习,半宿都没睡着,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眼底还带着青黑。脑子一片木然,他拽着自己依旧酸疼的双腿在跑道上磨蹭,一边低声喊住了在他前面的赵沉渊:“阿渊,阿渊,你别跑太快,在前面带带我。”
赵沉渊闻声转头,只见好友像是只不情愿的毛毛虫慢腾腾地挪动着步子,不由皱了皱眉:“我等你,但是你快些。教习不是说了,卯末前没跑完便来不及吃早饭。”
“不过是些馒头咸菜,小爷我不稀罕。”
虽说浑身都很难受,但是他嘴上依然不饶人。
赵沉渊挑眉,声音漫漫:“是,陆三少玉盘珍馐吃惯了,自然不将馒头咸菜放在眼里……可是你确定你能熬得到中午?”
“这……”
还不待陆畅说些什么,他的肚子便待他先行一步回答了问题。
赵沉渊不由一笑,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道:“所以啊,快跑吧,馒头咸菜也有好吃的时候。”
两人一前一后地跑着,因着那股颇为陌生的饥饿感,陆畅也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开始认真起来。
长跑,不仅是对体力的严格考验,也是对精神的一次磨练。
长路漫漫,圈数不断,手臂和双腿有序摆动,大脑却在这时清闲了下来,无所事事。时间被无限度地拉长,每一次抬腿举手都被放大,甚至连鼻尖汗珠滴到胸前的细微动作都变得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