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修像是有感应似的回转头来,朝她扬唇一笑:“一年不见,殿下可是觉得臣更加英俊了?”
浓黑的剑眉微微上挑,薄唇轻翘,自恋的模样一如从前。忽然之间,龙四海觉得这六年时光似乎只是白驹过隙,什么也算不上。
“去你的吧,”她没好气的嗔他一眼,“英俊没有,这脸皮倒是越发厚了。”
常修被骂了也不生气,从袖中掏出一个木匣子来顺手递了过来。
乌黑的檀木匣子泛着温柔的光泽。
“这是什么?”
“贺礼,”常修轻松一笑,“庆贺殿下终于找回了脑子。”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龙四海笑着啐他一口,却还是迫不及待打开了匣子:只见一把做工精致的小刀静静地躺在锦帛之中,银锡制的手柄上打满了暗纹,刀刃由玄铁打制,薄如蝉翼,泛着冰寒的光。
“好漂亮!”她不禁惊叹出声。
这些年,她收到的礼物不是钗环首饰,水粉胭脂,就是书画摆件,文玩古董,已经很久都没有人送过她这种刀器了。
她将小刀从木匣子里拿起,手腕一旋,挽了几个刀花。吹发可断的利刃在她指间灵活地转动,与风声相碰,发出呼呼声响。
“宝刀出鞘,算是个好兆头,”常修似是漫不经心道。
龙四海将小刀收入怀中,笑着道了谢。
“不客气,只要您别收了礼,回头又将臣抛在脑后便是。”
他话语里带着揶揄,听得龙四海不由小声叹了口气。
“不会了,倒是再也不必避嫌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口,龙四海正欲下车,却忽听常修冷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掀开车帘,只见一身蓝衣的八荒正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驸马?”
八荒的样子颇为狼狈,素来一丝不苟的发冠有些松散,几绺发丝落在脸侧,随风乱飞;原本干净的袖口和衣摆也沾了些不知什么污渍,泛着晶亮的光。
八荒见她从车上走下来,原本满腔疑问却都堵在了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半响,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颤着手举起手中圣旨,轻声问:“殿下,这是为何?”
他似乎很受伤,轻飘飘的声音彷徨又无措,让龙四海一愣。
˙“这是什么?你还敢问这是什么?”
常修的声音再次传来,语音未落,龙四海便瞥见一道玄色的影子从身旁略过——
下一刻,一声闷响,八荒应声倒地。
常修将人打倒在地,半跪在八荒身前,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
“你还敢问?和离圣旨你不识字?”
“……”
“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欺负她,我和阿风捧在手心里的人,你他娘敢欺负她?”
“……”
“大驸马?你也配!”
“……”
一声声咒骂裹杂着拳头如雨点般的砸在八荒身上,龙四海在一旁看着,发起了慌。
两人功夫几何她清清楚楚,若是真的在这里动起手来,恐怕是要见血。
“常修,常修,快住手!”
她厉喝着走上前拉开了常修。
常修被她拉着肩膀,却还像是犹不解气一般狠狠的啐了八荒一口唾沫。
“趁早收拾东西滚蛋,别在人面前惹人不痛快!”
“你够了!”龙四海皱眉朝他吼道,“帮忙的还是添乱的?”
说着,她将常修又拉远了些,忙推搡道:“天儿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不行,我回去之前得先看着这孙子滚得远远的。”
常修喘着粗气,低头看她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八荒,脸上怒气犹未散尽。
“他不会怎么样的,”龙四海劝慰着,“你先回去,过两天我再约你可好?”
说着,她推着常修上了马,还由不得常修反应,她一甩鞭子,红鬃马便带着不情不愿的人向巷口处离去。
直到常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阳光中,龙四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却见八荒还在地上,拿手捂着头,蜷缩着。
“驸马,你没事吧?”
八荒功夫极好,刚才那两下,理应是伤不了他。
虽是如此,她还是上前去扶起了他,看了看他脸上伤口——只见被打的地方已经瘀青,泛着紫;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他眼角泛着红,仔细看好像还有些潮湿。
迎上她关切的目光,八荒不由地低下了头。
“臣……无碍。”
还是那副样子,龙四海早就心灰意冷,直起了身子,在他身前站定。
唇角弯成一个轻嘲的弧度,她温声道:“我与父皇求过恩典了,为你在京郊另赐一座宅院,俸禄照旧……这府里有什么你用惯的,喜欢的,尽可以拿走。”
“殿下……”八荒低垂着头,龙四海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觉他声音不住颤抖,“和离之事……可是臣犯了错,殿下不满意?”
他现在的模样让龙四海想起很多年前他办坏了差事时的模样,垂眉低首站在她面前,内疚又惭愧,兢兢战战地请罪,一如今日。
想来这六年婚姻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另一桩差事罢了。
明明三十多岁的人,到头却还像那个十几岁的少年,龙四海的心终究一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我对不住你。”
第十二章 放你自由
八荒猝然抬头,对上了龙四海一双含着浅浅歉意的眼。
“当初是我任性,点了你做驸马却从来没有问过你到底喜欢谁。”
原本已经平静的心隐隐又疼了起来。
这是她埋在心里喜欢了十几年的人,可也就是这份喜欢,束缚了他,也害死了自己。
她顿了顿:“当初……你虽然说了愿意,可能到底也只是忠心;而我将那份忠心误做了其他,白白耽搁了我们好些年……”
声音沙哑间带着些苦涩,她看他,微笑道:“是我自以为是地将你束缚在这一方天地却不自知,今时今日才明白,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个错。”
她微笑着将话逐字逐句地吐出,八荒却茫然不知所措。
他不明白龙四海口中的“其他”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自己道歉,他唯一知道的是,她不要他了。
他发誓一生忠诚,一生侍奉的人,不要他了。
他倏然跪下。
“殿下,是臣失职,请您责罚。”
能不能……别不要他。
龙四海埋头看着他发顶乌黑的发旋儿,心里更难受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住似的,酸疼不止。
她宁愿八荒是个骗子,是个小人,骗了她的感情,骗了她的权势,不忠于她,有负于她。
这样,她便可以尽情地恨他,骂他;她可以冷眼看着常修狠狠地揍他,央求陛下和皇后将他打入大狱,千刀万剐……看着他痛苦不堪,她便能得到一丝慰藉。
可他不是,他是个忠心的暗卫,一心一意的下属,尽职尽责地护卫她,尊重她,尽着身为暗卫应尽的一切。
他唯独,只是不爱她罢了。
可是,她喜欢他。
所以看他下跪求罚,看他彷徨失落,她会心疼,会难受,像是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拧在了一起,无所适从,无处可逃。
“驸马,你先起来,我没什么罚你的,”她拽了拽八荒,试图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地上凉,你别把膝盖跪坏了。”
八荒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稳如磐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埋头看着地面:“是臣惹殿下不悦,请殿下责罚。”
龙四海只觉心头像是被蚂蚁嗜咬,又痛又痒,拽着他的手使了些力气:“不是你,是我自己想不过,快起来吧。”
“……你跪着,我更难受。”
闻言,八荒身子一僵。他缓缓地起了身,却仍旧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既不开口,也不离开。
龙四海心里一声叹息,想起话本里的故事,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男人,心想着,他的未来是一片宽途,成龙称帝,俯瞰天下,本就不该困在公主府这小小的一片天地。
她说:“驸马,我欠着你一条命,你知道,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你相信,我对你没有坏心……公主府也好,通京也罢,只是一方小小的天地,你属于更远的地方,不该被我一丝执念困在这里。”
“所以,我放你自由。”
闻言,八荒身子猛然一颤,袖袍下的手倏然攥紧。
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却又听龙四海道:“从今天起,你不是我的驸马,也不是我的暗卫,你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再需要听命于任何人。”
“殿下!”八荒抬头,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她不要他了,不仅是作为驸马,甚至是护卫,她也不要他了。
他眼里的惊痛不加掩饰,龙四海没忍住,轻轻地抚上他的脸,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又带了些从不曾有过的痛意:“你好好地……相信我,过些年你再看,通京也好,我也好,不过是只小小的意外插曲,故事前传……不足为道。”
八荒见她脸上痛意分明,却理解不了她的话,只是心想着,是自己让她难受了。
他向来舒展的眉头皱起一个浅浅的印子,清朗的声音带着些沙哑:“臣,知道了。”
他不能让自己的主人为难,她不想要他了,他不该多求。
听了他的话,龙四海心酸胀得厉害,却又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在八荒的完美故事里,她只是一节短短的注脚。
天意如此。
所以为了这个完美的故事,也为了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他们要远远分开才好。
.
公主府内静悄悄的,凌竹轩内的下人见了阿昭进来,纷纷侧头露出好奇的眼光,却只是一瞬。
驸马和殿下要和离了,这消息就像是六月的飓风,不过霎时便传遍了公主府大大小小的角落。
“驸马,这是殿下送来的库房钥匙。”
阿昭从怀里掏出一把巴掌大的镀金钥匙递了过去,八荒低头看了一眼,却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想要的,不必了。”
说着,他似是留恋地转头看了凌竹轩一眼,而后往外走去。
阿昭见他只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一愣,忙追上去问:“驸,大人,殿下说凌竹轩内的东西您有习惯使的,喜欢的,尽可以带走,您跟奴婢说,回头奴婢让下头的人给您搬到新府上去。”
八荒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弯成一个苦涩的弧度,看着凌竹轩内满园的龙鳞竹和金镶玉,似是发愣。
他们大婚之前,龙四海曾问他喜欢什么。
他身为暗卫,全部的一切都是主人的,主人喜欢什么,他便以什么为欢喜;主人讨厌什么,他便厌恶什么。可是他的主人从战场上回来后,似乎一切都变了,她离开通京,离开他,不过短短五年时间,可他已经不再知道她的喜好了。
当时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笑地望着他,亮晶晶的模样像极了午夜时分天幕间疾行的流星,他只觉莫名心慌,脑子一片空白,随手指向了宫道旁的一片竹林。
“是这样呀……”她含笑拉住了他的手臂,似是撒娇。
大婚第二日,她带他来到了凌竹轩,满园的竹叶随风轻摆,她声音清澈:“喜欢吗?”
“……喜欢。”
很喜欢。
……
阿昭见八荒不言语,只是盯着这竹林发呆,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之间有些犯难。
家具物件儿还好,搬走也就搬走了,可这竹林……
然而想到龙四海的命令,她咬了咬牙又道:“大人若是舍不得这片竹林,过两日奴婢请人将它们移栽到新府去,虽说要用些功夫,却也不难。”
八荒转头看她一眼,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本是一无所有地来,如今也该一身轻装地走。”
说着,他再次朝着凌竹轩外走去,这次却再也没有停步。
阿昭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到大门口,眼瞧着他高大的身影一路消失在了巷口外,不免有些嘘唏。
不过短短一日工夫,夫妻便成了陌路人。
她一边想着,步子也不曾停歇,往凤鸣轩走去,准备向龙四海复命;刚走到半道上,却遇见了厨房的管事师傅。
师傅见了她,脸色一喜,微微发胖的身子喘着粗气,身上还带着生菜的味道。
“阿昭姑姑,小的正寻您呢。”
“何事?”
师傅脸上有些为难:“驸,八,八荒大人,今早在厨房弄了些东西,这冷不丁的人走了,东西……怎么办?是不是也带走?”
“什么东西?”
阿昭有些好奇,君子远庖厨,八荒没事为何会往厨房跑?
“是一些红果儿……还有糖浆。”
“红果儿?糖?”
阿昭皱了皱眉,觉得奇怪。这么些年来,她从没听说过驸马喜欢吃这些东西。
想起八荒离开前那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她摆了摆手对师傅道:“不必了,那些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驸马恐怕也用不着,您都处理了吧。”
“哎,明白了。”
管事师傅领了命,回到厨房吩咐手下人将红果儿和糖做成了泛着迷人色泽的山楂糕,成了公主府今日的茶点。